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看小說】李尤美

                            一

“好辛苦啊,等會兒十點還有個電話會議,週五晚上哎,你說我老闆是不是有病。”尤美搖着頭,長長的銀色耳墜輕輕搖擺起來,像有一隻看不見的手在撥弄着。

我忍不住去摸自己的耳垂,那裏柔軟光滑,宛如處女。我甚至都沒有耳洞。我注視着尤美輕拂散落下來的頭髮的手指,她夾起壽司放進嘴裏咀嚼時的脣形,她和我說話時嬌柔的語氣和堅定的眼神,她微微仰起臉的時候,臉上迷茫而散淡的表情,讓人直想把這眼前的一切喫掉,吞進肚子裏,把她變成自己的一部分。我想知道還有什麼讓我們看起來如此不同,那些我沒有的,除了我看見的,一定還有什麼其它的東西使我和她分別——你知道,人們對女孩常常只有兩種定義,漂亮的,和不漂亮的;有魅力的,和沒有魅力的。

大約半個月前,我第一次見到李尤美。那天傍晚她被中介帶着來看房,我正在滿頭大汗地整理着搬家要帶走的東西,我們互相打量着,她認出我手裏握着的書, “Szymborska,”她用好聽的英語發音念出辛波斯卡的名字,“我也喜歡她的詩。”她笑咪咪看着我,“文藝女青年。”口氣裏沒有揶揄。那套兩居室租金並不便宜,她看了一圈便立刻決定要租下來,走之前她加了我的微信,之後便時常在微信上問我一些關於搬家雜七雜八的問題,“我今天去寬帶開戶了,接下去做什麼?”“電費怎麼交?”諸如此類。我不算是個熱情的人,這些問題多少有些讓我哭笑不得,但李尤美的美貌和自來熟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想起自己三年前大學畢業剛來北京時那副無助的樣子,我還是如Siri般一一對她詳細做答,如此我們便熟了起來。

前兩天她說要請我喫飯謝謝我,我們便約在了她家附近這間小燒鳥居酒屋見面。週末晚上居酒屋的生意很好,坐滿了人,瀰漫着嫋嫋的串燒煙霧和新鮮食材的香味,每個人看起來都興致勃勃,有一種我久違了的享樂感。慾望很久沒有這麼具體了,喜歡這裏就像喜歡尤美一樣。她一見到我就給了我一個用力的擁抱,甜美笑着,那股子親熱勁兒搞得我爲這頓飯的理所應當不好意思起來。尤美穿着一條精緻的小黑裙,身材沒話說,化了淡妝,五官更顯明豔,身上彷彿有一股溼潤朦朧的氣息。我扯了扯自己身上的優衣庫舊T恤,把趾甲油已經剝落的雙腳藏到凳子下面。剛纔我們在吧檯邊坐下的時候,周圍的幾個男人都轉過臉來,我當然知道他們是在看誰。

有的人生下來就是寵兒,有的人一輩子就像個影子,這很公平。

我們坐在吧檯前,很快就找到共同話題,熱烈地聊了起來。北方糟糕的天氣,上升的星座,搬家的辛苦,辛波斯卡,還有那個小氣難纏的房東,讚美共同喜歡的人和吐槽共同討厭的人讓我們之間迅速擁有了一種親近的同盟感。

“前兩天空調壞了,我找房東修呢,她嘰嘰歪歪的,好像是我弄壞的一樣,”尤美噘着嘴,“你呢,新家怎麼樣?“

我苦笑。“衛生間天花板滲水,每天滴滴答答。”

“怎麼都這麼倒黴?”

“可能新搬進去一個家都需要磨合吧,”我說,“房子也需要適應我們。”

“這個說法挺有意思,”尤美往烤鱈魚上擠着檸檬汁,“楊柳,你爲什麼要搬啊,那小區挺好的,搬家多麻煩。”

“我……公司搬了,我想住得近一點。”

“你做什麼?”

“我在影視公司上班,”我轉過頭,死死盯着料理臺上那塊正在被切割着的三文魚,“給老闆做項目助理。”

“那你可以見到很多明星吧,”尤美露出羨慕的表情,“我工作就很無聊了。”

“也沒有,我只見過那個誰和那個——哎,一下子想不名字來了,很紅的,我和他們開過會——”我調動着腦袋裏儲存的八卦胡說八道起來,彷彿只有這樣才能繼續引起尤美的重視和興趣。其實我誰也沒見過,我過得糟糕透了。男友三個月前突然搬走,留下一張紙條,說自己更想一個人生活,就和他的所有東西一起消失了,我租不起那房子,只好去五環外一個破落的回遷房小區找了一個不帶傢俱朝北的小開間,搬家加劇了我的貧窮。我在一間三年來從沒拍過戲、永遠在“打磨”劇本的小影視公司做行政,其實就是打雜兼前臺,薪水交了現在的房租就只夠喫飯買書,每天接電話收快遞,幫大家訂外賣複印文件,給老闆遛狗做咖啡搞裝修,每個星期天晚上想辭職的慾望衝破房頂,又在星期一早晨的地鐵裏又被擠成碎渣,這份工作唯一的好處就是閒。我終於對尤美閉上了胡說八道的嘴巴,開始專心地喫東西。所以我在上班的時候還能偷偷看閒書寫小說,儘管那些小說至今爲止都還沒有一篇是真正完成的。我只拿給前男友看過,每次看完他都不屑一顧地說寫得很爛,但是有進步要接着寫,而我就會像個受虐狂般滋生出一股要繼續寫下去征服他的幹勁來。現在我連這個唯一的讀者也沒了,這微弱的、無用的樂趣便如同漂浮在海面上口水般的骯髒泡沫。

至於尤美,美人兒尤美,她已經說了很多。上海人,天蠍座,獨生女,PR總監,喜歡健身,旅行,以及日料,高一就去了加拿大上學,因爲受不了多倫多冬天漫長的寒冷,熬了幾年,大學一畢業就回了上海工作,最近被獵頭挖到這邊一家知名外企,於是從上海搬來北京,待遇很好,房租公司報銷。看看,我們差不多年紀,她卻幾乎什麼都不缺。很多東西,大概她那樣的人只要笑一笑,就唾手可得。

我想尤美是不會理解我的這一切的。我無需傾訴,也從來不認爲傾訴是一種美德。

尤美咬着玻璃杯裏的吸管,盯着我看:“楊柳,你能幫我個忙嗎?”

