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一向是中國人的禁忌話題。
但2020年,許多人第一次如此直觀地面對這兩個字:
幾天前還在微博上爲了喜歡的idol而打call的追星少女,轉眼住進了ICU;
剛中籤準備買籃球鞋的男孩,被病痛折磨到形銷骨立;
日常是擼貓睡覺的普通社畜,再沒機會回到工作崗位.....
這些零碎卻精確的個體,共同構成了2020大衆關於死亡的註解。我們或許也才意識到:死亡如此貼近,生命如此脆弱。
害怕、焦慮、疼痛……
紀錄片《生生》,用十六個故事,展現疾病之下生命的真實狀態。
人終其一生都在等待死亡,而當等待的距離逐漸縮短,生命進程最後殘存的幾毫米里,有崩塌,有決絕,更有盎然生機。
或許,看完這些關於“死”的故事,你會對“生”有了新的認識——
1
“爲什麼是我?”
在腫瘤醫院的病房裏,他們都問出了這個問題。
生病的人那麼多,爲什麼偏偏是我?癌症的機率那麼小,爲什麼偏偏是我?
失措、茫然、無力、恐懼。
諸多情緒席捲交織,最終只能變成這一句反問:“爲什麼——是我?”
名字叫秋園的男孩兒無數次問出這個問題。
16歲的他得了骨癌,因爲錯過了最佳治療期,面臨截肢。
“打針打到想哭,不打……也想哭。”
“我們年輕人,你不能出去就沒腿沒手吧。”
他後悔曾經用手機去查病症,他想如果不知道,自己面對病魔時,或許就沒那麼害怕。
在醫院裏,孤單,是他的常態。
正是愛笑愛鬧的年紀,他躺在病牀上,什麼也做不了。
“無聊。”
“精神直接到崩潰的邊緣。”
朋友、同學、家人都在鼓勵他、安慰他,但沒人對他的不安和恐懼感同身受。
採訪中,他不住地捶打着自己的胸口。
他很清楚“我們”與“你們”的不同,所以他既失落又不甘。
秋園彷彿和世界隔了巨大而厚重的玻璃窗,玻璃窗外是陽光明媚,但照不進他的病牀。
同樣受折磨的,還有父母。
得知秋園很有可能要截肢時,秋園的媽媽在醫生面前不住地搓手,一直到面對兒子時,她緊繃的手指都無法全然鬆懈下來。
這是一個母親虛弱到惶恐的痛。
而同樣患有癌症的女孩夢帆,年紀還沒有秋園大。
大便一次需要四五個小時,在牀上躺了整整四年。
病痛折磨着她,也同樣折磨着父母。
由於瘤子所在的地方,血管和神經蜿蜒細密,夢帆的第三次栓塞,不僅時間長,難度大,疼痛也較之以往更甚
“她的這種疼痛確實是……難以忍受的。不是說你意志力堅強點就能忍,比那個嚴刑逼供還疼呢——”
夢帆被疼痛折磨到最難熬時,門外守着的母親,與她同時哭了出來。
“我無法替代你的病痛,但我可以陪你痛苦。”
爲什麼是我——
他們後來都不再追問這個問題。
不是想通了,而是接受了。換言之,是“算了”——
尋根究底地去找一個答案,在死神面前毫無意義。科技飛速發展的今天,人類在面對絕症時,依舊總會感到無能爲力。
2
“溫柔的死神”
對於許多人而言,恐懼死亡,並不是恐懼死亡本身,而是恐懼“未知”。
時至今日,我們都無法確切地認識癌症。
它由何產生,如何防治,是否復發,處處是未知。
從理性的角度來看,追問“爲什麼”毫無意義,但從人性的情感出發,癌症的“溫柔時刻”,更值得被記錄。
大多數癌症的恐怖之處不僅在於死亡的陰霾,也在於它的“慢性”。
它並不像急性病或是意外一樣突如其來,而是如同一把小刀,低低地垂在生活的上方,慢慢地磨着你的身體、精神……
同大部分求生慾望強烈的人不同,陳奶奶是主動放棄治療的。
