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的本质是套娃

这两年看书发现各路作者都有点好奇人类的意识是如何形成的,直到最近读了侯世达的《我是个怪圈》才遇到一个能看明白的解释。

作者侯爷——一个陌生的熟人

侯爷年轻时拿到了物理博士学位,后来转而研究人工智能,成了该领域的泰斗。他是徳裔美国人,那个中文名大概是他自己取的;另外还跟别人(桑德尔)写了一本《表象与本质》,那个汉译本有几章是他老亲自翻译的,可见他老博学多才。侯爷从小对那些循环嵌套结构特别着迷,比如坐在理发店里会看着身前身后两面镜子互相反射出的无限循环图像想入非非(大概只有这种人才能学好编程)。这种偏好引领着侯爷在求学的道路上日益精进,也帮他在解读人类意识的过程中实现了关键的突破。

大家都听说过一条定律,说我们总会低估一件事情花费的时间,这条定律就叫“侯世达定律”;而侯爷比别人高一层的地方在于这个定律还有后半句:“即使考虑了侯世达定律也会如此”——咱一般人只能看到估错时间的第一层,却看不见后边的“套娃”才是侯世达定律的精髓。习惯了这种思路,我们可以开始简单覆盘侯爷解读人类意识的过程了。

侯爷下的一盘大棋

一堆化学元素,怎么就能冒出“我”的意识来?

这个问题有点复杂,像斯蒂芬·平克就硬说心智是一种算法,输入一个条件得到一个结果,实在不行再加个反馈循环——再早的人更不必说。

好在侯爷就是研究算法的,他不但能搞明白还喜欢用类比来说明白。(类比是侯爷的第二种偏好,《表现与本质》是专门讲类比的)

1、人脑和不倒翁的联系与区别

虽然没人会认为两者有什么共同特点,不过硬说起来不倒翁也有个自动回归平衡的功能,算是一个初级的反馈调节机构了。

在侯爷看来,不倒翁和人的材质不同不是问题,只要有相同的模式,连肉长的心脏都能成为一台泵。所以不倒翁与人脑的本质区别是结构不够复杂。

2、复杂的套娃结构能无中生“我”

另外“我”的意识或者代号也不必从生物结构中诞生。侯爷引用了哥德尔配数来说明,只要套娃套到家,数学公式里都能凭空冒出一个“我”来。

话说罗素当年研究数学集合的时候,突然发现一种集合A叫“不包含A”。这个集合虽然看起来是个悖论但从定义上看完全没问题。罗素一方面对外用“理发师悖论”的故事来展示这个悖论,另一方面在自己的数学理论(简称PM)中大手一挥禁止套娃,任何集合都不能讨论它本身,所有数字、运算符号和逻辑关系全部用一套编码来代替。这样一来他的数学著作就建成了一座没有“集合本身”的堡垒。

后来有个年轻数学家哥德尔看完罗素的数学书之后,想起来用自然数给罗素发明的那些符号编码,编完之后每个公式、定理、算式都能以正整数的形式显示出来——就好像我打的这一篇文章可以通过unicode转换成一串数字一样。然后哥德尔就把自然数分成了两类,其中那些代表着可证的公式的数字叫做“质雅数”,剩下的不是质雅数。

这样一来,我们从1往后数,迟早会发现一个自然数A“不是质雅数”。这句平平无奇的命题,从罗素数学理论的层面讲,意思是“我不可证”。好像也没什么不对,但是咱再仔细捋捋:质雅数是哥德尔配数配出来的,哥德尔配数是从罗素的PM基础上建起来的,而罗素在写PM的时候已经规定集合不能讨论它自身,也就是PM早就彻底消灭了“我”这个概念。

罗素为了避免由“我”产生的悖论而宣布禁止套娃,因为这个侯爷特别看不上他,结果哥德尔在罗素的理论基础上只编了个码就把“我”还原回来了,简直是挥之不去的阴影。即使有新罗素在哥德尔编码的层面上再次规定禁止套娃也没有用,只要哥德尔再拿自然数编个码,“我”就又回来了。

若要搭建一个生物的自我意识,过程与哥德尔配数也很类似:首先生物从分子到细胞层面都不需要什么自我意识,其次用神经元电信号和化学信号可以搭建一些反馈调节回路,第三这些反馈调节回路关注自身的状况是生存的需求,第四海量的反馈调节回路信号最终要汇集到一起,甚至经过层层编码汇集到一起,如果不用一个“我”的概念来代指这些信号简直就无法处理。

我这几句话固然是表达不出那种效果,可侯爷在写哥德尔配数的时候就已经说明了这个世界的复杂:他可以用一章的篇幅去叙述哥德尔配数的过程,却没列出哪怕一个配出的数字——看那意思是数字太长写不下。

3、谎言重复一千遍就成了真理

化学元素和生物细胞组成的反馈回路,通过套娃编码的方式虽然能形成一个“我”,但总是没法给人那种实实在在的感觉。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什么是“实实在在的”感觉?