“你說。”

她從包裏掏出一個白色的小信封,說:“幫我把這個交給一個人。”

信封口封着,看上去很薄,很安詳。

“你知道的,明天我要去美國總部培訓半個月,”尤美一臉殷切,“我都說好了,你打電話和他約個時間給他就行。”

“情書啊?”我嘻皮笑臉。

“情書?”尤美仰着臉大笑起來,肩膀激烈地聳動着,“是我以前的男朋友,他不知道怎麼知道我來了北京,有幾張照片在我這裏,問我討回去,很急的樣子,又不告訴我地址,鬼鬼祟祟的。

“他是找理由想和你見一面吧。”直覺上,我覺得也許並不像她說的這麼簡單。

“管他呢,我又不想和他見面。”她的吸管裏發出了空空的聲音。

我想起了消失的前男友,低頭去喝杯子裏的蘇打水挾沙拉里的鷹嘴豆,蘇打水的氣泡在舌頭上噗噗綻裂,鷹嘴豆在筷子下翻來滾去。“嗯。”我點頭,“保證完成任務。”

尤美又擁抱了我一下。眼睛彎彎,眉目如畫。“叫他索爾就行,Better Call Saul的那個Saul,背面寫了他的電話,”她拿起信封遞給我,“收好。”

說起Saul那個美劇,我來勁了,“我超喜歡吉米的。”

“我也是,還有Kim,這女人太酷了,”尤美激動地抓住我的手,“你說她後來爲什麼和吉米分開了?”

“也許是死了,爲了吉米。”我想了想說。

“我覺得是因爲吉米後來變成了一個像他哥哥那樣的混蛋,你不覺得他和Kim之間一直有種很危險的感覺嗎?”尤美的口氣很堅定,“男人永遠都不會長大,只會長胖。”

“是吧。”我附和着,心裏卻不置可否。我覺得自己一點也不瞭解男人,我連自己都不怎麼了解,大概這就是我寫不好小說的一個原因。我只會寫奇幻故事裏的愛情。我只談過兩次,不,一次半戀愛,還有半次是我大學時暗戀的同系男生。我總是一廂情願地把那些理想化的形容詞安放到對男人的想象上,以至於他們在我眼裏總是不切實際地過於完美,我不需要了解他們,我只需要想象他們,當然他們也許根本不會在意我這種毫不起眼的女人在怎麼想,前男友那樣把“成功”當做信仰的人和我在一起大概是昏了頭,所以他走了我並不奇怪。

和男人相比,我覺得女人更無從想象,這是一種行爲更爲複雜情緒更不穩定的生物,從小到大我很少有親密的女性朋友,女人嘛,大部分就像我這樣,靠直覺生活,不如自己的瞧不上,比自己好的又容易妒忌,一旦不想再討好對方,我們的友誼會在無情的相互詆譭中迅速破裂,只有尤美這樣和我天上地下的,我纔會遠遠煥發豔羨傾慕之心——我怔怔地看着尤美那近乎完美的側臉,決定還是不告訴她,我覺得她不戴美瞳更好看。灰色的美瞳讓她的眼神看上去有些僵硬,瞳仁上有過於清晰的邊界,彷彿兩顆堅硬的透明玻璃珠,當我注視她的眼睛時,我幾乎能感覺到我們中間那塊玻璃的冰涼觸覺。正如此刻。

“楊柳,你也是一個人住嗎?”尤美看着我。

“嗯,前陣子分手了。”

“要是你前男友回來找你,你還會和他在一起嗎?”

以尤美的得體,這個問題令我有了點被冒犯了的感覺。

“不會。”我猶豫了一下說。我不覺得有誰會真正地,自由地愛上我。

“不說這些了。”

我握着水杯,胳膊上突然浮起了一陣雞皮疙瘩。

一隻蟑螂從我面前的吧檯木板縫裏鑽了出來,接着又出現一隻,它們趴在吧檯上,有透明的棕色翅膀,顫顫巍巍,神經質地擺動着頭頂的觸鬚。

“蟑螂。”我推了推尤美的胳膊。

她從菜單上移開目光,茫然地落在我指着的地方。

我搜尋着桌面,想找到什麼拍死它們。

尤美嘆了口氣。“算了,”她說,“北方的蟑螂這麼小啊。”

“嗯,比南方的小多了,奇怪。”我喫驚地看着她,那一刻我意識到我對她的感覺也許是刻板的,標籤化的。我以爲優雅的尤美一看到蟑螂就會尖叫,至少皺下眉,然後找服務生嬌嗔地或是認真地理論一番,而她此刻卻像在評論着一隻無所事事散着步的麻雀,“這麼小啊”。

我還沒找到合適的東西弄死它們。蟑螂抖了抖翅膀,很快消失在木板縫隙裏。眼前鮭魚留下粉色印記的案板,手裏泛着金黃泡沫的啤酒杯,齒間沾滿了甜醬油和綠芥末的筷子,也許都在黑夜裏接受過它們的逡巡。

吧檯裏的廚師遞過來一盤烤好的雞柳串,雞柳在燈光下泛着油脂的亮光,散發着誘人的焦香。我突然感到餓極了,那兩隻從黑暗裏走出來的小甲蟲一點也沒有影響我的食慾。

“不好意思,”那個年輕的廚師從吧檯後面探出身來,瞥了一眼正在收銀臺忙碌的老闆,對我們小聲說,“今天的金槍魚刺身不太好,我給你們換成北極貝好嗎?”他的視線從我臉上滑過,停在尤美那裏,眼睛裏閃着討好的光彩,“我再送你們一份壽司。”

“只要人們一起喫飯喝酒,就是在舉行聖餐禮。”我想起了這句話。事物真正的意義總是那些言外之意。我看着手機前置鏡頭裏的自己,單眼皮,大鼻子,方臉,雀斑零零散散,唯一能讓人勉強誇獎的是我的額頭,還算飽滿,但誰會去單獨讚美一個人的額頭呢。我想起那兩隻蟑螂在眼前倉皇逃竄的樣子,大口地喫起了手裏的雞柳。

                          二

我給那個叫索爾的人打了電話,和他約好晚上七點在大望路的一家星巴克門口見面。

從地鐵出來的時候,路燈已經亮了起來,天空裏突然開始飄落細細的雨點,我沒帶傘,到那裏時頭髮已經有點濡溼。也許是因爲週末的關係,行人和車並不多,路邊停着的一輛漂亮銀色跑車相當招搖,彷彿是從科幻片未來世界裏跑出來的道具。我把綁着的馬尾松開,一邊用手指梳着頭髮,一邊站在門廊下四下張望着,猜測着誰會是那個索爾。電話裏他的聲音很低沉,似乎情緒不高,只是“嗯”、“好”地說着最簡單的字。見不到尤美,他一定很失望吧。

一個男人向我走來。

“你是……”

