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地毯佳作】魚

林婉鳳怎麼也想不明白丈夫是在怎樣的契機下頓悟到了觀賞魚的獨有魅力,並在一個毫無徵兆的週二下午,把一隻佈滿五彩小魚的方形魚缸硬生生塞進了這個兩室一廳的家裏,當林婉鳳下班回家時,她幾乎以爲客廳裏停了一輛車。

“這是什麼?”她問。

“如你所見。”趙志海一邊把剛燒好的青菜端出來一邊說,“觀賞魚,好看嗎?”

他在桌布上擦了擦手,絲毫沒有把目光放到妻子那因慍怒而扭曲的嘴角上,只是用手指着魚缸介紹道,“你看,這個有一道道黑斑紋的,叫虎皮魚,這個藍色的在下面遊得飛快的,名字很好聽,叫蘭曼龍魚。還有你看,這兩個像接吻一樣親在一起的,叫接……”

“我又不是瞎子”林婉鳳把包摔到椅子上,“我不知道這是魚嗎?用你告訴我嗎?”

趙志海沒有作聲,把手收回去繼續放到桌布上來回擦拭。接着轉過身去,試圖通過繼續燒菜來躲避妻子的怒氣,但是那凌厲的女聲還是如緝兇者般從後襲擊而來。

“你買這個做什麼?”她對着趙志海的脊樑骨喊道,“你嫌家裏地方太大是嗎?錢沒地方花是嗎?來,你別燒菜了,燒什麼燒,這麼有錢,我們出去喫魚翅。”

要不是這時從屋裏傳出一記駭人聽聞的咳嗽聲,林婉鳳也許就真要把趙志海給拎出門外了。但是趙志海那位老年癡呆的母親在這個時候卻無意間做了件明智事,她的咳嗽渾濁而響亮,一聲高比一聲,好像再不去照看她她就要吐出一隻老鼠似的。林婉鳳快步走到沙發邊上,給她倒了杯開水,一邊抽出紙巾遞給老人,一邊拍了拍她那裹成球形的背。

家裏需要養的已經夠多了,他卻還要養什麼虎皮魚。林婉鳳心裏還在不停地埋怨着。老人喘着劫後餘生般的粗氣,眼神中沒有一絲色彩。

喫飯的時候,林婉鳳不停追問趙志海魚缸的價格,趙志海只是緘口不言,不停地給老人和妻子夾菜,直到林婉鳳奪走他的筷子,他才嘆了口氣,低聲說道:“反正也退不了了,不如就這麼養着吧。”林婉鳳看着那一無所知、優哉遊哉的羣魚,忽然升起一股想要砸碎魚缸的衝動,但僅存的一絲理智提醒她,即便這麼做,它也不會化作已經付之東流的錢,這才忍住沒動手,僅僅是在喫完飯後走進臥室,砰的一聲關上了門,好讓這個一事無成的中年丈夫短暫地消失在自己的視野裏。這對她來說,已經算是了不起的進步。二十年前,他們結婚後的第二天中午,她就因爲趙志海一句無心的玩笑掀翻了新買的餐桌,連帶着桌上印着“囍”字的碗勺一併在地上摔得粉碎。二十年過去,生活令她學會了剋制,但是並沒有讓趙志海學會逃離失敗。他原本可以過上比現在更爲體面的生活,但是在國企煉油廠工作了四年後他忽然意識到男人還是應該出去打拼,而不是在這個死氣沉沉的地方度過庸庸碌碌的一生,於是毅然辭去了工作,被朋友慫恿,合夥開了一家服裝廠,兩年以後工廠倒閉,朋友帶着款項遠走高飛,從此以後再也沒有找到此人。爲了還債,他四處打工,還跑了幾年出租,好不容易把債務還清,他又覺得這日子枯燥,光開車也沒有前途,聽人說炒股票賺錢,就拿着手頭僅有的幾千塊存款投身火熱的股票市場,前兩年行情大漲,他也因此享受到了“出去打拼”帶來的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勝利,隨後他和在證交所認識的幾個一起炒股的朋友做起了私募,正要捲土重來準備大幹一番,當年就遇上熊市,他來回奔走週轉資金,非但沒能救回本就搖搖欲墜的公司,還因爲操勞過度,在年底積勞成疾,往病牀上躺了大半年,一塊枇杷般大小的肺部結節使他把這幾年賺的錢全部交還給了醫院。出院後,他終於消停了一陣,開始反思自己,試圖從那兩次失敗的經歷中吸取些寶貴的經驗,而結論就是那一次被騙和一次疾病根本就是不合常規的意外情況,他毫不懷疑地相信,如果不是因爲這場大病,他可以救公司於水火之中。只要命運不再拿這些業務以外的事繼續開自己玩笑,自己完全可以做到想象中的一切,炒股頭兩年的成功就證明了自己對於行業變化那異於常人的敏感度。唯一需要改進的就是,與其在那虛無縹緲的證券市場博運氣,不如親自進入自己看中的行業內部實地戰鬥。於是他繼續整裝待發,在家鑽研行業動態,尋找時代的機會點,做了萬全的準備工作後,前往北京進軍文化產業,幾年後灰頭土臉地回到家,帶着一整箱無人問津的影視和綜藝節目策劃書,氣鼓鼓地往沙發上一坐,憤然道:“操,這時代沒一個人懂真正的藝術。”

