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爾赫斯詩歌總集》002 / “布宜諾斯艾利斯的熱情”之一


[ 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的熱情》1969年版中,博爾赫斯將原先的開場詩《街道》刪除,《里科萊塔》成爲第一首詩;在他的第一本西英雙語詩集《豪爾赫·路易斯·博爾赫斯1923-1967年詩選》和2012年版《博爾赫斯詩歌總集》中也是如此。我相信,死亡——以及從根本上講,時間——是詩人博爾赫斯最初的也是最重要的主題(是否每一個詩人都是如此?),是他在14本詩集,500多首詩,約15,000行詩和近70年之後最終迴歸的主題。]* 2020年3月22日,被封的公衆號的文字,只要找得回來就重貼一遍。




序言

我沒有重寫這本書。我減輕了它過剩的巴洛克風格,我打磨了它的粗糙,我去除了感傷和隱晦並且,在這有時愉快有時又煩心的工作過程裏,我已感覺到那個在1923年寫下了它的年輕人已經在本質上——本質上是什麼意思?——就是現在這個放任不管或作出修正的先生了。我們是同一個人;我們兩個都不相信失敗與成功,文學的流派及其教條;我們兩個都衷情於叔本華[1],史蒂文森和惠特曼。對我來說,《布宜諾斯艾利斯的熱情》預示了之後我將會做的一切。對於它所微微呈現的東西,對於它以某種方式承諾的東西,恩裏克·迪亞茲-卡耐多[2]和阿爾豐索·雷耶斯[3]給予了慷慨的讚揚。

像1969年的一樣,1923年的年輕人是羞怯的。懼怕一種內心的貧乏,他們像如今一樣,試圖將其掩藏在天真而聒噪的新奇之下。以我爲例,我追求過太多的目標:模仿米蓋爾·德·烏納穆諾[4]的某種(我喜愛的)粗陋,成爲一個十七世紀的西班牙作家,成爲馬塞多尼奧·費爾南德茲[5],發現盧貢內斯[6]已經發現過的比喻,歌唱一個低矮屋舍以及,向西或是向南,有圍欄的寓所的布宜諾斯艾利斯。

那時候,我尋找的是黃昏,郊野和憂傷;此刻,是早晨,市區和寧靜。

J.L.B.

布宜諾斯艾利斯,1969年8月18日


[1]Arthur Schopenhauer(1788-1860),德國哲學家。

[2]Enrique Díez-Canedo(1879-1944),西班牙後現代主義詩人,翻譯家,文學批評家。

[3]Alfonso Reyes(1889-1959),墨西哥作家,哲學家,外交官。

[4]Miguel de Unamuno(1864-1936),西班牙小說家,詩人,散文家,劇作家,哲學家。

[5]Macedonio Fernández(1874-1952),阿根廷作家,哲學家。

[6]Leopoldo Lugones(1874-1938),阿根廷作家,詩人,新聞記者。




致讀到的人

倘若本書的冊頁包含有某行悅人的詩句,請讀者原諒我搶先將其據爲己有的失禮。我們的虛無並沒有多少不同;你是這些習作的讀者而我是它的編寫者這一情形是微不足道和偶然的。

J.L.B.




街道[1]

布宜諾斯艾利斯的街道

已化爲我的血脈。

不是那些貪婪的街道,

滿目迷亂的塵土與喧囂,

而是城區裏無精打采的街道,

因熟視而近乎無睹,

點染着熹微與日落的柔光

以及那些更遠郊的街道

仁慈的樹木與之無緣

也少有簡樸的宅院敢坐落於此,

被不朽的距離所壓倒,

沒入深邃的視野

在天空與平原之間。

它們對於孤獨者是一個承諾

因爲其中居住着千萬個獨特的靈魂,

在上帝之前與時間之內都是唯一

而彌足珍貴。

向着西方,北方與南方

街道——亦即祖國——無盡鋪展;

但願在我寫下的詩行裏

是那些旗幟在飄揚。


[1]本篇在1969版《布宜諾斯艾利斯的熱情》和2012年版《博爾赫斯詩歌總集》中被刪除。




里科萊塔[1]

