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絲動紫皇——詠音樂古詩詞賞析(四)

二十三絲動紫皇

——詠音樂古詩詞賞析(四)

王川學

唐代詩人李頎有一首《聽安萬善吹觱篥歌》,用不同季節的不同景物,形容音樂曲調的變化,把聽覺的感受訴諸視覺的形象,取得很好的藝術效果:

    南山截竹爲觱篥,此樂本自龜茲出。

    流傳漢地曲轉奇,涼州胡人爲我吹。

    傍鄰聞者多嘆息,遠客思鄉皆淚垂。

    世人解聽不解賞,長飆風中自來往。

    枯桑老柏寒颼飀,九雛鳴鳳亂啾啾。

    龍吟虎嘯一時發,萬籟百泉相與秋。

    忽然更作漁陽摻,黃雲蕭條白日暗。

    變調如聞楊柳春,上林繁花照眼新。

    歲夜高堂列明燭,美酒一杯聲一曲。

觱篥(bìlì)亦作“篳篥”、“悲篥”,又名“笳管”。簧管古樂器,似嗩吶,以竹爲主,上開八孔(前七後一),管口插有蘆制的哨子。漢代由西域傳入,今已失傳。

此詩寫詩人聽了胡人樂師安萬善吹奏觱篥,稱讚他高超的演技,同時寫觱篥之聲悽清,聞者悲涼。前六句先敘篥的來源及其聲音的淒涼;中間十句寫其聲多變,爲春爲秋,如鳳鳴如龍吟;末兩句寫詩人身處異鄉,時值除夕,聞此尤感孤寂悽苦。詩在描摹音樂時,不僅以不同季節的鳥獸樹木之聲作比,同時採用通感手法,寫得形象生動,富有感染力。

“南山截竹爲觱篥”,先點出樂器的原材料,“此樂本自龜茲出”說明樂器的出處。兩句從來源寫起,選用了短促的入聲韻,以板鼓開場。接下來寫觱篥的流傳,吹奏者及其音樂效果:“流傳漢地曲轉奇,涼州胡人(指安萬善)爲我吹,旁鄰聞者多嘆息,遠客思鄉皆淚垂”,寫出樂曲美妙動聽,有很強的感染力量,人們都被深深地感動了。下文忽然提高音節,用高而沉的上聲韻一轉,說人們只懂得一般地聽聽而不能欣賞樂聲的美妙,以致於安萬善所奏觱篥仍然不免寥落之感,獨來獨往於暴風之中。“長飆風中自來往”這一句中的“自”字,着力尤重。

行文至此,忽然嚥住不說下去,而轉入描摹觱篥的各種聲音了。觱篥之聲,有的如寒風吹樹,颼飀作聲;樹中又分闊葉落葉的枯桑,細葉長綠的老柏,其聲自有區別,用筆極細。有的如鳳生九子,各發雛音,有的如龍吟,有的如虎嘯,有的還如百道飛泉和秋天的各種聲響交織在一起。四句正面描摹變化多端的觱篥之聲。接下來仍以生動形象的比擬來寫變調。先一變沉着,後一變熱鬧。沉着的以《漁陽摻》鼓來相比,恍如沙塵滿天,雲黃日暗,用的是往下嚥的聲音;熱鬧的以《楊柳枝》曲來相比,恍如春日皇家的上林苑中,百花齊放。

接着,詩人忽然從聲音的陶醉之中,回到了現實世界。楊柳繁花是春天景象,而此時卻不是這個季節。“歲夜”二字點出這時正是除夕,而且不是做夢,清清楚楚是在明燭高堂,於是詩人產生了“浮生若夢,爲歡幾何”的想法:盡情地欣賞罷。“美酒一杯聲一曲”,寫出詩人對音樂的喜愛,與上文伏筆“世人解聽不解賞”一句呼應,顯出詩人與“世人”的不同,於是安萬善就不必有長飆風中踽踽涼涼自來往的感慨了。由於末了這兩句話是寫“汲汲顧影,惟日不足”的心情,所以又選用了短促的入聲韻,仍以板鼓收場,前後相應,見出詩人的着意安排。

這首詩與作者另外兩首寫音樂的詩(《琴歌》《聽董大彈胡笳聲兼語弄寄房給事》)最不一樣的地方,除了轉韻頻繁以外,主要的還是在末兩句詩人內心的思想感情。《琴歌》中詩人只是淡淡地指出了別人的雲山千里,奉使清淮,自己並未動情;《聽董大彈胡笳聲兼語弄寄房給事》中詩人也只是勸房給事脫略功名,並未觸及自己。這一首卻不同了。時間是除夕,堂上是明燭高燒,詩人是在守歲,一年將盡夜,不能不起韶光易逝、歲月蹉跎之感。在這樣的情況之下,要想排遣這愁緒,只有“美酒一杯聲一曲”,正是“對此茫茫,不覺百感交集”之際,無可奈何之一法。這一意境是前二首中所沒有的,詩人只用十四個字在最後略略一提,隨即放下,其用意之隱,用筆之含蓄,也是前兩首中所沒有的。

