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戀戀風塵】一場平凡無奇的爭吵

那是在和女友同居了一年後的某一個週末,我們聽隔壁房間的情侶吵架聽了一個多小時。

準確說來,那也不是隔壁。我們的房間在走廊的盡頭,在風水上叫做穿心煞,我不信這個,但女友信,考慮到地段和價格的因素,我們還是住了進來,只是在她的強烈要求下,在門後掛了個飛碟一樣大的血紅的中國結。吵架的房間就在這條走廊上的某一間,大約和我們相隔兩到三個房間,也許更多。那天我和女友睡到下午才睜眼,窗簾透光,牆透風,門透聲,三位一體,即便無人吵架,也可以輕鬆地喚醒任何疲憊的人。

我們不是被吵架聲吵醒的,當我們睜眼的時候,一切還很安靜。女友從我身邊的牀頭櫃上把手機從充電器上拔了下來,像往常一樣蜷在被窩裏刷着朋友圈或者微博,在大約二十分鐘或更久後,我醒了。我看了看時間,下午兩點四十,開始思考今天該如何安排,也許可以看一場電影,然後在附近喫個火鍋或者熱氣羊肉,這樣算上來回的車程,回到家就差不多八九點,一天的時間到了這裏,就會突然加速,不知不覺就會過去,不用苦心安排。牆體發出隔壁房間——是真正意義上的隔壁房間——使用熱水器的聲音,這很少見,因爲很少有人和我們一樣會直到這個時間才起牀刷牙或洗澡。也許是洗衣服,我想,沒過幾秒我就否定了這個想法,每個房間都有滾筒洗衣機,雖然那玩意兒運行起來感覺樓都快塌了,但畢竟一次都沒有塌過,所有人(包括我們,應該還有公寓管理員)還在堅定不移地使用着。女友像是第一次住進來似的問道,這是什麼聲音。我說,隔壁在用熱水器的聲音。隨即爲她居然意識到我已經醒來而感到驚訝。我問她有沒有什麼想看的電影。我都行,她說。那晚上有沒有什麼想喫的東西。她翻了個身朝向我,說,壽司。她想喫冷的東西,儘管天已經夠冷了。我說,那我找找,於是在手機上打開了大衆點評。其實我們都餓了,在思考晚上喫什麼前,或許更應該思考起牀後得喫些什麼墊墊肚子。家裏可以充飢的東西已經所剩無幾,超市就在樓下,隨時都可以去,因此其實也無需刻意思考,隨時去隨手拿就行。但這個顧慮還是給我尋找餐廳的時候帶來了一些生澀的阻礙,好像高速公路的水泥路面上被某輛貨車撒下了木條或麻袋。

吵架聲是在這個時候傳來的,也可能是在我思考熱氣羊肉的時候就開始了,只是現在才注意到。那是一個女人的吼叫。這幢樓裏住的女人比男人多,不知何故,將近一半的女人做着皮肉生意,應該是比較高級的那種,也就是說,要麼是去高檔酒吧陪酒,要麼去高檔酒店陪客戶,絕非按摩技師之流,因爲她們穿得並不明目張膽,乍看之下甚至有點優雅。我的一個朋友有個老相好就住在這,直到聽他說起我才明白原來這些人都是幹這行的。久而久之,我已經能熟練分辨。剛同居那一會兒,女友問我如果不認識她,會不會以爲她也是那夥人之一。我笑了笑說會的。可現在我不確定了,我發現自己喜歡多看她們幾眼,因爲她們擁有這種神祕的本事。不過女友後來也沒有再問過這個問題。那個吵架的女人應當不是幹這行的,那聲吼叫中聽不出風塵氣,只有歇斯底里的瘋狂。她應該是在說什麼,一個不超過五個字的短句,很渾濁,傳到我們耳朵裏的時候像裹着被子。我和女友被這聲吼叫震懾住,紛紛停下手中的事,朝着門口觀望了幾秒。新的聲音再度傳來,這一次的句子長了一些,但仍是聽不清。從這一聲中,我們判斷出了兩件事,一是確實有人在吵架,二是案發地點就在門口走廊的中段某個房間。走廊沒有地毯,聲音傳播通暢,我估計至少半層樓的住戶都和我們做出了一樣的判斷。一個男人從同樣的地方嘟囔了幾句,像是在解釋什麼,與其說是男人,不如說是一段低沉的聲波,但似乎聲波傳輸到一半,又被女人的叫聲打斷,這一次的叫聲帶着哭腔,而且內容明顯更豐富了,像是在有理有據地反駁着男人的謬論,也像是在哭訴自己這些年過得有多辛苦。這種艱辛的猜測顯然讓女友很苦惱,同時也激發了她的好奇心,她放下手機,從我身上跨過去走下牀,點了一根菸,連拖鞋也不穿地走到門邊,一隻手撩起中國結,一隻手拿着煙,把耳朵貼在門上。我沒有戴眼鏡,只能看得清她面朝我做了個表情,我猜那是個不懷好意的微笑,於是也報以同樣的笑容。我覺得很不自在,因此幾秒之後就又不笑了。不是每個人都適合所有的表情。我希望她沒有看清我。然後意識到我們連燈也沒有開,彷彿開燈的聲音會打斷那對(大概是)情侶吵架的進程,只有陽光透過薄薄的灰色窗簾若有若無地勾勒出侷促的傢俱格局。