這是林婉鳳那麼多年來唯一一次聽見他說髒話。

“歇歇吧。”她說,“歇一陣,找個安穩工作養家餬口算了。”

這一歇就是兩年。偃旗息鼓的兩年,迅速衰老的兩年。誰也不知道爲什麼這個折騰了半輩子的中年人一回到家裏就癱軟得如此徹底。這兩年裏趙志海乾過動靜最大的事就是在那個天氣陰鬱的週二下午把一隻巨大的玻璃魚缸搬進了家裏,連同一整套水溫控制裝置和過濾設備把一羣熱帶魚伺候得比兒子都妥帖。林婉鳳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因爲看電視而沉睡得太久,感嘆自己越來越像個老年人,她打開門,準備去洗個澡,結果發現丈夫正搬了個矮凳,坐在魚缸對面,膝蓋頂着櫃子,目不轉睛地盯着魚羣出神,嘴角露出從未見過的天真笑意。他穿着一件已經經不起再洗一次的灰色外套,雙手抵在玻璃上,東敲敲,西劃劃,看那羣——大概也就六七條——小魚像士兵一樣跟隨着游來游去,眼睛一眨也不眨,彷彿把自己的靈魂交給了水,一點也沒注意到妻子已經站在身旁的房門口看了他好幾分鐘。自他回家歇息以來,林婉鳳第一次見他如此專注,但越是如此,她就越感到氣惱。“起來!”她叫道,“你擋着我了。”

趙志海身子一抖,彷彿魂回殼中,趕緊站了起來,把椅子往旁邊一挪,讓出一條道來。林婉鳳大步走了過去,將要進衛生間時,轉過身來,虎一樣盯視着他逼問道:“這些東西你看到現在?”

趙志海還在想怎麼回答,老人的聲音就從沙發上顫顫巍巍地傳來:“一直在看,”她說,“小海一直在看書,老師都誇他。”

林婉鳳看了看老人,又瞥了眼牆上的掛鐘,對趙志海說:“都九點多了,你還沒把你娘扶到牀上去?”