唐代詩人劉希夷的《嵩嶽聞笙》,在環境的烘托中展現了笙樂的美感:月出嵩山東,月明山益空。

山人愛清景,散發臥秋風。風止夜何清,獨夜草蟲鳴。

  仙人不可見,乘月近吹笙。絳脣吸靈氣,玉指調真聲。

真聲是何曲,三山鸞鶴情。昔去落塵俗,願言聞此曲。

今來臥嵩岑,何幸承幽音。神仙樂吾事,笙歌銘夙心。

詩的起筆便沉浸在笙聲的光華之中。光明、清朗的月亮從嵩山之東昇出來了,她的清暉讓嵩山顯得更加幽寂,這不僅是聽聞吹笙的絕佳背景,更讓人疑心這清幽絕俗的月亮是從笙管裏吹出來的,吹得空山一片純白。這樣不俗的、巧妙的起筆,雖看似與主題無關,不直接寫吹笙,而從周圍的環境說起,其實爲之後的鋪敘營造更廣的騰挪空間,也爲感情的抒發蓄勢,顯示了詩人的獨具匠心。於是接下來寫聽樂人的形象:人是山人,非世俗之人,心賞目悅的也是非世俗的月光,“散發”是不受拘束的心靈世界的外化動作,“臥”代表隱逸,寥寥十字,便將一個散澹閒逸、自由自在的聽笙人的形象勾勒出來了,這是明月下披散着長髮臥於秋風中的詩人的自我形象,同時也是這笙聲所具有的清濯人心的效果的象徵,還是側面落筆。詩人聽笙時的從容不迫也由此顯現,是以五六兩句仍是不急不躁,氣定神閒,索性再縱筆描寫嵩山夜景,風靜夜清,時時聽聞草中蟲子的細細鳴叫,在純白的月色中,平添一二幽靜的況味。這既是寫景,也是寫樂聲,更寫詩人聽聞樂聲後所獲得的審美感受,這種審美感受以幽靜空靈的意象出之,將不可捉摸的聲音幻化成真實可感的眼前之物,

當讀到七八句時,纔會恍然大悟,前六句看似泛泛之筆,其實無一句不在寫笙聲,而這正是一種通感手法的運用。七八句是一個轉筆,結束了對環境的渲染,吹笙人終於揭開神祕面紗,乘着月亮緩緩飄來,他在靠近月亮的高處優雅吹奏那鵝頸一樣修長的玉笙,瀟灑飄逸得就像神仙。這樣的場景自然是隻能從遠處眺望、仰慕而不能褻玩的。九、十句是詩人想象中的吹笙人,他絳色的嘴脣吸納天地的靈氣,用他纖細的、白玉一樣的手指續續吹,虛虛實實的描摹中,將“吹”這個動作形容得無比空靈優美,隱含了《莊子》中所推崇的理想人格之美,又非常切合題意。十一、十二句是被上一句蟬聯而來,以曲問,以情答,更顯得笙聲分外親切感人,引逗詩人的一片出世之心,使人存飄然物外之念。

接下來四句補敘詩人的眷念之情,以及由此生髮的得以聆聽高人雅奏的感激之念,字裏行間,流露出詩人的知音之感,於是益發堅定了詩人“歸去來兮”的決心,纔有結尾斬釘截鐵的兩句,他撫摸這月色中空靈脫俗的笙聲,就像摩挲自己本來的心靈,那種飄然遠引的情致本來就根深蒂固於自己的心中,只是這笙聲重新讓他發現、讓他憶念起來罷了。他們,詩人和仙人,他們是真正的知音,他們真實的心聲乘着月光和笙聲,漸漸消融在一起,詩歌與音樂也彼此消融,情投意合。這是真正的、自然高妙的藝術,源於兩顆自由而濃烈的心。

唐代詩人李賀的《李憑箜篌引》,充滿了濃烈的浪漫氣息:

    吳絲蜀桐張高秋,空山凝雲頹不流。

    江娥啼竹素女愁,李憑中國彈箜篌。

    崑山玉碎鳳凰叫,芙蓉泣露香蘭笑。

    十二門前融冷光,二十三絲動紫皇。

    女媧煉石補天處,石破天驚逗秋雨。

    夢入神山教神嫗,老魚跳波瘦蛟舞。

    吳質不眠倚桂樹,露腳斜飛溼寒兔。

李憑是梨園弟子,因善彈箜篌,名噪一時。“天子一日一回見,王侯將相立馬迎”,身價之高,似乎遠遠超過盛唐時期的著名歌手李龜年。他的精湛技藝,受到詩人們的熱情讚賞。

詩的起句開門見山,“吳絲蜀桐”寫箜篌構造精良,藉以襯托演奏者技藝的高超,寫物亦即寫人,收到一箭雙鵰的功效。“高秋”一語,除了表明時間是九月深秋,還含有“秋高氣爽”的意思。二、三兩句寫樂聲。詩人故意避開無形無色、難以捉摸的主體(箜篌聲),從客體(“空山凝雲”之類)落筆,以實寫虛,亦真亦幻,極富表現力。