這麼多高貴的證據,塵土

讓我們相信難免一死,

我們腳步遲延,壓低嗓音

走過一列列緩慢的墓碑,

它們陰影與大理石的修辭學

允諾或預示那備受嚮往的

成爲死者的尊榮。

蒼蒼的墳墓是美的,

赤裸的拉丁語和連綴的死期,

大理石與花朵的會合點

涼爽有如庭院的空地

和衆多的往昔,它們所屬的歷史

如今已停滯而獨一無二。

我們將那安寧錯認作死亡

並且相信我們渴望自身的結束

卻是在渴望睡夢與冷漠。

在刀劍與激情中顫慄

在常春藤中沉睡,

唯有生命存在。

空間與時間是它的輪廓,

是心靈的魔法的工具,

而當生命熄滅,

空間,時間,死亡也將隨之寂滅,

就像光明終止,

鏡中的幻影也就消逝,

它早已在黃昏黯然失色。

樹木溫柔的蔭影,

載送飛鳥,搖盪枝條的微風,

消失在別的靈魂中的靈魂,

它們終將停止存在或許就是一個奇蹟,

不可思議的奇蹟,

儘管它臆想中的再生

以恐懼沾污我們的日子。

我在里科萊塔把這一切沉思

在我的灰燼安放的地方。


[1]La Recoleta,位於布宜諾斯艾利斯同名街區的墓地,諸多名人安葬於此。




南方

從你的一座庭院,曾經遙看

古老的星星,

從陰影的長凳,曾經遙看

那些散落的光點

我的無知從沒學過爲其命名

也排不成星座,

曾經感受過水的循環

在祕密的池子裏,

茉莉花和忍冬的香氣,

沉睡的鳥兒的寧靜,

門道的彎拱,潮溼

——這些事物,也許,就是詩。




陌生的街*

鴿子的幽暝

希伯來人如此稱呼傍晚的開始

當陰影不再把腳步阻擋

而夜的來臨顯現

如一曲期待中的古老音樂,

如一道悅人的斜坡。

就在那個時辰,當光線

擁有一種細沙的紋理,

我曾邁步一條不認識的街道,

敞開於屋頂平臺莊重的全景之中,

它的屋檐與牆垣呈現着

淡然的色彩,恰如那同一片

搖撼着背景的天空。

一切——屋舍的界牆,

謙遜的欄杆與門環,

或許還有露臺上一份少女的期待——

進入了我空虛的心

有着淚珠的清澈。

也許這銀色的傍晚時分

會將它的溫柔交給街道,

讓它真實如一行詩句

被遺忘又重被憶起。

只是在以後我纔回想起來

那條傍晚的街是陌生的,

想到每一間屋舍都是一個燭臺

衆人的生命在其上燃燒

如同孤單的火焰,

想到我們不假思索的每一步

都在踏過無數的各各他[1]


[1]Gólgota,耶路撒冷附近的山丘,耶穌在此被釘上十字架。




聖馬丁廣場[1]

致馬塞多尼奧·費爾南德茲

追尋着黃昏

我將大街小巷徒然走遍。

門廊已被陰影阻隔。

披着桃花心木微妙的光澤

整個黃昏已停歇在廣場,

寧謐而成熟,

仁慈而微妙如一盞燈,

明徹如一個額頭

莊重如悼亡者的姿態。

所有的感覺平息

在樹木的赦免之下

——藍花楹,金合歡——

它們虔誠的曲線

柔化那不可能的雕像之剛硬

而在它們的網絡之中

等距的光之華彩

輝映着碧空與紅土。

黃昏如此清晰

自長凳宜人的寧靜裏呈現!

下面

港口渴望遙遠的緯度

而那個令所有靈魂平等的幽深廣場

敞開如死亡,如夢境。


[1]Plaza San Martín,位於布宜諾斯艾利斯萊蒂羅區(Retiro),1862年在此豎起阿根廷將軍,南美獨立戰爭領袖聖馬丁(José Francisco de San Martín,1778-1850)的雕像,1878年爲紀念其百年誕辰而被冠以現名。




特魯科[1]*

四十張紙牌取代了生活。

彩繪的硬卡護身符

讓我們忘掉了自己的命運

而一個討人歡心的發明

要佔據被竊的時光

用一個自制的神話裏

花樣百出的把戲。

在桌子的四邊之內

羈留着別人的生命。

一個異國坐落於其中:

叫牌與認注的冒險,

寶劍愛司[2]的威權,

像堂胡安·曼努埃爾[3],無所不能,

還有將希望叮噹奏響的金幣七[4]

一種難以駕馭的延宕

要將詞語推遲

而就像牌局的無數變體

重複又重複,

今夜的牌手們

抄襲古老的詭計:

就這樣略微地,微乎其微地,

將世世代代的先輩喚醒

他們給布宜諾斯艾利斯的時間留下了 同樣的詩句和同樣的惡作劇。


[1]Truco,一種在西班牙與南美流行的牌戲。

[2]As de espadas,特魯科中最大的牌。

[3]即阿根廷獨裁者羅薩斯(Juan Manuel de Rosas)。

[4]El siete de oros,特魯科中第四大的牌。



陳東飈譯《博爾赫斯詩歌總集》入口


陳東飈 FrankCD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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