她提出要住進安寧病房,只針對癌症本身帶來的痛苦進行無痛治療。
她覺得:癌症給了我足夠的時間去接納死亡,和死亡好好告別。
她從容不迫地完成着自己的“遺願清單”:和老姐妹坐在醫院裏聊人生、和女兒外孫女一起逛公園、和老戰友們回憶過往。
舉辦生日派對時她幾乎被鮮花淹沒,女兒哄她是做花神。大合影上的她,恬淡而平靜。
她不願在生命的終點插滿管子躺在搶救室,更想把時間留給孩子們,也同樣是把“好的樣子”留給他們。
安寧病房另一位癌症患者老羅,他生前最大的願望是——見證兒子的婚禮。
老羅得的是結腸癌晚期,病情惡化迅速,每天渾身疼痛,生活無法自理。
兒子羅碩和父親、未婚妻仔細商量後,定下了日子。
那天,兒子和兒媳穿着紅色的喜服,舉行典禮、喝交杯酒、拜父母……
老羅斜靠在病牀上,在大家的協助下,套上了那件最大號的白色襯衫,穿完這件衣服,已經氣喘吁吁,大汗淋漓。
兒子心疼得看着父親,老羅則是一邊流淚一邊笑:
“兒子我沒關係啊……
要高興啊,要往下進行……”
事實上,《生生》的導演在拍攝之前,曾經對癌症病人和病房做出一些“自以爲是的想象”。
“但當我們真正推開一扇扇病房大門的時候,出現在眼前的確是另一番風景。”
在病房的日子裏,他們有的人重新拾起了唱評劇的愛好、有的人開始思考人生,“好好梳理下我的前半輩子和後半輩子”……
紀錄片的攝像遲昊辰曾在手記裏寫下了關於安寧病房的註解:
“在安寧病房,我感受到最多的是一種平靜和溫柔。就像是陳奶奶離開的那個秋天一樣,雖然空氣有些清冷,但陽光依然溫柔地包圍着你,天高雲淡,秋夜金黃。”
或許,死亡的奧祕我們至今難以觸及,但病人的處境和情緒,周圍人給予的人文關懷可以被真實感知。
如何向死而生,如何在灰色調的範圍內觸碰更加明亮的深沉,是屬於人類的,更溫柔的力量。
3
凝視與回望
近些年來,關於醫療的紀錄片並不少。
《人間世》將載體落於病人和醫生;《生門》記錄孕婦生產的震撼與交替;《急診室故事》,幾乎處處是血肉淋漓、命懸一線。
相比較這些,看似題材最沉重的《生生》,卻似乎有些“平”了。
紀錄片的鏡頭是剋制的。
導演似乎刻意地隱匿了事件和人物線索,大部分人物都沒有完整的故事線,鏡頭只聚焦在他們處於普通病房的當下。
另一邊,無論是思諾的疼痛、還是陳奶奶的離開、抑或是秋園面對截肢時的崩潰,這樣疼痛、掙扎的情節,導演也有意地模糊化處理。
紀錄片總體呈現出了一種灰色調下的鮮亮與深沉,猶如平靜生活下的暗潮湧動,無論表象之下是如何翻天覆地的驚濤駭浪,生活還得過,這頓飯還得喫。
電影《本傑明巴頓奇事》中,男主角是個生命形態倒錯的人。
本傑明出生便擁有八十歲容貌,隨着歲月的推移卻逐漸變得年輕,最後他變回嬰兒形態老去,死在了垂垂老矣的戀人懷裏。
聽來無比超現實,但仔細想想,似乎也能同我們的人生自洽。
生來年邁,於是等待死去的過程如此漫長,在大多數人還未意識到死亡的時刻,他就已然與死神交手。
但死亡陰霾過後,漫長未知裏,總有些愛比等待更加重要。
命運溫柔,紀錄片凝視死亡,而鏡頭背後的我們,回望生命。
紀錄片《生生》的slogan,是鮮明的血紅,在右下角一閃一閃。
開頭時一束光線,順着肉體身軀流離變換,血管是生命樹的形狀,蜿蜒勾疊,光點變成葉子,落下又新生。
生命的輪迴如同河水氾濫,舊的被捲走,爲新物備好土壤,不要畏懼這些永恆的毀滅。
落葉再長,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