“地球围着太阳转”是实在的感觉吗?“F=ma”是实在的感觉吗?“核战争会导致人类毁灭”是实在的感觉吗?不是。实在的感觉与真假没关系,像“钱不够花”、“时间不够用”这种每天经历的感觉才叫“实在”。

重复越多遍,感觉越实在;人脑总是在重复“我”的概念,重复那种“我是独一无二”的概念,所以“我”的感觉最实在。

4、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前文说过人脑要处理海量的信息不得不用“我”这个概念,另外从这个层次来看,人的欲望、信念很容易解释其动机,这个简化的概念不仅是生存必须而且直到当代社会依然实用,比起那些物理、化学、生物理论更是不知要高出多少层,为什么非要说它是谎言?其实侯爷针对的是近几个世纪流行的个人灵魂观念,即每个人的灵魂有个独一无二的核心或者是一种特殊的“元素”。

侯爷用一章的篇幅来讲述她和妻子走过的路。他们从相恋到结合,默契与日俱增,有了孩子以后更是言行举止都像一个人一样。可惜爱人罹患癌症,年仅43岁就离他而去。不过时间并没有冲淡他对爱人的思念,每当侯爷看到爱人的照片,都会回忆起她的幽默与“模式”,串起一路上的点点滴滴。侯爷坚信,即便爱人的身体已经消失,但她的“模式”与侯爷自己已经交织在一起,她的一部分还一直活着侯爷身上。

这样的人际关系很容易推广:侯爷认为人的生命就像灯的光晕;人们举办葬礼主要是为了让逝者的熟人聚在一起,把逝者的灵魂碎片拼起来,让他再活一次;直到熟人都不在了,一个人才算彻底“死去”。

除了朋友圈以外,各种历史文化因素也在自我形成的过程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正如一位启蒙老师让人受益终生,一本书也可以改变一个人。上个世纪前半段不知有多少人因为鲁迅的杂文而立志打碎旧世界,中叶不知有多少人读着毛主席语录建设新中国,后来又不知有多少人读着路遥的文学脱贫致富。

人的心智形成固然是社会实践的产物,而所居的身体也不是不可突破。侯爷不仅拿一些同吃同住的双胞胎举例说明两个身体可以看成一个人,还用远程办公来表明人的身体可以无限延展。随着物联网技术的发展,在不久的将来,我们人在家中,手就可以伸到千里之外去操纵机器。甚至就在现在,读者看这篇文章的过程中,思维也从自己身上跑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相比之下,一个人“独一无二的自我”算什么呢?即使真有这么个自我,那么这些只有它自身一个元素的集合,在侯爷看来,也没有什么区别。

我与侯爷的几点异议

侯爷对自我的阐释对西方那些理性经济人或是一剂良药,不过在我个人看来有些思想还是在人工智能领域更加适用一些。

1、侯爷没有充分考虑失效的情况

回想覆盘的第一个环节,侯爷认为两个系统若有相似的模式,能实现相同的功能,那么其材料上的差异就不重要。这句话只有在运转正常的时候才能成立。好比我们用电油汀和暖气取暖,正常工作的时候差别不大,但是哪天家里突然凉了,那问题就复杂了:油汀的问题可能是设备问题或者开关接触不良、电线过载,可能比较容易解决;而暖气的背后有一条复杂的管线,如果是管线中途泄露那就麻烦大了,从找漏点到修复搞不好要折腾两天。

2、拆掉个人以后还剩下什么

其次侯爷虽然想尽办法拆解了个人与自我的概念,但他想的那些方法不是理想情况就是效果有限。假如我们真的放弃了自我的观念,那么按侯爷的标准再往上看:家庭、社会还没有个人稳定,无一不可拆解。

比如《天龙八部》里的段誉,从大理到江南先后找了3个女朋友全是同父异母的亲妹妹,最后发现唯独自己的爹不是亲爹。那么段誉他们算多少个家庭呢?对夫妻家庭来说,这既不需要科技进步也不需要假象试验,连极端个例都算不上,只是说不得,一旦说出来家就散了——这正如侯爷的好友丹尼特说的货币,只因为大家相信,它才能真实存在。

