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之间》:过往岂是一潭死水?端赖写家如何还原

《永恒之间》有一个副标题:一部与时间作对的西方诗歌史。思想史、文学史、作家论、作品论等等可以与"诗歌史"比肩而立的词语,哪一个不意味着背后是一个用文字筑成的堡垒、需要阅读者奋力才能攻克?所以,是抱着啃硬核桃的心态打开李炜的新著的。

谁知,一翻到目录页一个乐于按部就班的读者就被作者强烈挑战了。

"与时间作对的诗歌史"中的"与时间作对"是什么意思?我的理解是,时间说这位诗人最伟大,但喜欢与"顺理成章"闹别扭的李炜,就偏要说出这位诗人的不足之处——这样理解"与时间作对"有什么错?但李炜说,错了。

至少在《永恒之间》这本书里,李炜选择了这样的方式与时间作对:站在最接近当下的时刻回望过去,从西班牙内战时期开始,穿过二十世纪的法国、十九世纪的美国、普希金时期俄国、歌德时期德国、莎士比亚时期英国、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中世纪波斯和阿拉伯,一直抵达古罗马和希腊化时代、古希腊。面对着这样一页"倒行逆施"的目录,我犹豫再三:要不要一下子翻到《永恒之间》的最后部分"序"开始这本书的阅读?想到作者要以这样的时间轴带领读者走进西方诗歌史,一定有他的道理,那就按照他的导航走吧,也看看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然而,哪里有什么硬核桃!

南美洲那些国家的官方语言多为西班牙语,阿根廷、秘鲁、智利、巴西等国家又多出产诗人。在有限的篇幅里该怎么将这些诗人排列开来结构成作者关于西方诗歌史的第一弹?我想过,他也许会像波拉尼奥的《美洲纳粹文学》那样让这些诗人肩并肩地并立在他的文章里,犹如文学词典,顶多语言很漂亮。然而,李炜是这么开始讲述西班牙内战以降用西班牙语写诗的他们是怎么用自己异想天开的、灵动的、瑰丽的诗歌,环环相扣地联接成牢固的西班牙语诗歌链的:"说实话,在不在乎诗歌历来无关大局。重要的是人们对子弹和热血的热爱",用一句闻得到血雨腥风的开场白,开始讲述最能代言始于西班牙内战时期蓬勃旺盛的西班牙语诗歌史的五个半诗人的故事,我简直不相信会有读者能在这里止步不前——说什么过往都是一潭死水?就看写家如何还原!

都用西班牙语写诗,要写出五个半诗人的个性,大概只能去深挖诗人们的个性了。然而,跟着李炜往前走,我们会发现这真是一个认死理的作者,他就是要通过他们的诗来掰扯出不一样的他们!乌那穆诺、马查多、巴列霍、埃尔南德斯、洛尔迦和聂鲁达,李炜将他们的作品读透了,所以他关于他们的诗论虽短小却淋漓尽致,比如,他说马查多的作品是"一门关于记忆、渴望和悲伤的艺术"。然而,或者颠沛流离地生活在故乡或者不得不背井离乡,这五个半诗人的锥心之作哪一篇没有关于悲伤的喟叹?从因"心碎绝望"而死于被法西斯软禁中的乌那穆诺,到马查多、巴列霍,再到埃尔南德斯、洛尔迦、聂鲁达,作者用死亡来交代西语诗人的迭代,他的伤感又怎能不倾泻于与字里行间?虽然没有像波拉尼奥的《美洲纳粹文学》那样把诗歌史写成文学词典,但李炜写来比虚构的《美洲纳粹文学》感情更加丰沛。将《战(西班牙内战时期西语国家)》读到心里并不容易,诗歌史还是一颗硬核桃,可在李炜如此炽热的文字诱引下,我们没有办法知难而退。

哦,明明写了六个人对那一段时期西语诗歌发展的贡献,作者何以一再强调他在这一章里讲了五个半诗人的故事?乌那穆诺!在李炜看来,这位德高望重的完美的知识分子,一生只肯用一半的智慧和精力来写诗——这也是《永恒之间》的硬核之处:带领读者欣赏诗歌史上那些美轮美奂的诗作之余,还将他在深耕多年的园地里遇到的奇花异草,一一分享给我们。

假如说《战(西班牙内战时期西语国家)》是一幅群像图的话,《永恒之间》总共10个章节里有多篇作者用了以点带面的写法,也就是通过一位杰出的诗人带出一段诗歌史,比如,《私(十九世纪美国)》、《名(普希金时期俄国)》、《传(古希腊)》。我是否应该选择这三章中的任意一章写写我的读后感也许更能概括出《永恒之间》的全貌?可是,李炜在《哲(歌德时代德国)》中还原的荷尔德林太让人唏嘘了,我放不下他。

《哲(歌德时代德国)》,李炜为我们讲述了荷尔德林、黑格尔、谢林、温克尔曼、席勒等等德国文化巨擘的故事。在李炜的叙述下,每一个哲学家、诗人的故事都很精彩,但是,荷尔德林的命运最让人伤感得忍不住为之啜泣。这位"生性敏感、柔韧务实"的歌德时代德国人,一直在家庭教师这一职业身份之余写诗来释放他的天赋。柔韧务实,帮助他面对繁重又乏味的家庭教师的教职时始终没有放弃写诗;生性敏感,又让他特别放不下与雇主沟通时受到的质疑。深感挫败之际爱神不眷顾他,荷尔德林疯了。仅此而已,李炜大概不会选他来代言歌德时期德国诗歌的成就的吧?

我们的使命,诗人们,是光着头

站在上苍的雷霆之下,

祂的光芒,再以歌声包好

这份送给世人的礼物

这是一首以"如同在假日"开头的荷尔德林未完成的诗作,李炜说,奥地利作家茨威格就是因为这些诗句成了荷尔德林的超级粉丝。如果我们停下被世俗生活催逼得过于匆忙的脚步、一遍遍地细读这首貌似平淡的诗,会怎么样?反正,我的手心发热了。

读到的一首西方诗歌好或不好,与译诗人的功过关系密切。学精了英语、法语后,又学通拉丁语、古希腊语,李炜还不罢休,再精研起了意大利语、德语和俄语,这一程学霸之路真让人叹为观止,因此,他做得到《永恒之间》引用的所有诗作,绝大多数由他从原文译出,而非通过英文转译。我不知道直接译自德语的荷尔德林和通过英语转译的荷尔德林两者之间的差别在哪里差别到底有多大,无论如何,直接通过原文翻译诗歌,是《永恒之间:一部与时间对抗的诗歌史》又一闪光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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