趙志海勉強擠出一個笑容:“忘了,忘了,這就去。”他走向沙發,對母親說:“來,媽,我們吃藥,然後到房間裏早點睡吧。”

“我看你真是瘋了!”林婉鳳道。

“欸,別瞎說,”老人咳嗽着說,“小海剛考上大學,有出息得很呢。”

趙志海對熱帶魚的迷戀並不是三分鐘熱度。接下去的一個月內,他不僅在水缸裏添置了各式水草和金屬鹵素燈,還專門配備了另一隻小魚缸用來試養新買的小魚以防止交叉感染,直到試養完畢沒有問題,才把新魚放心地加入大魚缸內。新魚的挑選他也經過了慎重的考慮,從魚的攻擊性到對水質的統一需求,從不同的水層到顏色和品種的平衡,每引入一種新魚前,他都要研究半天,一如當年研究可以賺錢的熱門行業那樣,興致盎然而且志得意滿。他又從過往的人生經驗中瞭解到了萬事必精於細的道理,每天定時投餵三次餌料,每次都仔細地控制數量,既不讓魚喫不飽,也不讓多餘的餌料沉入砂底污染水質;每星期排污換水;每時每刻觀察水溫和酸鹼度的變化,精密地掌握光照時長。有一回他發現缸中的小魚開始漸漸往水面浮動,不肯潛入水中,他以爲它們生了病,着急地查閱各種資料,得知是由於一時間養了太多魚,缸裏缺了氧,便趕緊去市場裏買了增氧器回來,才把這些可愛的小東西們從鬼門關口拉了回來。在那以後,他對於魚兒們的照料更加不敢怠慢,也不再輕易往魚缸裏添置新魚。一個雨後初晴的上午,他從牀上起來,發現自己苦心經營的小型海洋世界在金黃的陽光底下熠熠生輝,五彩繽紛的魚羣們在漂浮的水草間穿梭嬉戲,一條條都長得肥滿健壯,體色清晰明亮,宛如十五道彩虹被打碎了漾開在水裏,他感受到了久違的心動,癡癡地坐了下來,對着這般美景欣賞了好久,感到某一種自由在這浮動的水光中沁入了內心,一陣豔羨和憐惜的心情託着他的腳底升入了海藍色的空氣,天花板在舞動,門楣在軟化,人世在那一瞬間變得溫柔親和。妻子上班去了,母親在半睡半醒地望着窗外,他一個人無聲地笑了起來,這是他生命中屈指可數的堪稱幸福的早晨。

然而這種幸福在妻子的眼裏顯然只能成爲一顆越扎越深的釘子。她認爲丈夫的熱情是一種毫無意義的鋪張,一種丟人現眼的病態。老人的藥費、兒子的學費,以及家裏的喫用開銷全靠她一人幾千塊錢的工資苦苦支撐,而他還在用大把大把的鈔票喂那些既不能喫也賣不出去的愚蠢小魚,她每每打開家門,就爲眼前這堵厚重遲鈍的玻璃牆感到心煩意亂。只是無論她怎麼抱怨謾罵,趙志海都擺出一副誠懇虛心的樣子點頭接受,然後一言不發地忙着手頭的家務活,用這種勤懇的家庭勞作來安撫妻子暴動的心,生怕她哪一天急火攻心真的把魚缸往樓底下一扔,然後長舒一口氣,拍手稱快。趙志海心裏清楚,她幹得出來這種事。

“就當是爲了你這些花花綠綠的野雜種,”林婉鳳說,“你也該出去找一份工作。”

“我正在找,”趙志海說,“不過可能還要等會時間,畢竟這把歲數了,一般公司也不會要我。”

“你知道就好,要求不要太高,”林婉鳳說,“去做個保安什麼的也好,總比在家裏待着強。”

趙志海眉頭皺了一下。

林婉鳳繼續說:“前兩天小高正好跟我提起過——小高你還記得吧,就是我那個英國讀書回來的侄子,開了個互聯網公司,做手機軟件之類的,這兩年好像搞得不錯。”

“可是手機軟件什麼的,我也不懂啊。”

“不是,”林婉鳳遲疑了一下接着說,“不是讓你去做軟件。他在上海經常要見些客戶朋友,上次跟我說,想要找個司機,配一輛車,這樣他就可以不用每次都叫專車了。”

“你是說,讓我去給你二十多歲的侄子開車?”趙志海有些難以置信地問道。

“你不要覺得難爲情,他本來是想說,你在出租行業幹過,應該認識不少老司機,但我今天忽然想到,其實你自己就可以去。他公司蠻好的,前幾個月還去領了個獎,就算是司機,待遇也不會太差的,更何況你還是他親戚。”

“我還在影視行業幹過呢,”趙志海有些急,“他怎麼不叫我去給他軟件拍個宣傳片!”