“啊?嗯。”我有點意外這個索爾的年齡和樣子。他看上去有些疲憊,四十多歲,也許已經五十歲了,穿着黑色的襯衣和牛仔褲,身形削瘦,眼睛在黑眼圈的包圍下微微凹陷,像個少數民族,有些花白的頭髮五五分開,垂落在耳朵上方,按說這種髮型會讓人顯得傻里傻氣,但他沒有,他看起來很儒雅,我幾乎立刻想起了坂本龍一。

“東西呢?”他問,眼睛看着我身後的什麼地方。他的個子很高,臉上沒什麼表情,和他說話的時候我得仰着頭,也許是因爲坂本龍一,我竟然有點緊張起來。我從揹包裏拿出信封,遞給他。

他撕開信封,裏面露出了幾張照片,他一張張看着。雨突然大了起來,噼裏啪啦落在地上,兩個沒帶傘的行人跑進了門廊裏。起了風,雨被斜斜地吹進來,小腿上感到了一陣密集的溼潤,我往門廊裏面又退了退。

他把照片放回到信封裏,“她說什麼?”

“沒說什麼,就讓我交給你,你是她——”我沒有再說下去,因爲他的臉色看上去很陰沉。

“你們想要什麼?”

“我們……什麼?”

“你們想要什麼?”他加重了語氣,嘴角湧出一絲似有若無的譏笑。

我像個傻瓜一樣看着他。

“你不知道嗎?”他揮了揮手裏的信封。

莫名其妙。

他臉上的表情告訴我,他並沒有相信我說的。

“我當然不知道里面是什麼,”我直視着他的眼睛,嗓音失控地尖利起來,這是我對一個陌生人表示憤怒的極限了,“尤美要我幫忙,我覺得只是舉手之勞,就幫她送一下,就這些,我可以走了嗎?”

可是走不了。雨越下越大,此刻簡直傾盆,水幕般喧囂砸落下來。門廊下又擠進來幾個躲雨的人,我不得不往他這邊又靠近了一些,然後轉過頭去焦躁地看着路邊。

男人沒再說話,沉默地站了一會兒,然後轉身走了。

前男友果然都很讓人討厭。我長長地呼了口氣,空氣清冷,水花翻濺,有夏末奄奄一息的味道。我決定回家。尤美此時應該還在飛機上,我要給她的微信留言,告訴她東西已經轉交,然後我得問問她,那人到底是怎麼回事。

然而那個叫索爾的男人在大雨裏又慢慢走了回來,向我走來。我瞪大了眼睛。

他走到沒有雨的地方。“要是沒事的話,一起喝杯咖啡?”他問。口氣比剛纔緩和了很多。他也沒有帶傘,頭髮和衣服已經被雨淋溼了,癟癟地貼在身上。見鬼,我竟然覺得他看起來有些失魂落魄。

我點了點頭。我想那是因爲大雨和好奇的關係。

“男朋友?”索爾皺起眉頭,往椅背上靠過去。他看着我,似乎在辨認着我的表情和我剛纔說的那些話,關於那天晚上的情形。我坐得筆直,毫不示弱地迎着他的檢視。

彷彿關閉了什麼或是開啓了什麼,他轉過頭去沉默地看着落地玻璃窗外,肩膀上還有沒有乾透的水跡,半乾的頭髮毛茸茸的。我一邊大口喝着熱咖啡,一邊從杯口窺視着這個男人,他沒有表情的臉和雨天很般配,堅固融化,往下走,柔和、困惑,和尤美一樣,他也是那種無論在哪裏都無法被別人忽視的人。

落地玻璃窗外的道路一片氤氳,大雨還在下着,油跡般的燈火融化在水裏。路上的交通已經開始混亂起來,遠處的車輛在漫長的隊列裏緩慢地移動,滴滴上有一百多個人在排隊等車。這間星巴克裏的空調溫度開得太低,我坐的位置又正對着風口,胳膊上起了一陣陣雞皮疙瘩,我把雙手抱在胸前,徒勞地抵禦着寒冷。雨什麼時候才能停呢,我想回家。

索爾突然站了起來,“我們換個座位吧。”還沒等我反應過來,他已經挪開了身後的椅子,我只好也站起來,手忙腳亂拿起杯子和包,跟着他坐到邊上的一張桌子。

他拿起杯子喝咖啡,“不好意思,我忘了你的名字。”

“我叫楊柳,那個……是我的。”我指着他手裏的杯子,鬼使神差臉紅起來。他應該是相信我了吧,換位子這個舉動,讓我感覺到了自己的被尊重,並且,他的教養其實並不差。

“對不起,”索爾連忙把杯子放到我面前的桌上,“不介意吧?”

我搖搖頭。

“之前以爲你們是一起的,所以說話態度不太好,不好意思……我想你確實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那——到底是怎麼回事?”

“她說的不是真的,”他注視着我,嘴角那抹淡淡的譏笑又回到了他的臉上,“她騙了你。”

對他的話我並不感到喫驚,我知道尤美一定是對我隱瞞了些什麼,但也許是因爲還未來得及對這一切做出判斷,我心裏並未湧起任何憤怒的情緒,我只是覺得尤美這麼做也許有她的理由。在我心裏隆隆作響的,更多的是因爲好奇帶來的隱隱興奮。我看着眼前的這個男人,胳膊上的雞皮疙瘩又浮了起來。

我在等着他對我說點兒什麼。

接下去的幾分鐘裏,索爾用他簡潔的語言告訴我,十二年前他獨自一人移民到多倫多,妻子在國內。他認識了一個叫李尤可的女孩,那一年尤可17歲,他36歲。尤可和她的雙胞胎姐姐尤美住在一個白人家裏,她們每週去他的畫室學油畫,尤可在美術上非常有天分,是個很安靜的女孩。她喜歡他,他很孤獨,於是他們在一起了。第二年,妻子辦好了所有手續,即將到加拿大和他團聚,妻子爲他付出很多,他必須和尤可分手。尤可無法接受,鬧了很久,他只能越來越決絕,在妻子到來的前一個月,他徹底地和尤可談了一次,用非常冷酷的方式。過了幾天,尤可在汽車裏燒炭自殺,留下遺書,說自己有重度抑鬱症,但遺書裏沒有一個字提到他,也沒有給他留下任何一句話。三年後,他和妻子離開加拿大回國發展。就在一個星期前,他突然接到尤美打來的電話,說有東西必須要交給他。然後,就有了今天,那個信封,那些照片。

“是我和尤可的照片,一些親密照片。我不知道她什麼時候拍的。”索爾從後面的牛仔褲兜裏摸出那個白色的信封,放到桌上。

信封已經被揉皺了,上面有一些可憐巴巴的斑斑水跡。

“你想看嗎?”他問。

我覺得這個問題怪異又可笑。

“不是你想的那樣,”他謹慎地看着我,“不是那樣子的。”

我感覺到自己的臉又紅了一下。我的確想象了一些所謂親密的畫面。

“我說的都是真的。那時尤可經常爲了這件事和她姐姐吵架,尤美也找過我,但是——你知道,戀愛——”他的喉結蠕動,皺紋盤旋,說出這兩個字讓他顯得非常難堪,“戀愛中的人總是這樣,我們也分開過,但是……我知道尤美也許會恨我,但我沒想到她會用這種方式突然冒出來。”

“畢竟,已經過去十二年了。”他的眼睛沒有焦點地看向遠處。

“中間她都沒有找過你?”

