《博爾赫斯詩歌總集》003 / “布宜諾斯艾利斯的熱情”之二


陌生的街

鴿子的幽暝

希伯來人如此稱呼傍晚的開始

當陰影不再把腳步阻擋

而夜的來臨顯現

如一曲期待中的古老音樂,

如一道悅人的斜坡。

就在那個時辰,當光線

擁有一種細沙的紋理,

我曾邁步一條不認識的街道,

敞開於屋頂平臺莊重的全景之中,

它的屋檐與牆垣呈現着

淡然的色彩,恰如那同一片

搖撼着背景的天空。

一切——屋舍的界牆,

謙遜的欄杆與門環,

或許還有露臺上一份少女的期待——

進入了我空虛的心

有着淚珠的清澈。

也許這銀色的傍晚時分

會將它的溫柔交給街道,

讓它真實如一行詩句

被遺忘又重被憶起。

只是在以後我纔回想起來

那條傍晚的街是陌生的,

想到每一間屋舍都是一個燭臺

衆人的生命在其上燃燒

如同孤單的火焰,

想到我們不假思索的每一步

都在踏過無數的各各他[1]。


[1] Gólgota,耶路撒冷附近的山丘,耶穌在此被釘上十字架。



聖馬丁廣場[1]

致馬塞多尼奧·費爾南德茲

追尋着黃昏

我將大街小巷徒然走遍。

門廊已被陰影阻隔。

披着桃花心木微妙的光澤

整個黃昏已停歇在廣場,

寧謐而成熟,

仁慈而微妙如一盞燈,

明徹如一個額頭

莊重如悼亡者的姿態。

所有的感覺平息

在樹木的赦免之下

——藍花楹,金合歡——

它們虔誠的曲線

柔化那不可能的雕像之剛硬

而在它們的網絡之中

等距的光之華彩

輝映着碧空與紅土。

黃昏如此清晰

自長凳宜人的寧靜裏呈現!

下面

港口渴望遙遠的緯度

而那個令所有靈魂平等的幽深廣場

敞開如死亡,如夢境。 


[1] Plaza San Martín,位於布宜諾斯艾利斯萊蒂羅區(Retiro),1862年在此豎起阿根廷將軍,南美獨立戰爭領袖聖馬丁(José Francisco de San Martín,1778-1850)的雕像,1878年爲紀念其百年誕辰而被冠以現名。



特魯科[1]

四十張紙牌取代了生活。

彩繪的硬卡護身符

讓我們忘掉了自己的命運

而一個討人歡心的發明

要佔據被竊的時光

用一個自制的神話裏

花樣百出的把戲。

在桌子的四邊之內

羈留着別人的生命。

一個異國坐落於其中:

叫牌與認注的冒險,

寶劍愛司[2]的威權,

像堂胡安·曼努埃爾[3],無所不能,

還有將希望叮噹奏響的金幣七[4]。

一種難以駕馭的延宕

要將詞語推遲

而就像牌局的無數變體

重複又重複,

今夜的牌手們

抄襲古老的詭計:

就這樣略微地,微乎其微地,

將世世代代的先輩喚醒

他們給布宜諾斯艾利斯的時間留下了

同樣的詩句和同樣的惡作劇。 


[1] Truco,一種在西班牙與南美流行的牌戲。

[2] As de espadas,特魯科中最大的牌。

[3]即阿根廷獨裁者羅薩斯(Juan Manuel de Rosas)。

[4] El siete de oros,特魯科中第四大的牌。



一座庭院

暮色降臨

庭院的兩三種色彩消褪。

這一夜,月亮,那明淨的圓,

不再統轄它的空間。

庭院,被開鑿的天空之河。

這庭院就是斜坡

天空由此流淌進屋舍。

寧謐之中,

永恆在星辰的岔路口等待。

活在這黑暗的友誼中多好

在門廊,葡萄藤和蓄水池之間。




墓誌銘

爲我的曾外祖父

伊西多羅·蘇亞雷斯上校[1]而作


他的勇武越過了安第斯山脈。

他曾與羣山和軍隊交戰。

豪氣長存,他的劍已習以爲常。

他曾在胡寧的原野上

爲戰鬥帶來幸運的結局

用西班牙的血染紅祕魯的長矛。

他寫下自己戰功的冊頁

行文堅忍有如明徹的號角。

他選擇了尊嚴的流放。

如今他是一捧塵土與光榮。 


[1] Manuel Isidoro Suárez(1799-1846),阿根廷軍人,在1824年8月6日獨立軍隊於祕魯胡寧(Junín)地區擊敗西班牙軍隊的戰役中任騎兵指揮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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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東飈 FrankCD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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