林婉鳳死死地瞪着他,一股低沉的氣壓裹挾着無情的話語從她的嘴脣中黑風般卷出:“你什麼意思?你還看不起他了?你也不看看你自己什麼貨色,你去正常公司上班人家要你麼?這些年虛頭巴腦的不知道搞了些什麼,結果就帶了這麼幾條魚回來,你還好意思嫌棄這嫌棄那?”她重重地拍了一下魚缸,像炸開的煙花一般,幾條粉紅的斑馬魚一下子被驚散開來,遠處的一條皮球魚也向後退了幾公分,它顫抖着望着缸外,好像被這突如其來的一掌嚇出了一生都難痊癒的精神病。

趙志海艱難地喘了幾口氣,似乎在用一隻無形的拳頭應接不暇地打碎不斷湧起的反駁的念頭,彼此沉默的幾秒鐘裏,他因此一下子變得筋疲力竭,憔悴地說:“我再去找找別的工作,要是實在找不到,我就聽你的。”

老人坐在客廳裏,雙手放在肚子上,一動不動地說道:“找得到的,找得到的,小海的學校很好,畢業以後肯定找得到工作。”

這天晚上趙志海躺在牀上,一夜都沒閤眼。他苦苦思索着一個年近五十的無業男人還可以做些什麼來維持生計。他自然可以做保安、司機、電工、泥水匠,甚至只要能夠掛得住臉,求助以往認識的朋友謀一個混喫等死的閒職也不是大問題,但是他回首過去,自己怎麼說也曾經是服裝廠老闆、私募公司合夥人、影視公司總裁,哪怕如今一無所有,每天只是在家裏無所事事,但只要不真正投身那些底層工作,這些昔日的輝煌至少還能爲他保留一份內心的體面,帶給他這一生不算虛度的假象。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自己實際上早已失去了所有的體面,那些不容置疑的失敗由於過度痛苦和恥辱而在他潛意識中被永久地封存,只剩下表面上偶爾提及的虛幻頭銜。他當然也可以指望那個正在讀大二的兒子畢業以後事業有成,但是這個家庭沒有給他帶來任何足以抗衡同齡人的財產,又怎麼忍心反過來向他求助反哺呢?他左思右想,如今的自己既沒有創業所需的資金,也不甘於輕易放下身段投降,明明已經落入了生活進退失據的逼仄狹縫中,可還覺得尚存一線希望可以找到翻盤逆襲的途徑。天光微亮的時候,他做出了一個決定,準備把這幾十年來的經歷寫成一部小說,憑藉着做影視公司時認識的人脈,他有信心使這部小說出版,同時盡力爭取將它們變成影像。這時他的腦中忽然閃過許多名字:四十歲開始寫小說的波拉尼奧、四十三歲發表第一篇小說的雷蒙德·錢德勒、五十九歲才第一次動筆就寫出了《魯賓遜漂流記》的丹尼爾·笛福。他沒指望自己成爲他們那樣的文學巨擘,但是仔細研究他們的人生經歷,再對比自己過往的坎坷故事,他又覺得其中不乏相似之處,想到這裏,他便難以自已地激動起來,熱血灌入大腦,彷彿回到了從煉油廠辭職的那個晚上,未來以光明的樣貌向他投射來誘人的光芒。第二天一早,趙志海就將這個計劃付諸了現實。他照例給老人餵了藥,給魚投了食之後,就打開電腦,開始了他人生中新的篇章。

“寫,只要不停地寫,生活就總有希望。”他這麼鼓勵自己,一面在餐桌上打字,一面擡頭望望對面的魚缸,將自己置身於那清澈溫暖的水面之下,與自己最親愛的魚兒們一同遨遊。當林婉鳳發現丈夫每天晚上奮筆疾書的並不是個人簡歷或是自我介紹材料之類的東西時,趙志海的小說已經寫完了兩個章節,她一腳踢翻了椅子,咄咄逼人地說道:“你說的找工作指的就是這個?”