“沒有。不過——我也從來沒有忘記。”

我咬着嘴脣,“她爲什麼要找我做這件事?”

“……可能剛好遇到你吧,”索爾收回視線,看着我,目光閃動起來,“楊……你能幫我個忙嗎?”

我頭大起來。爲什麼都要找我幫忙?我可沒忘那天晚上尤美對我說過這句一模一樣的話,眼前浮現出她美麗的臉,晃動着,那個晚上,熱氣騰騰的居酒屋,我回憶着每一個細節,如果索爾說的都是真的,一切毫無破綻,我看不出尤美有任何企圖擺佈我的樣子,也許是我真的太遲鈍了,我太想讓尤美喜歡我了。

“你能幫我問尤美,她那裏還有其它照片嗎?她到底想要什麼?錢?多少?”索爾把雙手撐在桌子上,靠近我,聲音低下去,“當然——不是以我的口吻。”

“你爲什麼不自己問她?”

“我不能。”

“爲什麼?”

他盯着我。“這對我很重要,如果你需要酬勞的話,你說。”

我笑了,笑我自己。我是挺需要錢的,不過我一點也不想摻和這件事。

窗外的雨已經小了很多。我站起來,控制自己不去注意索爾的一臉失望,說:“我還有事,先走了。”

拿起放在地上的揹包時,我的胳膊撞到了咖啡桌,桌子晃了一下,那個信封落到了地上,照片從裏面滑落出來。我連忙蹲下去撿信封,在把照片塞回去的一瞬間,我無法迴避地看到了照片裏的臉。一個男人和一個女孩在牀上緊挨着的臉——那的確是些很親熱的照片,男人睡着了,在女孩自拍的角度下,兩人在白色牀單下緊緊環抱,女孩笑着,把臉埋在男人的脖子和肩膀間,但都只拍到了裸露的肩膀那裏,遠遠說不上不堪入目,從照片裏我能感覺到女孩的甜蜜,但令我喫驚的是,照片裏的女孩顯然和尤美長得並不像。12年前的索爾相當帥氣,而女孩卻只能說長相平常。

我搖搖晃晃站起來,把信封放回桌上。“你說她們是雙胞胎?”

“是的。”

“一模一樣的雙胞胎?”

“幾乎……一模一樣。”

我舔了舔嘴脣,小聲嘟囔着:“可是,我認識的尤美不是長這樣的。”,

索爾一臉驚訝地望向我。

帶着巨大的恍惚,走到門口的時候,我一頭撞到玻璃門上,立刻發出了一聲堅硬的重響,整個咖啡館的人都看着我。我摸着右邊腦袋,那裏一片麻木。服務生驚慌失措地向我跑過來。我尷尬極了,擺着手像做錯了事般逃離了那裏,我沒有理由這麼狼狽的,但似乎常常不管發生什麼,最狼狽的那個人總是我。

空氣裏飄蕩着微弱的雨絲,溼潤清涼。鼓起的包疼起來,我站在路邊,在交錯的燈光裏眯起眼睛。“疼嗎?”我才發現索爾也跟着我出來了。“要不要去醫院檢查一下吧。”他關切地看着我。“不用,真不用。”“那我送你回家吧,怎麼說也是因爲我撞的,”他往前走,“我去取車,你等我。”

兩分鐘後,我驚訝地看着路邊那輛科幻片裏的銀色跑車緩緩停在了我的面前,索爾從車裏走下來,幫我打開車門。“今天限號,只好開這個坐着不太舒服的車出來了。”他說的很真誠,沒有一點炫耀的樣子。

果然,跑車裏的座位很低,很硬,空間也很小,一切也許都是爲了速度而不是舒適設計的。我小心地掩飾着自己的不現實感,不想讓自己看起來一副沒見過世面的樣子,但車裏的空氣似乎變得可感,在鼻腔裏硬硬地摩擦——祕密,謊言,跑車,“坂本龍一”的殷勤——如果一切都是真的,又或者一切都是假的——我假裝平靜地看着窗外溼漉漉的街道,有一種事情會變得越來越複雜的預感。

腳底下似乎踩着什麼東西,我彎下腰,從座椅下面摸出一本時尚雜誌,是上個月的《GQ》,封面已經被我踩得皺皺巴巴,上面印着一張似曾相識的經過精修後光滑的臉。我瞥了一眼正背對着我付停車費的索爾。沒錯。是他。索爾穿着一身考究的黑衣,表情嚴肅,站在一個白色房子裏,身後是一副巨大的暗藍色油畫,畫的上面壓着封面文章的標題:《溫讓的藝術十年和蘇富比記憶》。溫讓。索爾叫溫讓——我聽過這個名字,是一個很有名的畫家,前兩年還出過一本和藝術鑑賞相關的雜文集,一度相當暢銷。

索爾關上車窗,發動了汽車。我把那本雜誌悄悄塞回到座椅底下。像被什麼厚而粘稠的東西從頭澆到腳底,整個人熱乎乎地攪拌着,擰得緊緊的,頭突突突疼得更加厲害了——當一個人出現在時尚雜誌封面上時,他就成爲了一個符號,是某種充滿了成功意味的象徵,就像他們印在進口銅版紙上閃着光澤的臉一樣,那個形象無懈可擊,光滑地和世界嵌接着。他們生活在一個我看不見也想不到的地方,一個地鐵和公交永遠無法抵達的地方,而這樣的一個人剛纔喝錯了你的咖啡,給你看他十幾年前隱私的照片,然後咧着一個黑色的大口子請你幫助他——我彷彿站在一個充滿隱祕意象的世界門口,慾望不期而至,蠢蠢欲動。

跑車像怪獸般嘶吼了幾下,衝了出去。

夜色在潮溼的街道上瀰漫着,環路兩邊的燈火寂靜無聲。我們各懷心事,沒有人說話,沉默令我緊張。兩個紅燈之後,索爾打開藍牙開始放他手機裏的音樂,聽上去像是肖邦的夜曲,舒緩的音樂之下,我終於平靜了一點。

