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消失,是網紅圈的悲哀

五顏六色爆炸頭,金屬鏈子緊身褲,背心吊帶煙燻妝,漁網蕾絲鉚釘鞋,葬愛殘血火星文……

多數人眼中的“殺馬特”,由這些最直觀的符號一點點拼湊而成。

當初的“葬愛家族”,如今大多已近而立之年,殺馬特成爲了一代青少年遙遠的“黑歷史”。

前段時間,“殺馬特爲什麼消失了”上了熱搜,點進去,討論最多的是一部名爲《殺馬特,我愛你》的紀錄片。

批判,支持,解讀,辯論,反思,回憶……

這個似乎早已淡出大衆視野的羣體,再度引發了大家的討論。

殺馬特,到底怎麼了?

搜索“殺馬特”這個詞,沿着互聯網信息的草蛇灰線,往往會被導向一個名字:羅福興。

2008年,羅福興11歲,當時,角色造型誇張的《勁舞團》遊戲在年輕人之間風靡一時,誕生了數以萬計的“非主流”。

羅福興想創建一個屬於自己的羣落,他在網上找到了smart這個英文單詞,把音譯的“斯馬特”改成了自己認爲更有氣勢的“殺馬特”,這個詞一直流傳到了現在。

他自稱“殺馬特教父”。

到2009年,殺馬特家族慢慢壯大,羅福興一人同時管理着30多個殺馬特QQ羣。


殺馬特,從一個農村青年的自我期待,逐漸成爲了一類人羣的統稱。

他們把頭髮染成五顏六色,用髮膠和髮蠟處理得往上衝起,張揚舞爪地頂在頭上。

十米開外,你一定會最先看到“殺馬特”們的頭髮,彷彿這是他們“先聲奪人”的出場方式。

在他們看來,這種裝束是一種對自我的表達。

有人靠這種打扮來尋求安全感:

羅興福說,壞孩子不會被欺負,而在大家印象中,壞孩子就要打扮成這樣。

像刺蝟一樣支棱起來的頭髮,就像是他們給自己建造的堅硬外殼。

曾經的“殺馬特”Lisa接受採訪

有人靠這個來尋求存在感,他們渴望的,是被關注、被看見:

哪怕是一種對待異類的關注,哪怕隨之而來的是惡意和不理解,但只要能被人看到,他們就能感受到自我的存在。

還有人,依靠這種誇張的外表來辨別同類,找到一份歸屬感。

殺馬特也好,非主流也罷,它們的後面總是跟着兩個字,“家族”。

在街上擦肩而過的殺馬特們,很容易就能通過外表來辨別“誰是自己人”。

“我搞殺馬特,她也搞殺馬特,我覺得我們兩個追求的性格個性是一樣的。”

他們把有和自己一樣髮型的人,稱爲家人。

在現實中,這一切卻很難得到大多數人的理解。

用現在的話說,或許是因爲太出圈、太刷存在感,殺馬特在2009年的鼎盛之時,遭到了來自社會的“反殺”。

“土”“Low”“沒文化”“腦殘”“神經病”,嘲諷和鄙夷紛至沓來,在人們眼中,殺馬特不過是一羣不學無術的年輕人譁衆取寵的手段。

段子手們用殺馬特梗吸引眼球、博取流量,原本只在小衆圈層內交流對話的殺馬特,成爲了衆矢之的。

“我們玩這個的時候,只不過是爲了在網上找一塊屬於自己的乾淨的地方,不需要你認可,不需要你贊同,但是你留給我們就可以了。”

正如互聯網上的每陣風潮一樣,不論是殺馬特們、還是羣嘲殺馬特的人,都不可避免地走向了“遺忘”與“被遺忘”的最終歸宿。

《殺馬特,我愛你》的導演李一凡在2012年纔開始接觸殺馬特,那時,羅福興等殺馬特元老都已隱退,江湖只餘一片空曠的風聲。

而在“殺馬特”的標籤背後,卻鮮少有人在意那些真實的個體,究竟過着怎樣的生活。

“殺馬特”們,究竟是誰?