女友抽菸的這段時間裏,世界安靜了,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她失望地放下了中國結,把菸頭放到水斗下澆熄,一記響亮的撞擊聲從走廊中迸裂開來。他們開始扔起了傢俱,把木桌或者木椅紛紛往門上砸,也許還有別的東西,檯燈、遙控器、電磁爐、護膚品、電腦、鞋子、垃圾桶、遊戲手柄、電池、衣架、礦泉水瓶、手機、三百頁以上的書本、剪刀、球,總之不是杯子或者酒瓶之類的東西,因爲始終沒有聽到玻璃碎裂的清脆響聲。後來,我也從牀上坐了起來,披了件外套,看着女友,和女友身後的門,門後的走廊,步行十米,右側,我想象着一扇千瘡百孔、崎嶇嶙峋的門,在那裏還發生了肢體接觸,我們聽到身體撞門的聲音。也許是兩人在格鬥,也許是男人在把女人摁在門上,阻止她進一步破壞世界。女人在哭喊,男人的聲音夾雜其中,沒有哭,也沒有透出兇狠的語氣。我們於是知道,男人站在了道德的窪谷。女友又做了個表情,我戴上眼鏡,發現那是在看雜技演員從二十米高空跳落的神情。門開了,不知道是不是他們的門,總之門開了,不止一扇,開了又關。有一陣子女人的聲音變得清澈了一些,我們終於聽清她說:你給我滾。然後門被重重地關上,聲音回到了鍋爐裏,過了一會,門幾乎是被一把扯開,女人像是牙牙學語的嬰兒那樣含糊不清地哀叫着什麼,這一次門關上後,我們聽到走向電梯的腳步聲,女人的鞋子,它消失在走廊盡頭的電梯口,接着被遙遠的抽泣聲代替。

女友一邊走回牀上,一邊說:吵得很厲害。

她還是沒有開燈,看樣子似乎還想在牀上躺一會,帶着那雙剛剛踩過地面的赤裸腳底。

我聽到了,我說。

你說是爲什麼呢?

多半是男人出軌了吧。

天天住在一起也會出軌嗎?

可能女的也不過是偶爾來查崗。

有道理。

她鑽進牀裏繼續打開手機。

還想聽他們吵,她說。

我提議下樓去超市買點東西喫,然後我們就可以洗漱出門看電影了。她對此不置可否,只是想到可以讓我路過那個房間時看看裏面的情況,才表示了贊同。你可以穿上衣服跟我一起下去,我說。但她收緊了被子,說,你回來告訴我就好。我從衣櫃裏拿出羽絨服和運動棉褲穿上(衣櫃大部分都掛着她昂貴的大衣、羊毛衫和羽絨服,都是她拿父親的錢買的,我的衣服只有那麼幾件,因此很容易就能找到),帶着手機便出了門。走廊上顯而易見地住着情侶的房間只有一間,那扇門的外牆邊放着鞋櫃,兩層男鞋,三層女鞋,但這不是吵架的房間,因爲在我回來的時候,那對情侶手牽着手從裏面出來,一副正要去提前一週預訂好的餐廳的模樣,除此之外,走廊靜悄悄的,在嫌疑範圍內的房門每一扇都一樣,嚴嚴實實、安然無恙地緊閉着,全然出乎我之前對它凹凸不平的想象。在去超市的路上,我也沒有見到像是剛剛大哭過的女人,甚至連女人都沒遇到,也許是因爲她們還沒開始上班。天是鉛灰色的,像詩人等待靈感那樣地憋一場雨。保安坐在公寓門口抽菸,身上的棉襖像一隻家境優渥的老鼠。我問他剛纔有沒有一個氣沖沖的女人出來,他搖了搖頭:有女人,但看不出是不是在生氣。也許我該用傷心這個詞,但是氣氛已經不適合再問一遍。

