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半生我很年輕》第3章:魂斷月下


在酒吧做賣唱這種工作,不僅唱歌要說的過去,酒量也不能差。


我離開那個人生第一個小廠子以後,大約一週的時間我都在這個城市裏四處遊蕩,我不知道我應該做什麼,從白天逛到晚上,從清晨逛到黃昏。我漫無目的四處走,走累了就坐在街頭。餓了就隨便喫點什麼,困了就回去睡覺。像一隻活一天就快活一天的流浪狗。

我那時心裏很空虛,想做點自己喜歡的事,但我又不知道我喜歡什麼。恰逢那會兒城市裏有一條街開了很多酒吧,慢的快的,柔的燥的,形形色色。每家酒吧的玻璃上都貼着一張紅紙,上面的內容基本都很簡潔:招聘服務生,調酒師,現場歌手。我好奇,就走了進去。推開了那道門,進去之後的八個月時間裏,我就再沒出來過。

我會彈吉他,當然現在不彈了,很多年都沒碰過了。我唱歌也還不錯,年輕那會兒嗓音條件還行。音色雖然一般,但是高音比較出色。加上那會兒長髮,很符合職業形象。老闆和現場樂隊的人聽完我試唱之後,當即拍板:留下吧,挺痛快的。我還記得那會兒我試唱的是蕭敬騰版的新不了情。

酒吧駐唱的生涯絕對是我人生中最濃墨重彩的一筆,也是我現在遲遲都忘不掉的東西。以至於我現在走在街上看見街頭的流浪歌手,我也會停下好好聽聽,心裏還唸叨:看,我以前和他一樣,是江湖賣唱的。

賣唱不丟人,也是憑手藝喫飯。我唱歌,老闆給錢,公平合理,我又不是賣身。再說就我這個樣子,賣身也沒人買,保準得餓死。

我在酒吧的這八個月裏面,除了和搭檔楊采薇還有鼓手力哥關係不錯,能感受到人情味兒以外,其餘的部分就是名副其實的風塵場所。每天很多人戴着面具,衣冠楚楚的來。喝醉之後,卸下面具,步履蹣跚的不知道跟誰走了。手牽着手自由搭配,就像相親市場。

我們這個酒吧一條街的旁邊就是音樂學院,年輕的女學生居多。我第一天上班的時候,老闆把我領進後臺,指着一個正在給馬丁靴綁鞋帶的姑娘給我介紹:這是楊采薇,也是駐唱,比你大兩歲,你叫姐就行。楊采薇擡頭看了我一眼,點了點頭笑了一下,沒等我回應,又低頭繼續綁鞋帶。

我就在旁邊像電線杆子一樣站着,等她綁利索了。她看着我開口了:今天第一天上班嗎?那正好,我今天嗓子不舒服,等會兒到時間你上去先唱一首吧。然後下來替我。楊采薇聲音很好聽,很甜美,像女歌手金莎。但長得卻與這種甜美的嗓音完全相反,楊采薇濃眉大眼,鼻樑高挺得像外國人,我還以爲她是混血。身板纖細但非常挺拔,站在那給人英氣勃勃的感覺,皮膚雖然不是很白,但很健康,跟氣質很匹配。

我點點頭說沒問題,趕緊走了出去準備上場。

說實話,我第一次的現場效果還是很出色的,唱的歌是天空之城。點歌的是一個女學生,這個女學生幾乎天天來,今天頭一次見到我上場,迫不及待的就點了這首她說是她最喜歡的歌。這首歌難度不大,雖然唱之前還沒來得及好好開嗓,但這首歌沒有什麼高音,算是中規中矩。隨着叫好聲和鼓掌聲,我的第一次迷你小演出就算落下帷幕。

這給了我很大的勇氣和自信。

距離18歲那年最後一次在酒吧唱歌到現在已經過去很多年了。我老了,別說唱歌了,上個臺階都氣喘吁吁的。這些年的抽菸喝酒熬夜,嗓音條件也迅速下降,當年蕭敬騰的王妃最後一句的最後一個音我可以很輕鬆的就上去,而且很飽滿不單薄。哪像現在,一句完整的歌詞唱起來都呼哧帶喘的。

現在還能拿起話筒的時候就是跟一些老哥們兒老朋友去KTV了,朋友們聽着我顫抖的聲音和粗重的喘息聲也經常調侃我:哎呦,這當年的賣唱歌手怎麼現在上氣不接下的啊?