“相信我,這次一定能成功。”

“你夠了趙志海,”林婉鳳說,“就當我求你,找一份正常的、能夠掙到工資的穩定工作,別再搞這些莫名其妙的事情了,好不好?”

“這不是莫名其妙的事情,”他說,“你知道的,我從小就喜歡看書,我覺得這件事我可以做成。”

“你哪一次不是這麼說的?哪一次又是真的做成了?你已經浪費大半輩子了,還要再繼續浪費下去嗎?”

趙志海看了看魚,又看了看地板,臉色鐵青,一字一句地說:“給我一個月,還有一個月我就能寫完,這次要是再失敗,我就真的聽你的。”

“你愛聽不聽,我不管你了,你自己想怎麼過怎麼過吧。”說着林婉鳳挎上包就摔了門出去,一連兩個禮拜都沒有再回來。

趙志海的小說夢毀於林婉鳳出走後一週的一箇中午。那天他寫了一上午小說後,去醫院給老人配了新的藥,回家以後一邊燒開水一邊給水缸換水。老人一如往常地咳嗽不已,趙志海端了開水走到沙發邊上,拍了拍她的後背,從桌上按量取出藥丸。老人雙眼緊閉,像是說夢話似的呢喃道:“我們小海很了不起的。”

“來,媽,我們吃藥。”

“他的學校很難考的,整個村子裏十幾年就他一個人考上了。”

“媽,吃藥吧。”趙志海吹了吹水,把藥遞到她嘴邊。

老人沒有搭理,繼續說:“長大以後一定很有出息。”

“媽,吃藥吧。”

老人不再說話了,將腦中不斷重複的回憶和對幼子引以爲傲的期冀永久地囚禁在那乾癟的嘴脣和凹陷的面頰之中,埋進了生命盡頭的泥沼。趙志海的手一直這麼舉着,直到開水不再冒出熱氣,才確認了母親的溘然長逝。他放下杯子和藥,長而又長地嘆了口氣,既沒有落淚,也沒有拼命叫醒她,只是把杯子裏的水喝完,然後在母親身邊靜靜地坐了半個小時。那是異常古老而寂靜的半小時,連自己的鼻息聲也聽不見的半小時,連窗外的鳥聲、車流聲、樹葉抖動聲、樓道的腳步聲、電視聲、魚缸的恆溫器運行聲都消失不見的半小時。好像生命的長河特地擠出了這一部分不帶任何聲音的半小時來供他享受難得的安寧、沉思和心痛。這半小時過去以後,時間重新恢復了正常的流動,他站起了身,開始聯繫殯葬公司,並把這個消息告訴了林婉鳳和自己的哥哥們。

爲了置辦老人的後事,林婉鳳從孃家又住回了趙志海家裏。她在傳統的婦道、慈悲的人道主義精神和對丈夫的個人牴觸中找到了完美的平衡方式,除了關於老人的話題,決不再和趙志海多說一句話。兩人反覆地對比各家殯儀館、火葬場、墓地、酒店和殯葬一條龍的服務價格,權衡再三,精打細算,很快確定了葬禮的時間和地點,並準備向親友們發出了訃告。趙志海想再考慮一塊更貴更大的墓地,卻被林婉鳳一口拒絕。

“如果要選擇你看中的那塊墓地的話,”她說,“兒子下個學期的學費我們就要問人借錢才能付得起了。”

趙志海想了一會說:“我可以讓出版社預支版稅,”他頓了頓,似乎在腦中模擬了一下未來的發展,“趕在下學期開始前,應該能有一半的版稅進來。”

“你跟出版社聯繫過了麼?”林婉鳳冷冷地說。

“還沒有,”趙志海剛開口,林婉鳳就翻了個白眼,他解釋似的說,“我想總得寫得差不多了才能去找他們,不然口說無憑。”

“你也知道口說無憑!”林婉鳳冷嘲熱諷道,“那你現在預想的這一切不是口說無憑又是什麼?到時候沒人願意幫你出版怎麼辦?”