我在索爾身邊小心地百度着溫讓這個名字。他的信息有很多。從加拿大回來以後,他趕上了當代藝術最火的那段時期,發展得十分順利,參加威尼斯雙年展,在世界各地舉辦畫展,拿了一些國外的獎,在蘇富比拍賣出國內頂級價格的油畫。他畫一些變形而色彩鮮豔的人物,赤裸的男孩女孩,在最日常的生活場景裏,表情冷漠,看上去荒誕而情色。在瀏覽了十來條報道之後,我看到了他一家人的合照,他和他的妻子,一個臉型圓潤柔和的中年女人,還有一雙他們的小兒女,一家人在開滿繡球花和玫瑰的別墅花園裏溫柔地笑着。那是去年一篇雜誌上關於情人節的報道,採訪了一些名人講述自己的愛情故事,那些故事在我看來多少帶着些表演性。索爾的妻子兩年前得了乳腺癌,這兩年來一直在和癌症抗爭,他講他和妻子去日本治病的經歷,十分艱辛,“對們我來說,每一天都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只有當下。我們的悲喜背對整個宇宙,卻面對着現實裏的每一次呼吸。”他在採訪裏說。

肖邦的鋼琴曲戛然而止。我放下手機,所有的不現實感在那一刻消失無蹤。

這輛車停在我家破小區的門口很是招眼,幾乎每個路過的人都要轉過頭來看一眼。我收起手機,臉上不由地換了一副矜持的表情。

索爾的手搭在方向盤上,視線從擋風玻璃轉向我的額頭。

“還疼嗎?”

“還好。”

“家裏有冰塊的話敷一下,早點睡。”

“我可以幫你問尤美。”我脫口而出。

他臉上閃過一絲驚詫。

“不過,就到此爲止,以後你們的事就別找我了,畢竟……也不太好。”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謝謝你。”

索爾整個人看起來一下子輕鬆了很多。“不舒服的話給我打電話,我陪你去醫院檢查。”他伸手摸了一下我的頭髮,突然開始端詳起我的臉。“你的額頭很漂亮。”他說。

我慌亂地把臉轉了過去。我要暈了。

下車之前,他叫住我。“別告訴別人,這件事。”

我推開一半的車門停在那裏,轉過頭問他,“你會恨尤美嗎?”

“不,我承擔我應該承擔的,不過——”他笑了一下,法令紋括着的嘴角里似乎有一點點對這個問題的不耐煩,“——有的事你只要醒過來,其實可以先忘掉。”

忘掉什麼?尤可嗎?聽起來那更像是爲了給自己和尤美找臺階下說的話。我用力關上車門,繞過一個污水橫流的垃圾箱,走向小區大門,回頭看,那輛銀色的跑車還停在那裏,昏黃的路燈下,彷彿一個觸目驚心的驚歎號,標註着這個怪異的此時此刻。

我決定了,也許我能阻止這件事走向一個糟糕的方向,也許我能“拯救”尤美和索爾免於陷入一種不必要的猙獰破壞,我竟然擁有了一點控制這件事的可能性——這聽起來也許很可笑,但我的確是這麼想的。我不懷疑這裏面有討好他們的意味,我甚至不無羨慕他們,有人曾經使他們的靈魂蒙上陰影,他們激烈地生活過,我沒有過那樣的人生,我也永遠不會成爲尤美和索爾那樣的人,我的生命裏至今爲止只有平庸、溫順和微小帶來的空白。而現在,此刻,我被自己奉獻的願望感動着,胸腔裏鼓鼓的,蹬在昏暗樓梯上的每一步都梆梆作響。

                          三

衛生間天花板上每隔一分鐘會滴下一滴水,落在我放在地上的塑料盆裏。我躺在牀上,在黑暗裏數着水滴的聲音,毫無睡意。半邊腦袋依然隱隱作疼,是今天發生的一切給我的饋贈。數到一百的時候,我忍不住又拿起手機,快十二點了,紐約比這裏慢十二個小時,尤美還沒有回覆我的消息。我點開她的朋友圈,和我一樣,她設置了朋友圈三天可見,裏面一片空白。她的頭像是她美麗的側臉,微微低着,頭髮垂落在半邊臉頰上,像個憂鬱的女明星。可是她是誰?凝視之間,我對自己也懷疑起來,我在尤美的眼裏又是一個怎樣的人呢?和我以爲的自己是一樣的存在嗎?

以前睡不着或者心裏特別煩的時候,我會來一次徹底的大掃除。搬過來之後,一直提不起勁打掃,白天朝北的屋子裏沒有陽光,總是陰沉,昏暗令人得過且過。我放下手機,決定下牀,穿上圍裙,戴上橡膠手套——家裏其實早已經髒亂得令人難以忍受了。我擦了兩遍地板,抹去所有傢俱和角落的灰塵,把扔得到處都是的衣服摺好分類按顏色掛起來,再把洗衣機裏裝髒物的小袋子拆下來,用刷子刷乾淨每一個細孔。屋子裏瀰漫着消毒水的味道和自來水的腥味,所有的地方都變得一塵不染,在燈光下發着閃亮的白光。凌晨三點半,我滿意地看着這一切,帶着掌握了一切的幻覺,一頭倒在牀上,睡了過去。

手機鈴聲響起來的時候是早上八點,尤美髮來了視頻請求。

“把你吵醒了吧?對不起對不起。”視頻裏的尤美坐在一張桌子前,一隻手託着下巴,對我笑着。那邊已經是夜裏了,她的房間裏光線昏暗,只開了一盞檯燈。她卸了妝,眉眼素淨,看起來有令人憐惜的憔悴——我的感覺就像是第一次見到她,這時候可以發現,她和照片裏的那個女孩子說不清哪裏有一點點重疊的感覺。

“累死了,”尤美調整着手機在桌上的位置,“看到你的留言我一下課就回酒店了,發生了什麼這麼急?”

“我見到索爾了。”我聞到自己嘴巴里的口氣。還沒完全清醒,我不知道該怎麼說。

“嗯。”她笑眯眯地看着我。

我們沉默着,彷彿一種對峙,等着誰先開口。我靠在牀頭,用力搓了搓臉,企圖把還在飄散着的魂魄聚攏到手裏來。

“你想不想看窗外紐約的夜景?”尤美淡淡笑着。

“爲什麼要騙我?”在她的似笑非笑面前,我的憤怒莫名湧了上來。

“你知道了?”她還是笑着。

“楊柳,我很抱歉,我不希望你牽扯到這件事裏來。”

“是嗎?你真好,”我忍不住也笑起來,“你知不知道如果索爾找警察——”

“不會,他不會的,”尤美打斷了我,“你覺得我要敲詐他?我是爲了錢?”