嗨!這有啥,老了唄。老了就要認,這沒什麼。

我第一次聽楊采薇唱歌的時候心裏的感覺是挺安寧祥和的,她那天嗓子不舒服,就唱了一首低音的董小姐。聲音甜美,演唱的時候酒吧很安靜。我和她的風格很明顯是不一樣的,我喜歡搖滾,我們倆一動一靜,也算互補。

楊采薇這個人不接觸不知道,熟悉了之後其實很話癆,經常跟我說我沒來的時候她唱歌時的種種,什麼第一次上臺唱着唱着忘詞了,第二次上臺又忘詞了,忘詞了怎麼辦?她問我,我愣了一下:我沒忘過詞。她就一臉鄙夷:行行行,就你厲害。然後一臉神祕的跟我說,忘詞了我就把歌詞寫在手上,忘了就趕緊揮手,邊揮手邊喊:現場的朋友你們好嗎?趁機趕緊看兩眼,不然總忘詞多尷尬?

我說你可真機靈。

我說完她就哈哈哈哈的笑,我當時覺得楊采薇挺有意思的。我們倆每天唱完上半場,中場休息的時候就坐在後臺,邊喝邊扯。幹我們這行,喝酒也是有好處的,那就是酒精可以幫助開嗓,省去很多時間,又能過過嘴癮。有時樂隊不忙,鼓手力哥也經常加入我們。力哥不爲喝酒,不爲偷懶,就想多看幾眼楊采薇。

力哥喜歡楊采薇,酒吧裏的人都知道。

據說楊采薇前兩次上臺唱歌的時候,不光總是忘詞,進拍子也進不好,節奏感不強。這對於她來說還可以強行繼續往下唱,但對於樂隊的人來說可就難做了,繼續吧,手上彆扭。不繼續吧,觀衆彆扭。爲了正常演出效果,樂隊其他人都對老闆說楊采薇不太合適唱歌。只有力哥不發表看法,而且對楊采薇一見鍾情。

等到楊采薇第三次上臺之前,力哥紅着臉悄悄告訴楊采薇,進拍子挺簡單的,你仔細聽鼓點就行,心裏盤算八拍,聽別的你也聽不懂。說完轉身就跑了,臉色更紅像猴屁股。

楊采薇很聽話,那天晚上第一首歌她聽着鼓點,進拍子很順利,幾乎沒有任何差錯。力哥開心的很,打鼓更賣力。結果由於舞臺比較小,力哥在歌曲結束的時候光顧着看楊采薇了,心裏太激動,最後一下鼓直接敲到了旁邊卡洪箱手的大腿上,結結實實的,舞臺上的慘叫和舞臺下的掌聲同一時間響起,還好卡洪箱手皮糙肉厚,不然非骨折不可。

力哥大口大口的邊喝着百威邊跟我說:老弟,我當初看見楊采薇的第一眼之後,心裏就決定,這輩子就是她了。嘖嘖,你現在可能理解不了這種感覺,沒事兒哈,要是你小子有福氣的話,以後你也碰見一個讓你一見鍾情,瞬間就不能自拔的人,那你就明白了。

我還是不明白,我問:那到底是什麼感覺?力哥稍微思索了一下,看着我說:就是你會每天都盼着見到她,見不到她你就心慌,做什麼都沒心情。

說實話,力哥跟我描述的這種感覺,我只在電視劇裏看見過,我24歲之前根本就不相信。看一眼就一輩子了?扯什麼蛋?我以爲力哥喝醉了說胡話,我根本就不在意。

可直到後來我24歲那年遇到了一個讓我喜歡不能自拔的姑娘,我才逐漸理解力哥對我說的話。雖然我和那個姑娘的未來充滿變數,或者說基本沒有未來,可我那時還是無怨無悔的喜歡她。

我即便現在人生已經走完了一半,我也依然相信一見鍾情,而且打心眼兒裏覺得浪漫。堅信美好的愛情就應該先從一見鍾情開始。

力哥對楊采薇真的是無微不至,跟他們越來越熟悉,我就越來越佩服。力哥簡直就是楊采薇的貼身保姆。楊采薇的嗓子狀態時好時壞,力哥就準備了好多胖大海備着,並且時刻保持電水壺裏的水是滾燙的。楊采薇喜歡喫帶殼的大杏仁,力哥就十斤十斤的買,有空就剝,剝好的杏仁又怕楊采薇不能及時喫完,就裝在透明的盒子裏密封蓋好,然後放在暖氣片上防止返潮。楊采薇體虛,力哥就經常去菜市場買老母雞燉湯,我們晚上上班白天睡覺,爲了讓楊采薇及時喝上熱湯,力哥每次燉湯的話,那天就只能睡兩三個小時。力哥說,燉得時間長才更香。