趙志海思索了一下,說:“不會的,總有人願意幫忙的。再不濟無非就借錢,總有辦法還的。但是母親這輩子沒過上什麼好日子,我想讓她在天上舒服點。”

“是你娘,你想怎麼辦怎麼辦。”林婉鳳已經心如死灰,比起與他繼續相執,不如自己一個人想想補救的辦法。

“我已經寫了一半多了,再寫四萬字左右就可以完成,每天寫四千字,只需要十……”

“好吧,”林婉鳳說着就走進了老人原本住的房間,將趙志海一廂情願的幻想關在了後頭。老人去世後,他們兩人每天就這樣各睡一個房間,互不相擾。趙志海的話被無情地掐斷,只好回過頭看看魚缸,似乎聽得見魚兒們水中的勸慰。作爲迴應,他張開雙臂,環抱魚缸,耳中盪漾着咕嚕咕嚕的水泡聲,魚兒們朝他的胸前湧來,它們左右來回穿移,像是在隔着玻璃撫摸主人。魚兒們身上的色彩越來越鮮豔,幾乎到了發亮的地步,美輪美奐。趙志海的心重又恢復了寧靜。他覺得人心真是一樣不可思議的事物。自己並不是沒有見過觀賞魚,但是那天在家裏賦閒時,無意間見到電視上一檔介紹熱帶魚的節目,他居然忽地感到耳根發燙,胸中某塊堅硬的塊壘隨即被衝散,從此一發不可收拾,爲熱帶魚的魅力深深陶醉,直到現在都未曾改變。他覺得這簡直像是上帝的指引,是出於他的命令,自己纔不得不陷入對熱帶魚的迷戀之中,而這種歸屬感非但沒有使他感到被束縛,反而愈發自由和澄亮。真是不可思議,他想,人永遠不知道自己會變成什麼樣。

葬禮這天,趙志海和他的兩個哥哥表現得最爲悲傷,母親被送進焚化爐的瞬間,趙志海和他坐着輪椅的二哥圍着棺材放聲大哭,那個在加拿大定居的大哥則一路隨着棺材緩緩踱步,相對文雅地默默流下兩行不細看便無法察覺的熱淚。然而這種悲傷的氣氛到了喫晚飯的時候一下子都化爲了烏有,彷彿這只是一場平凡無奇的家庭聚會,三家人圍着飯桌觥籌交錯,開始談論起政策、體育和各自的近況。

“小海不容易,”大哥舉起酒杯說,“辛辛苦苦照顧咱媽,我們應該敬你一杯。”

“應該的應該的,”趙志海也端起了酒杯,“大哥在國外也沒有辦法,二哥自己身體也不好,這個事情我做最合適。”

三人碰了一杯,大哥說:“最近還是在忙影視這塊?”

“差不多……”趙志海說,“寫寫弄弄,找點投資,瞎混混唄。”

林婉鳳在一旁哼了一聲:“你怎麼不說說你養魚的事情?”

趙志海不耐煩地看了她一眼。

“養什麼魚?”二哥漲着被酒精燒紅的臉,笑着問。

還沒等趙志海回答,林婉鳳就搶着說道:“養了一大缸子魚,天天守在旁邊,跟着了魔一樣。”

大哥大笑起來,說:“弟妹,你這個就要體諒體諒小海了,男人嘛,有點自己的興趣愛好很正常,畢竟掙錢那麼辛苦,養點魚也算是調節調節。”

“掙什麼錢呀,一個子兒都沒有。”林婉鳳認真的回話只被衆人當做玩笑含混了過去,趙志海在一旁熱汗直出,他看着口無遮攔的妻子,雖是一肚子怨氣,卻也不好發作。

“對了,”大哥說,“這個白事,總共花掉多少錢?二弟,我們得出一份力。”