近年来的婚前同居和离婚率已经揭示了婚姻家庭的脆弱,相对而言,大的家庭通常可以包容这样的变化。拿刚才的段誉来说,他们家这事儿虽然搞得家破人亡,但对他们大理段氏就没有任何影响;而现实当中,英国王室也是如此,不仅戴安娜王妃的事风平浪静,就连当年祖上从德国引进一个国王也是完美融入。

自古以来,大家庭就是自然的生活方式,这种环境下人们参加葬礼都用不着“灵魂”这种假设:像我们祖辈的企业是一种人造的大家庭(根据斯蒂芬·平克的研究理论,一起长大的人会把周围的人当成家庭成员,就好像童养媳把未来的丈夫当成兄弟,影响夫妻感情,呃这算一种反向的段誉),同事的家人就像自己的亲戚,有人死了不可能不关心。遗憾的是,当今社会的大家庭基本上已经烟消云散了,西方有些理性经济人称得上六亲不认,我国在这方面也在飞速追赶,一家人一年难得团聚一次(平克的理论还记得吧?)。

3、忽略个人的差异是个什么逻辑

大家庭的解体正是侯爷拆解个人的时代背景。侯爷希望通过瓦解个人的特质,突出人类的共同感知来督促人们走出自己的圈子去关心别人,可惜他犯了第三个错误:如果一个集合只有它自身一个元素,那么可以认为这些集合没有区别。

这句话让我想起了大卫·休谟的论断,大意是分不开的东西无法分别,反之亦然。我读《人性论》的时候就卡在这地方,后面一句也没看明白,放到现在也有半年多了。侯爷的论述像是休谟的数学表达,如果翻译到现实生活中大概就像休谟那样,而休谟并没有说是暂时无法分别还是永远无法分别,或者是等分开的时候就可以分别。

刘慈欣大概是运用这种思路发明了“黑暗森林法则”:宇宙中的文明就像黑暗森林里的猎人,一人拿一把枪,谁都看不见谁,只要听见动静就把对方打死(既然大家都没有区别,都会打死自己)。不过军事家克劳塞维茨并不这样认为,他说人们在战场上通常看不见敌人,然后怎么办呢?长时间犹豫、观望。他没说落单的士兵会胡乱开枪,见人就打。大家认为谁的说法更加现实呢?

侯爷把双胞胎看成一个人那例子也很类似:先放一放,只要出点随机事件(比如男的先娶个媳妇或者女的先生个孩子),那对双胞胎马上就有区别了。

虽然侯爷的集合元素类比主要是针对那种经典的自我灵魂论——即每个人的自我有一个独特的核心,我把它当作这本书的错误似乎有失偏颇,但他在强调社会塑造个人的时候的确是体现出了一种把婴儿的心智当成白板的理论,什么都靠社会往进写。我也承认侯爷的站位比平克抨击的“白板说”高出一层,人的心智有没有与生俱来的能力和偏好对侯爷来说不过是两个参数的事儿,不过《我是个怪圈》出版之后已经过了一些年,有些当时无法辩别的矛盾现在也已经浮出水面了。

4、个人解体对家庭、社会的反作用

前文说过侯爷用远程操控的例子来说明人不难打破身体的界限,他大概希望打破之后可以促进大家互相交流。当时科技不像现在发达,人们通常还是在面对面交流,能延展出去自然是好事,无论是打电话还是远程操控确实是在促进社会融合。

可惜这么多年过去了,现在的移动通信技术可以说真的把人和时间切成了碎片,结果现在家庭反而更加分散,人们也变得更孤独了。细节大家都懂,恐怕侯爷也得庆幸他结婚那时候没有智能手机。

现在回头看看我前面插的那张截图:一堆“I”挤成一坨,每个“I”的边界固然是由环境确定,但是另一方面,当每个“I”变形以后,周围的“I”乃至整张图片也会受到影响。现在心理咨询师的一大话题就是如何关注自己的身体,构建“核心自我”,或许人真的可以(应该)先做好自己再去关心别人,就像飞机缺氧时那样。

侯爷的最终理想

侯爷最后用谁更关心别人来衡量一个生物的灵魂。这与先做好自己并不冲突,甚至可以说关心别人就是一种自我修养。

这理想细说起来牵涉甚广,我打算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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