我在超市買了一杯關東煮,兩袋餅乾,一罐薯片,兩包抽取式衛生紙,在回去的時候,與那對準備去餐廳的情侶擦肩而過後,我聽到了熟悉的聲音。那個聲音來自不遠處的一間房間,我在那裏停下,確認了這正是吵架的房間。他們正在低聲交談,好像在從頭理清事情的來龍去脈,又好像在討論一道數學題的最優解。女人聽上去恢復了冷靜,不斷髮出新的、充滿見地的質問(以相當平和的語氣),時而也會發表對這件事情的看法和解決方案。男人在娓娓道來地講一個故事,多短句,四平八穩,帶着於事無補的歉意或悔意。他們一邊說話一邊移動,至少有一個人在移動,踱步,扶牆,沉思,又踱步回去,聽上去是這樣,實際也許還喝了一杯酒,撿起剛被摔壞的傢俱,或者短暫地擁抱了一下。我擡頭看了看天花板的攝像頭,意識到大概有人在像我偷聽別人吵架一樣偷窺我,這時我想到了另外一種可能性:某個(他們共同認識的)第三者來到了他們的房間,並在其中斡旋和調解,目前是在瞭解事情經過的階段,因此那個神祕的調解員還沒有發表自己的看法。我又在門口佇立了一會,直到電梯聲響,有人從裏面出來,我才走回自己的房間。截至那刻,調解員依然保持着深思熟慮的沉默。

吵架似乎結束了,我對女友說。

她坐在椅子上一邊抽菸一邊看抖音的短視頻。熱水器的加熱燈紅彤彤地亮着,這意味着她爲正式起牀做出了實質性的行動。每天早上她都要洗澡,爲了這個沒有太多科學道理的習慣,她起初堅持徹夜開着熱水器,把滿箱的涼水用無辜的金錢加熱。後來經過漫長的妥協,她同意在週末的夜晚關上,第二天醒來再開,但工作日不行,因爲等水燒開要一個小時,而她每天八點就要出門。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我夜夜夢見熱水器爆炸的場景,並誤以爲醒來以後的虛驚一場就是愛情的真諦。

是的,女友說,那個女人回來了。

就在她這麼說的時候,我還能聽到那兩人在房間裏的低語,好像一路跟在我後面平靜地爭執,密密麻麻、影影綽綽,像燈光下的香水一樣顆粒分明地在空氣中鋪勻,我開燈、刷牙、洗臉、拉開窗簾、整理被子的時候,它們始終都在。就這樣不知道過了多久,大概是三四十分鐘的樣子,女友已經在她那海盜倉庫般的衣櫃裏尋找稍後要換的衣服準備洗澡了,我們又聽見了那個女人久違的哀嚎聲,它是那樣的具有穿透力,以至於每一次響起時都能令我和女友肅然起敬地望向門邊。我把剛纔在他們門外聽到的,或者自以爲聽到的事情告訴女友。她說,應該是又抖出了了不起的新祕密。

我不這麼覺得,我說,這隻說明她現在已經得到了足夠的休息。

女人的聲音蒼白、無助,一聲高過一聲,在重複着什麼,聽不清。我懷疑即便我就在她身邊我還是聽不清。比起第一次來,這一回她聽上去更有決心,更不自然。男人的聲音比剛纔響,他說,這不是我們來到這裏的理由。但女友說她聽到的是,這不是我所認識的女友。並且她堅持認爲她是對的,還爲這句話補全了所有的故事劇情。接着聲音又隱沒下去了,沒過幾分鐘分貝再度提高,如新的浪潮高高捲來,就是這種模式的吵架,波峯型吵架。這麼着,沉默的時間也浸入了喧囂,從某種意義上又變成了持續型的吵架。不知從哪一刻開始,女人的哀嚎聲中漸漸混入了鐵器敲擊的聲音,像是落水管(但房間裏沒有落水管),也像是電貝司,節奏規律,敲三下停一秒,又敲三下,和女人嚎叫的頻率完全不襯,甚至是最毋庸置疑的不和諧的組合,我們由此認定這鐵器並非由女人所敲,而是來自於他們隔壁房間中某個不堪其擾的(也許是)備考的大學生或剛剛失業的唱片銷售員。女人兇殘地迴應了一句“別吵了”或者“別敲了”,那個聲音就停止了。所有聲音都停止了。這一回連開門的人都沒。這寂靜來得太突然,顯得極爲不合時宜,讓人難以置信世上還存在着寂靜。

我們又凝神傾聽了半分鐘,確認一切都結束了之後,女友便脫去睡衣,進浴室洗澡了。她說,不要惹女人生氣。我點點頭。然後在她洗澡的時候,我打開了手機。刪除了一些人的聯繫方式,而對另一些人,只是刪除了聊天記錄。在這期間我想了很多事,有發生過的,有還沒發生的,大部分也不是第一次想了,日日夜夜地想着,每次都覺得自己的心情很出乎自己的意料。是這種意外在發人深省。

我們最終出門的時候已是傍晚五點二十分,或者六點二十分,總之夜晚已經掀開了一角。我們在吵架的房間門口停留了一會,聽見裏面有女人千迴百轉、連綿不絕的嗚咽聲。什麼事情能夠讓人悲傷這麼久?這個疑問讓我確信,她是將男人殺死了。我對女友說,就是用鐵器敲的,往頭上敲了三下,停了一秒,又三下。隔壁的女人叫道:別吵了。或者別敲了。她就住手了。

女友低頭看看門縫。

沒有血跡,她說。

你就當有吧,在你看不見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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