優美悅耳的絃歌聲一經傳出,空曠山野上的浮雲便頹然爲之凝滯,彷彿在俯首諦聽;善於鼓瑟的湘娥與素女,也被這樂聲觸動了愁懷,潸然淚下。“空山”句移情於物,把雲寫成具有人的聽覺功能和思想感情,它和下面的“江娥”句互相配合,互相補充,極力烘托箜篌聲的神奇美妙,具有“驚天地,泣鬼神”的魅力。第四句“李憑中國彈箜篌”,用“賦”筆點出演奏者的名姓,交代了演奏的地點。前四句,詩人故意突破按順序交待人物、時間、地點的一般寫法,另作精心安排,先寫琴,寫聲,然後寫人,時間和地點一前一後,穿插其中。這樣,突出了樂聲,有着先聲奪人的藝術力量。

五、六兩句正面寫樂聲,而又各具特色。“崑山”句是以聲寫聲,着重表現樂聲的起伏多變;“芙蓉”句則是以形寫聲,刻意渲染樂聲的優美動聽。“崑山玉碎鳳凰叫”,那箜篌,時而衆弦齊鳴,嘈嘈雜雜,彷彿玉碎山崩,令人不遑分辨;時而又一弦獨響,宛如鳳凰鳴叫,聲振林木,響遏行雲。“芙蓉泣露香蘭笑”,構思奇特。帶露的芙蓉(即荷花)是屢見不鮮的,盛開的蘭花也確實給人以張口欲笑的印象。它們都是美的化身。詩人用“芙蓉泣露”摹寫琴聲的悲抑,而以“香蘭笑”顯示琴聲的歡快,不僅可以耳聞,而且可以目睹。這種表現方法,真有形神兼備之妙。

  從第七句起到篇終,都是寫音響效果。先寫近處,長安十二道城門前的冷氣寒光,全被箜篌聲所消融。其實,冷氣寒光是無法消融的,因爲李憑箜篌彈得特別好,人們陶醉在他那美妙的絃歌聲中,以致連深秋時節的風寒露冷也感覺不到了。雖然用語浪漫誇張,表達的卻是一種真情實感。“紫皇”是雙關語,兼指天帝和當時的皇帝。詩人不用“君王”而用“紫皇”,不單是遣詞造句上追求新奇,而且是一種巧妙的過渡手法,承上啓下,比較自然地把詩歌的意境由人寰擴大到仙府。以下六句,詩人憑藉想象的翅膀,飛向天庭,飛上神山,把讀者帶進更爲遼闊深廣、神奇瑰麗的境界。“女媧煉石補天處,石破天驚逗秋雨”,樂聲傳到天上,正在補天的女媧聽得入了迷,竟然忘記了自己的職守,結果石破天驚,秋雨傾瀉。這種想象是何等大膽超奇,出人意料,而又感人肺腑。一個“逗”字,把音樂的強大魅力和上述奇瑰的景象緊緊聯繫起來了。而且,石破天驚、秋雨霶霈的景象,也可視作音樂形象的示現。

第五聯,詩人又從天庭描寫到神山。那美妙絕倫的樂聲傳入神山,令神嫗也爲之感動不已;樂聲感物至深,致使“老魚跳波瘦蛟舞”。詩人用“老”和“瘦”這兩個似平乾枯的字眼修飾魚龍,卻有着完全相反的藝術效果,使音樂形象更加豐滿。老魚和瘦蛟本來羸弱乏力,行動艱難,竟然伴隨着音樂的旋律騰躍起舞,這種出奇不意的形象描寫,使那無形美妙的箜篌聲浮雕般地呈現在讀者的眼前了。

以上八句以形寫聲,攝取的多是運動着的物象,它們聯翩而至,新奇瑰麗,令人目不暇接。結末兩句改用靜物,作進一步烘托:成天伐桂、勞累不堪的吳剛倚着桂樹,久久地立在那兒,竟忘了睡眠;玉兔蹲伏一旁,任憑深夜的露水不停地灑落在身上,把毛衣浸溼,也不肯離去。這些飽含思想感情的優美形象,深深印在讀者心中,就像皎潔的月亮投影於水,顯得幽深渺遠,逗人情思,發人聯想。

此詩的最大特點是想象奇特,形象鮮明,充滿浪漫主義色彩。詩人致力於把自己對於箜篌聲的抽象感覺、感情與思想借助聯想轉化成具體的物象,使之可見可感。詩歌沒有對李憑的技藝作直接的評判,也沒有直接描述詩人的自我感受,有的只是對於樂聲及其效果的摹繪。然而縱觀全篇,又無處不寄託着詩人的情思,曲折而又明朗地表達了他對樂曲的感受和評價。這就使外在的物象和內在的情思融爲一體,構成悅目賞心的藝術境界。

清人方扶南把此詩與白居易的《琵琶行》、韓愈的《聽穎師彈琴》相提並論,推許爲“摹寫聲音至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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