“那是爲了愛和正義吧。”我刻薄着。

她一動不動靠在椅子上,雙手抱在胸前,那是一種防衛的姿態,那雙沒有戴美瞳的眼睛裏閃動着漠然的光。

我有些厭煩地移開手機。我意識到,她根本不在乎我的反應,她早就知道這一切都是必然會發生的。

她的聲音從我的手心裏慢慢飄出來,“在上海的時候,我整理搬家的東西,在一本舊書裏發現了這些照片,十二年了,我幾乎已經忘了那個人,或者說因爲記得太清楚而以致於忘記,”她冷笑,“他一定和你說是尤可主動的吧。”

“可是這些事和我有什麼關係?”我把手機舉起來,大聲說,“你是不是覺得我看起來像個傻子?”

“對不起,我真的只想讓你轉交一下而已,在這裏我只有你一個朋友,我不知道他的地址,”她看着我,“楊柳,你是個好人,我沒有任何別的意思,我只是覺得自己一定要、必須做這件事不可。”

好人?我替自己感到悲哀。好而無用又可操控的人。

我仔細地看着她的臉,那張臉上漂亮的五官,此刻顯現出一些說不清的彆扭。

“你真的是李尤美?”這個問題讓我覺得此刻的對話非常荒唐。

“當然。”

“可是你長得——”我突然意識到什麼,閉緊嘴巴。

“我整過容。”

腦袋上那個鼓起的包又一跳一跳疼起來。我瞪着她,說不出話來。

“既然你想知道,那我告訴你爲什麼,”她沒什麼表情地說着,“我父母在我初中的時候就離婚了,爲了財產分割鬧得很難看,後來我媽嫁去了美國,我爸做生意平時很忙,基本見不到,我們和後媽關係也很糟糕,有了弟弟之後,我爸就決定把我們倆送去加拿大上學,託給他的一個生意夥伴照顧……是我沒照顧好尤可,是我拖着她去那裏學畫的,她比我有天賦,比我畫得好,比我更投入,我甚至妒忌過她……尤可去世之後,很長時間,每次照鏡子我看見自己的臉我會想起她,我就像她的影子,不,是她就像我的影子,有段時間我出現過幻覺,一照鏡子就看見尤可站在我身邊,甚至我會和她說一會兒話,後來我覺得這樣下去不行,再下去我也會瘋掉或者自殺……我得活下去。”

我握緊了手機。

“我照我媽的樣子整的,她年輕的時候長得很美,她以前是演員,可是我和尤可長得完全不像她,小時候她老是說我們難看,不像她生的,說爲了我們她放棄了演戲,後來我一看張愛玲的《小團圓》就明白了,我媽就是蕊秋那樣的人。上大學之後就沒再要過我爸的錢了,我有獎學金,也打工,還當過一段時間的伴遊小姐,”她停頓了一下,肩膀鬆下來,“不上牀的那種。攢到了足夠的錢我就去整容,我拿着我媽年輕時候的照片,對醫生說,就照這樣整。你看到了,我的運氣不錯,手術都很成功,我終於像我媽的女兒了,後來回上海,我爸一見到我就氣瘋了,但我很高興,他再也不能只看見他想看見的東西了……至於我媽,她後來又離了兩次婚,金融危機的時候幾乎破產,現在在唐人街的餐館裏打工­,對了,這次來美國我打算去見她,你說,她看到我的樣子,是會高興還是生氣?”

我不敢看尤美的臉。我一點也不想聽到這樣的故事,但我比剛纔冷靜多了。

“是不是太狗血了?我們一家人都很狗血。”她低頭笑,擺弄自己的手指。

屋子裏一陣寂靜。我們都沒有再說話,在這長長的沉默裏,只有衛生間裏的天花板上依舊傳來滴答滴答的水聲,簡直就是唯一還在這人間傳遞着的聲音,像要鑿穿屋頂。一會兒我一定要打電話給房東,絕不能再拖下去了。

“你不應該拿別人的錯誤來懲罰自己。”我終於打破沉默。

“懲罰?沒有啊,”她擡起頭,“我現在過得挺好,除了工作有點煩人,整容之後,整個世界都變得對我友善多了,你知道嗎,整容會上癮,我好不容易纔阻止自己要繼續整下去,大部分人都很膚淺的,他們只能看到那些最光鮮靚麗的東西,他們只相信自己肉眼看到的東西。”

“接下去呢,你什麼打算?”我想起索爾和他的妻子。

尤美的眼睛眯了起來,一貫的散淡和滿不在乎又回到她了的臉上。她依舊美麗,在這張精巧的臉上我依然看不出什麼刻意的線條和痕跡,這幾乎是上天的另一種眷顧。

“你知道嗎,操控一個人的情緒比使用暴力有快感得多。”她向我揚起下巴,嘴角滑過一絲狡黠。

我把手機丟到牀上。心煩意亂。

“楊柳?”

“在。”我對着空氣說。

“其實我不需要和你解釋這些,關掉手機,我們就可以誰也不認識誰,但就是因爲這樣,我纔會告訴你。”

“這就是你想要的嗎?”我無力地問。

“你不會明白的,你這樣的人,一定生在一個幸福的家庭裏——”

“可是我也被拋棄過!”我喊起來。

“那算什麼,你不就是失戀了嗎?你男朋友來找過你。”

我一把抓起手機,看着她。

“就幾天前吧,他以爲你還住在那裏,他說你把他的微信和電話都拉黑了,找不到你。我說你搬走了,有什麼事我可以轉告你,他說想對你道個歉,希望你能原諒他,不要恨他。”尤美的臉在燈光下晃動着,突然綻放出笑容,“我沒告訴你,是因爲我覺得他不值得你再去花任何時間想和他有關的事,我一看他看我的眼神就知道,你不用再去想了,所以我替你做了決定。”

我小聲哭了起來,覺得自己真的很沒用。尤美從頭到尾一直都沒有掉過半滴眼淚。

她靜靜地聽着我哭,不說話。那時間並不長。我開始擤鼻涕,抓過牀頭的紙巾,然後把手裏的最後一張紙巾用力扔到地上,像是在爲過去的幾個月做一個自以爲是的結束。然而心底那部分是硬的,我並不是在爲那件事感到悲傷,我難過的是我因爲尤美的話哭了。

“還有…….”她說。

“什麼?”我吸着鼻子。

她沉默了。我把腦袋向手機屏幕探過去,看不見她的臉。“什麼?”