這是在拍片之前,李一凡首先問自己的一個問題。

經歷了兩年多走訪,採訪了78位殺馬特,購買了915段工廠流水線上的殺馬特視頻後,李一凡意識到,從前自己對殺馬特的定義還很片面。

工廠工人中殺馬特的人數相當多,有時候一條流水線上有七八個殺馬特,廣東、浙江、福建很多工業區裏面,都是滿街的殺馬特。

很多殺馬特都是留守兒童出身,從小缺少父母的陪伴和教育,他們中的大部分人,都走上了早早輟學,去工廠打工的道路。

片子裏的這些殺馬特,第一次進工廠時最小的才十二歲,最大的,也不過十六七歲年紀。

他們一天需要工作12小時以上,又髒又累,還缺乏安全保障。

成天與油漆、藥水、有害材料打交道,受傷更是常有的事。

他們中,有人一下火車就被騙得身無分文;

有人被黑工頭威脅苦幹幾個月,最後只拿到29塊的報酬;

還有人,出來打工之後,就再也沒能撥通父親的電話……

剝去五顏六色的外表,他們不過是一個個再尋常不過的農村青年、孤獨無助的外來民工、起早貪黑的流水線工人。

對這羣人來說,“殺馬特”這個東西,其實沒那麼多後來所賦予上去的審美和文化意義,那只是他們對抗貧乏生活的一個武器。

片子中的很多素材,都拍攝於東莞的石排鎮,那是一個工業小鎮,所有房子下面的一樓都是工廠,空氣裏總是瀰漫着一股機油味,耳邊瑣事能聽見嘈雜的機器轟鳴聲。

在這裏,工人們每個月只能休息一兩天。

難得的閒暇時間裏,他們會一起湧入鎮上的溜冰場,就好像是每個月固定的一次自我治療。

導演描述自己看到的景象,是“幾個殺馬特小孩頂着鮮豔的頭髮,自豪、驕傲地溜着旱冰,他們非常熱愛自己的頭髮。”

舞池和溜冰場,就像是一個烏托邦。

他們手拉手站成一排,盡情舞蹈,在相互認同的空間裏,擁抱自己的同類。

不同於那些真正的殺馬特們對這個標籤的熱愛與認同,在今天的互聯網世界裏,“殺馬特”不會被任何人當作褒獎和誇讚。

2018年,“殺馬特文藝復興”的梗爆火,各種短視頻平臺上流傳着大量殺馬特內容,最流行的,是殺馬特文藝復興表情包。

一些人真的以爲他們引以爲豪的殺馬特文化要復興了,然而,在無數獵奇的目光背後,他們依舊被主流社會視作異端。

直到今天,羅福興依然想要藉助各類自媒體平臺“復興”殺馬特。


觀衆對“殺馬特教父重出江湖”的話題並不感興趣,平臺也對“殺馬特”內容進行整頓,一場直播下來,羅福興的收入只有12.5元。

殺馬特的生存空間越來越狹窄。

很少有人知道,每年十一在石排公園,都會舉辦一場殺馬特大會。

原定於今年國慶當天舉辦線下殺馬特聚會,因爲當地有關部門的告誡而推遲,最終到場的,只有寥寥八人。


曾經的殺馬特里,有人回了農村養魚養雞種香蕉,有人想去城市賣燒烤賣手機學打碟。

有人還想做網紅,在泥漿裏瘋狂地跳舞,在水泥灰裏用力地翻滾。

這種方式並不“酷”,他們自己也知道。

“他(觀衆)看你在地上打滾,他就越開心。”

“如果你心情不好,你來看我們,然後我們裝瘋賣傻地逗你開心也是挺好的。”

從自我認同,到一種謀生手段,殺馬特不僅在被時代所遺忘,這個“家族”的內部,也在隨着時間逐漸瓦解。

就像導演在拍攝中所發現的:殺馬特的經歷其實很貧乏,比不上他們的頭髮好看。

但是這恰恰是他們被遮蔽的部分。

90後農民工們,往往都陷在城鄉的夾縫之間。在那個城市化進程飛速發展的階段,他們不願再回到農村,卻也無法融入城市。

“殺馬特可能只能追求殺馬特,其他東西他追求不了,房啊車,太遙遠了,我們出來只能進廠,這個選擇很無聊,所以要找一些有趣的東西。

只要這個世界還存在着,永遠都有被淘汰被傷害的人,永遠都有不被尊重的人。”

殺馬特,不過是這些“被淘汰被傷害”“不被尊重”的人,所做出的一種選擇。

紀錄片的尾聲,鏡頭一直繞着富士康的宿舍樓旋轉,看不到出口,樓房太高,天空是破碎的一小塊。

外面太遠,被困住的人,用直立的頭髮去填補那段未知的距離。

“好想我的頭髮像孔雀一樣,

帶我飛翔,

飛過工廠的高牆,

入夢是我唯一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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