“得出一份,得出一份。”二哥頻頻點頭。

“不用不用,”趙志海說,“當年把媽接進家裏的時候不是一次性都給過了麼,全算在裏面了,這次不用勞煩費心了。”

“誒,你跟我們客氣什麼,這個不一樣的,怎麼說我們都是親兒子,於情於理都要給。”

“這真不是客氣,而且……”

“連墓地二十萬上下,”林婉鳳搶過趙志海的話頭,“你哥說得對,母親走了,兒子們都得出一份力,不然他們心裏也不好受。”

趙志海喫驚地看着她。

“你看,還是弟妹懂事,”大哥說,“那我們有數了,二弟,到時候我們湊個十幾萬塊錢給小海。”

“應該的,應該的。”二哥說着又把酒杯舉了起來。

“你太惡毒了。”回到家中,趙志海跟妻子抱怨道,“你怎麼可以跟哥哥們要錢,還多報了五萬!五萬!”

“怎麼不可以?這本來就是兒子們的義務。這麼多年他們把老人就往你這裏一丟,什麼都不管,多要一些怎麼了?”

“他們已經一次性給過錢了,那時候說好的,以後包括葬禮的費用都包括在裏面了。”

“這都多久以前的事情了,”林婉鳳在椅子上坐了下來,蹺起二郎腿,喝了口水道,“以前的十萬塊錢跟現在的十萬塊錢能比嗎?而且又不是我提的,是你哥哥先說的不是嗎?”

“他們那是客套!”趙志海喝了點酒,情緒有些激動,“我怎麼好意思收這個錢!”

“你再這樣不好意思下去我們都要餓死了你知道嗎?”林婉鳳一拍桌子,“爲了辦你孃的事情,爲了你看中的那塊墓地,我問單位同事借了五萬塊錢你知道嗎?”

趙志海瞪大了眼睛,嘴巴微張。

“家裏到底還剩下多少存款,夠用多久你知道嗎?兒子學費一學期多少你知道嗎?他要申請國外的學校,需要多少錢你知道嗎?你不知道,你什麼都不知道,所以兒子這種事都只跟我說,他知道跟你說了也沒用,你只會搗鼓這搗鼓那,一天到晚不知道搞些什麼東西,不掙錢不說,還要浪費錢在這種破爛死魚上,對家裏的事情一點都不關心,媽都快死了還心血來潮去寫什麼小說,你寫,你寫,我讓你再寫!”

林婉鳳越說越氣,語調不斷升高,把手邊的筆記本電腦往桌角砸了又砸,零件四散,響聲如雷,像在家裏燃起了煙花爆竹。趙志海顫抖着身體一句話也說不出,眼睜睜地看着一塊碎片掉進魚缸,緩緩地沉入底部。太多突如其來的真相和事實需要他逐漸消化,以至於騰不出任何的思緒去考慮該如何迴應妻子的話。妻子砸完了電腦,起身作勢要把魚缸也掀翻,被趙志海一把抱住,她不斷地扭動身子,用盡全力掙開了他,然後走進房間,像要把門敲碎似的狠狠關上了門。趙志海默默地收拾一地殘片,連同從水裏撈出來的那片,把所有碎片堆積在桌上,形成一座充滿暗示意味的廢墟。他聽見房間裏面傳出悶悶的、氣若游絲卻又幾近尖叫般的哭聲。趙志海坐在桌邊,雙肘苦撐,不斷地抓着自己粗硬的短髮,讓頭皮遍佈被拉扯的痛感,彷彿要把腦殼如柚子皮般剝開才罷休。他痛苦地望向魚缸,眼裏滿是猩紅的血絲。那是一雙不折不扣的亡命之徒的眼睛。