“對不起,我想靜一下,等會再找你。”

尤美掛斷了視頻。

我呆呆地看着屏幕黑下去的手機,一頭倒在牀上,抓過被子矇住了自己的腦袋。

並不真正置身其中的我沒有建立對這件事裏任何一個人的同情或者厭惡,我的道德感很模糊,這也許不是什麼糟糕的事。我只是感到憤怒,對所有一切的憤怒,甚至連那憤怒也不屬於我。我誰也幫助不了,我對自己的無知和弱小失望透頂。

我一把掀開被子,大口呼吸。灰塵的顆粒在薄弱的光線裏急速飛舞。

                          四

給房東打完電話之後,我給自己做了簡單的早午餐,兩個白煮蛋,兩片烤吐司,一杯掛耳咖啡,一個蘋果,我一向喫得不多。在喫最後一口烤麪包的時候,手機裏進來了一條尤美的信息:對不起,我很累,先睡了,以後再聊。

我回復,好。又想和她說點什麼,又不知道和她說什麼。也許尤美不會再找我了,我有這樣的預感。我拂去腿上的麪包屑,打開電腦,開始寫一篇小說,和尤美結束對話之後,這個故事突然開始在我的腦袋裏盤旋着,我不得不馬上試着把它寫出來:深夜,一個年輕女孩疲憊地加完班回家,在空蕩蕩的末班地鐵車廂裏,只有她和一個拄着柺棍白髮蒼蒼的老婦人,老婦人跌倒了,女孩扶她起來,她覺得老婦人似乎在哪裏見過。這時地鐵突然出了故障,她們被困在昏暗的地鐵車廂裏,倆人交談起來,不知不覺開始講述自己的故事,得到的和失去的,她們的故事聽起來似乎完全不同,卻又漸漸重疊起來。當地鐵重新啓動的時候,女孩發現這個老婦人就是年老時候的自己,而那一刻,坐在她對面的老婦人卻已經安詳死去…….

30平米房間的窗外,天色忽明忽暗,雲像鳥腹上層疊的羽毛般飄移着,是介於晴朗與陰霾,夏天和秋天之間的好天氣。無悲無喜,沒有焦慮和猶豫,沒有雜亂的心思,這個故事和我以前寫的那些奇幻元素的小說不太一樣,但我卻寫得出乎意料地順利,我知道自己抓住了一些我說不清是什麼的東西,尤美尤可和她們的影子在我的眼前閃動,那些總是做着看起來不那麼正確的事的女孩——她們總是存在的,擁有着一些共同的波動,母親,女兒,妻子,女友,職員,伴遊小姐,爲面容焦慮的女人……似乎有誰在抓着我的手,幾乎不需要思考,我不能停止地敲打着鍵盤。

傍晚,當天完全暗下來的時候,我已經幾乎寫完了故事的初稿,這時索爾打來了電話:你的腦袋還好吧?我摸了摸那個包,還是鼓鼓的,像塊石頭,我都快忘了。沒事了。我說。他問,和尤美聯繫了嗎?我把早晨的對話和他說了一遍,聽到尤美去整容的時候,他“哦”了一聲。我說,沒能幫你問清楚,不好意思。他說,沒事,我自己來處理吧,謝謝你。然後他沉默着,我走到窗邊,聽到電話那頭一直傳來小孩的嬉鬧聲。他說,你有沒有覺得這件事弄成現在這樣很可笑?我想了想說,我覺得我比較可笑,不過,逃避不是辦法。他又沉默了一會,說,改天請你喫飯。他掛了電話。

暮色之下,灰色水泥的小路和單調毫無美感的樓羣,走過的每個人都像一個暗啞的謎語。我站在窗前,呆呆看着他們,喫驚自己爲不知道和索爾一起喫飯時該穿什麼衣服而發愁起來,他的手彷彿放回到了我的頭髮上,順着頭髮滑落到脖子上,衣領下面,這讓我同時感到噁心和興奮,那看不見的墮落的快感,呼之欲出。

就像我預感的那樣,那天之後,尤美沒有再出現過,她從我的生活裏消失了。兩個星期以來,我給她發過幾次微信,沒有任何回覆,電話轉到了祕書檯,我留了言,那些語音隨即蒸發在空氣裏,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我寫完了那篇小說,初稿有兩萬多字,是至今爲止我自己最滿意的一個故事,至少,它是完整的。我很想把小說拿給索爾看一下,我希望他是這個故事的第一個讀者,我看了他寫的那本雜文集,寫得很好,他是能讀懂這個故事的人。我也很想知道他和尤美的事後來怎麼樣了,他是怎麼處理的,但他也許很忙,一直沒有再打電話給我。那天下午我鼓起勇氣給他打電話,他沒接,我想也許他沒有聽到,過了五分鐘我又打了一次,他接起來,告訴我他在工作,回頭打給我。

然後他像尤美一樣,也消失了。

他們都從我的生活裏消失了。尤美,索爾,前男友,還有我腦袋上的那個包,漸漸地,也以不知道什麼樣的運行方式消失不見了,彷彿一切從未發生,沒有人靠近過,沒有人摸過我的腦袋,也從來沒有人需要過我,說過我的額頭很漂亮,也許他們都在努力地忘記我,如果不是那些偶然,我們本不可能相遇,我根本不會遇見他們那樣的人,親近與信任都只是我一廂情願的錯覺,更糟糕的想法是,也許那件事根本只是個玩笑,一個惡作劇?不,我不願意承認,一切只是因爲我不再重要。我感到了一種深切的憤怒,無論是在知道尤美騙了我,還是索爾對自己的身份有所保留的時候,我都未曾有過一絲一毫這樣的憤怒。他們的消失讓我感到羞辱,充滿了挫敗的孤獨感,這些日子裏,我像一個強迫症患者般每天在網上搜索好幾遍溫讓這個名字,我期待又害怕看到他的新聞,但如果他真的因爲那件事而遭受到了公開的羞辱,我會覺得那很公平,並且更加爲那個叫尤可的女孩感到悲傷和難過,她不會想到自己的死會成爲一支利箭,在若干年後,刺破她想保留的最後一點尊嚴。

於是我很快說服了自己,在這個巨大的城市裏,什麼樣的事都可能發生,遺忘是把自己置於安全之中的最簡單方式。我剋制住了去尤美家敲門和給索爾打電話的念頭,回到了自己的狹小世界和簡單的人際關係裏,繼續做着那個靜靜微笑的行政職員,有時我會去招聘網站上瀏覽招聘信息,雖然那幾乎是徒勞而無用的。每天朝北的房間依然沒有陽光,我還會在深夜突然來一次徹底的大掃除,唯一的變化是,衛生間已經不再滴水。那篇小說沒有繼續修改下去,有時我會拿出來再讀一遍,卻發現那些文字裏曾經散發過的光芒似乎也已經消退,它變得暗淡,平庸,不值一提——就像我一樣,毫無意義地存在着。

但生活就像一個不斷挑逗你,若即若離的壞蛋,一個星期後,我在下班擁擠的地鐵上收到了一條短信:“楊柳,有件東西給你,放在火車南站南面的寄物櫃裏,25號,密碼是2373,請一定去取。尤美。”

在一排橙色的寄物櫃前,我看到了25號。在最下面,最大尺寸的櫃子,放得下一個28寸的旅行箱。

我拉開櫃門,看到裏面放着一隻很大的黑色牛津布袋子。慢慢拉開袋子拉鍊,把頭探過去,袋子裏被一整幅藍色調的油畫撐滿了,厚而層疊的顏料,看不清上面畫的是什麼,畫框的最上面上用透明膠粘着一個白色信封,我取下那個信封,看到上面寫着我的名字。

信打印在白色的A4紙上。我鬆了口氣,如果是手寫的,我會以爲那是遺書。

“楊柳,我已經離開北京,辭職回上海了。原諒我這段時間一直沒有出現,在紐約的半個月裏,發生了很多事,我需要一個人想清楚該怎麼做。

那天和你通話之後,第二天我去見了我媽。她老了很多,很憔悴,一點也不像我記憶中的那個美人,我在餐館外面猶豫了很久才確認那是她,但她一見到我就認出了我,抱着我哭了很久,說實話我很尷尬,但那一刻我知道她需要我比我需要她要多得多,這讓我感到快樂,而勝利者的姿態自然更容易做到好看,後來在美國的那些天裏,我和她幾乎每天都會見面,一起喫飯,我們聊了很多,當然,也吵了好幾次,但這一切都很真實,真實到我懷疑它的真實。我很像她,除了外貌。對於我的變化,我們都不會想到,她只是說我變漂亮了,哈!14歲以後她只見過我兩次,她對我樣貌的記憶模糊很正常。這就是我的母親,可是這就是我的母親。

我喜歡紐約,對那裏有莫名其妙的歸屬感,無論是多倫多還是上海,都沒有給過我這樣的感覺,以及,培訓的時候我認識了Joe,一個很可愛的加州男孩,當然,他並不重要,只是紐約對我來說意味着一個不算糟糕的開始,一切新的關係,和對目前一切疲憊的中斷。我已經在辦移民的手續,但沒打算和我媽住一起,不過有我在,她會過得好一點。

那個人到美國來找了我,我不知道他是怎麼找到我的,可怕。他很聰明,在紐約我們似乎變得更陌生,他請求我原諒他,說他妻子得了癌症,可能只有幾個月的生命了,他不想她再遭受到任何打擊,如果我要懲罰他,報復他,可以在他妻子離開之後對他做任何事。我還能說什麼呢,我厭惡和那件事有關的所有事,老實說,我並沒有產生同情的感覺,我將這一切視爲一種KARMA。我放棄了,不是原諒,是放棄,我還軟弱了,也許有了母親和喜歡的男孩我變得更軟弱了,每一個想要“報仇”的人都是一個可憐鬼,失去的永遠不會再回來,承認了這一點,一切都只能訴諸於KARMA。我想了很久,決定繼續尊重尤可的意願,永遠,不再提那個人。

最後,那件本來要告訴你但一直沒有說的事是,尤可去世之前的前幾天,我和她曾經大吵一架,我永遠也不會忘記,那天我很生氣地對她說,你這麼愛他怎麼不去死呢,你死了她也許就能一輩子記住你了。所以即使我改變了一切,改變了我的臉,顛覆了那個人的生活,我也無法改變我說過這句話的事實,而這個事實除了我,和任何人都無關。沒有人能原諒我。當我拿起一支槍對着別人的時候,潛意識裏我更想做的,其實是調轉槍頭,毀了自己。也許有一天我會這麼做,但現在,我決定面對生活裏這個新的連接,我試試,去紐約生活試試,我想之後尤可會告訴我我該怎麼做。

走之前本來想和你見一面,但又覺得不應該用這些再打擾你的生活,我對把你拉到這件事裏一直很歉疚,不見你能讓我的歉意退散一點:-)如果你依然介意,我不會感到奇怪。包裏的那幅畫是那個人寄給我的,他說畫的是尤可。我無法保留這個東西,也無法丟掉,所以我想把這幅畫送給你,你不必告訴我你打算怎麼處理。

有時候你的樣子會讓我想起尤可,你們笑起來的樣子有些相似。我們不會互相遺忘,也不會忘了辛波斯卡,對嗎?祝你一切都好。謝謝你。

尤美

9/15/2018

我拿出手機查了一下,“Karma”是“因果報應”的意思,然後我把信又讀了兩遍,一個字一個字。我把信摺好,放進自己的揹包裏。我比自己想象得要平靜,但是感到尷尬和窘迫,她把處理這幅畫的權利交給了我,因爲那也許僅僅只是比扔掉好一點。事情並不複雜。

我把那個黑色的大袋子慢慢從櫃子裏拖出來,並不沉。一些人經過我的身邊,一些人走在我的身後,他們發出咯咯的笑聲,他們沉默地注視着自己的手機,他們相互握手,擁抱,有人瞥了我一眼,有人險些撞到我,但沒有人知道此時此刻、現在我拿着的這件東西和一個祕密,一樁未曾發生的醜聞,一個埋葬了自己的少女有關。

我大步往前走着,右手緊緊拽着兩條黑色的揹帶,袋子在光滑的地面上發出嘩嘩的摩擦聲。周圍的一切都是放大的,並不匹配於我。那幅畫也不應該屬於我,一想起那上面畫的是什麼,我就覺得自己拖拽着的彷彿是尤可的屍體——它雖然源自一份並不深刻的歉意和居心的收買,但它標價上列出的數字卻十分昂貴。

我已經想好了,當我讀完那封信的時候我就已經想好了。我要賣掉它,我大概知道這幅畫能賣多少錢,然後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辭職,給自己一年的時間去寫小說,我會先完成那篇小說,再投稿給任何有可能發表它的地方。第二件事是,我要預約一個整形醫生割雙眼皮。我也會擁有一雙和尤美一樣漂亮的眼睛,或者更多。

我知道,從我走出火車站的那一刻開始,我的人生,第一次進入了不再相信任何人的生命循環,再也不會有人隨隨便便從我的生活裏消失了。我已經忘了我是怎麼得到這幅畫的,索爾說得對,有的事你只要醒過來,其實可以先忘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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