這個夜晚林婉鳳過得分外漫長,她做了二十幾個夢。時而夢見自己在蛇山裏彈奏古鋼琴,一轉眼二十歲的趙志海捧着一手破碎的碗碟朝她走來,時而又夢見兩個戴着牛尾巴面具的人在體育館裏鬥舞,片刻的工夫自己又置身一張污濁的畫布表層,迎接着一百七十雙看向自己的疑惑的綠色目光。當她躺在一座撒滿玻璃碎片的古剎中傾聽鐘聲時,她花了好一陣子才意識到那“咚咚”的聲音並非來自夢中。她凝視着黑暗中形狀模糊的天花板,抱怨爲何會有人大晚上的還在搞裝修,那聲音如此清晰,好像誰在往牆頭敲打一顆巨大的釘子,她準備再忍一會,但那一成不變的、節奏穩固的敲打聲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打算。她明白了,那並不是有人在裝修,而是丈夫又在家裏搗鼓些什麼稀奇古怪的東西。她又閉上了眼睛,爲自己做了充足的心理建設——她想到了離婚。無論這次丈夫又搞了些什麼,一旦把同事的錢還了,她就離婚,然後住到孃家去,這輩子不再看這個男人一眼。她考慮了很多實際層面的事務,儘管那樣做未必會給生活帶來多麼顯著的提升,但是至少自己可以過上清淨、自在、不用大動肝火的生活。她讓這個念頭充分地浸潤自己的身心,接着打開了燈,穿上拖鞋,準備去客廳看看這一回到底又是什麼新花樣。

打開房門,客廳一片漆黑,唯有從廚房處照出來的一點光亮讓人可以勉強看見家中門牆的輪廓。垃圾桶裏塞滿了被自己砸碎的電腦零件,聲音從光亮處毫無阻礙地進入自己的耳朵,有條不紊、渾厚敦實。巨大的水缸盈滿了渾濁的水,幾顆油綠色的水草在空蕩蕩的水中奄奄一息地扭曲着,地上還有幾攤水跡在反着光。她心頭一凜,朝着廚房快步走去。丈夫側對着她,正低頭在砧板上切着什麼,定睛一看,扁平的斑馬魚已被分成了三段,他在尾鰭處順勢砍下一刀,發出沉悶的“咚”響,魚身一抖,魚頭一撇,黑洞洞的圓眼徑直看向自己。他那點染血跡的右手用力按住刀柄,在砧板上使勁一磨,斬斷了黏連着的最後一絲魚皮,刀提起的一剎那,血淋淋的橫截面上,一圈細小的魚骨顯得嬌嫩無比。他用手攏起被斬成四段的紅魚,往臺沿一掃,四段魚身撲簌簌地落進腳邊的垃圾桶裏,接着伸出左手,從一旁原本用來檢疫新魚的小魚缸裏捏住一條藍色的蘭曼龍魚,粗暴地摁在砧板上,任它拼命地撲騰着自己的身體。泛着腥氣的鐵青菜刀從白骨般的月色下從天而降,藍魚身首分離,魚尾僵硬地在空中擺了兩下後,便再無一絲動彈。還未等林婉鳳看清那緩緩張開的魚嘴,趙志海又是一刀,將鮮豔的魚身又劈成了兩半,魚腸連着血絲一股腦翻了出來,在那藍寶石般的鱗片上蠕蟲一般地伏着。他如同設置精密的器械,利落規律地不斷重複着落刀的動作。小魚缸裏十幾條等待命運的彩魚焦頭爛額地飛速奔遊着,但是它們怎麼也逃不出這惡魔般的玻璃缸。林婉鳳看着它們絕望的黑眼,從玻璃的反光中看見趙志海扭曲擴張的五官,再擡眼看時,卻發現他臉上什麼表情也沒有,甚至還帶着一點慈父般的溫柔和釋然,竟像在給最心愛的人栽種玫瑰。

“明天,”他頭也不擡的說,“你去跟小高說,我去做他司機。”

一邊說,一邊又若無其事地劈下了一刀。

林婉鳳站在原地,努力確認這是不是自己做的噩夢。“咚”、“咚”的聲音還在不停地響着,爲了得到答案,她還需要很長很長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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