力哥打得一手好鼓,在我們那的一條街都很出名,甚至我們那條街很多家酒吧的鼓手都跟力哥學習過,可以說在我們這片兒的鼓手裏面,力哥那是響噹噹的人物,絕對的靠譜手藝人。力哥脾氣隨和,我幾乎沒見他發過脾氣。還經常教育我,年輕人不要衝動。其實力哥就比我大六歲。生活上,買菜做飯收拾家務洗衣縫補樣樣精通,我一度懷疑力哥是不是以前去過泰國。

楊采薇不是傻子,力哥的好,和力哥對她的好她都知道,剛開始還扭扭捏捏比較矜持,我去了不到十天,楊采薇和力哥就水到渠成的正式在一起了,連老闆都感嘆有情人終成眷屬,他們在一起那天老闆一高興,甚至還給他們開了個大Parrty,我們都喝得爛醉如泥。

如果故事到這裏就戛然而止的話,那麼我此刻的心情就不會如此沉重。你看啊,我從廠裏走了之後迷茫了那麼多天之後,終於有了事情做。力哥深沉的喜歡楊采薇,終於也走到了一起。街邊的流浪貓又遇到了好心人投食,喫得飽飽的可以睡個好覺。似乎每張臉上都洋溢着開心的笑容,看起來一切都很好。

可之所以有些人每天回憶過去,有些人活好當下,就是不願意去想未來。就是因爲過去是實實在在已經發生了的,當下是正在經歷可以把控的,唯獨未來是未知的,你無法預測也無法左右,無法逃避也無法躲開。

就像我,我年輕的時候我以爲我有理想,有精力,有體力,我未來可以很牛逼,可現在人過中年仍然是庸碌無爲。我做過太多份工作,行業跨度每一次都很大,每一次都是一種挑戰。我離開工廠的時候,我不會想到我下一份工作居然是賣藝的。之後離開酒吧,我也不會想到我下一份工作是全球最大工廠的技術員。我不做技術員之後我也不會預料到我下一個工作上是銷售。世事無常,總是讓人難以預料。

我在酒吧一共唱了八個月,期間還在力哥和楊采薇的鼓動下參加過一次當年大火的選秀節目,結果不出所料,沒幾輪就被幹掉了。這個先不說,提起來我就上火。

力哥和楊采薇正式在一起之後,力哥對楊采薇更是無微不至,無論是工作還是生活,事無鉅細,每件事,哪怕是芝麻綠豆的事,也肯定都幫楊采薇做得妥妥帖帖。可以這麼說,月薪過萬的保姆都沒有力哥細緻。酒吧所有人都很感慨,這談戀愛的男人就是不一樣,太騷氣了。就連老闆娘都很羨慕,時常拄着腰站在吧檯裏看着楊采薇,眼神裏滿滿的羨慕,那神情,好像老闆虐待她了一樣。

那時已經入冬,我所在的城市冬天乾燥而寒冷,每一陣風吹在臉上就是刀割的感覺,像多情的浪子,無形中傷害了你,又走得不留痕跡。

楊采薇外強中乾,別看外表英氣十足,可身體虛弱得很。尤其到了冬天,嗓子不舒服是經常的事,感冒發燒來得時間比大姨媽還穩。做我們這行最怕感冒和嗓子不舒服,有什麼風吹草動就根本唱不下來。但酒吧裏最穩定,顧客常見的駐唱只有我們倆,想臨時找那種竄場的歌手還是很難的,因此楊采薇基本就是經常帶病上崗。楊采薇沒什麼,從不以弱而嬌,該上場就上場,一點都不嬌氣。可力哥就不行了,每天都心疼得愁眉苦臉,像剛被閹割的太監一樣。

力哥心疼,楊采薇又要強,怎麼辦?力哥別無他法,只能暗中來找我,求我每天在不傷喉嚨的情況下儘量多唱幾首,楊采薇也就能多休息休息。我聽完力哥的想法之後,我低着頭沉默了一分鐘,力哥很緊張的等着我回應,我一臉壞笑慢吞吞道:我也想喫剝好的杏仁。

從那以後,後臺又多了一個分擔力哥一個一個辛苦剝好杏仁的人,不得不說,力哥用愛剝出來的杏仁是真好喫,又大又脆還很香甜。而且楊采薇爲了感謝我,每次都把大個兒的給我喫,給我喂得腮幫子滾圓,眼睛都快看不見了。

楊采薇是音樂學院畢業的學生,是我們那條街上爲數不多科班出身的酒吧歌手,技術沒得說。楊采薇不光每天給我杏仁,還經常趁着自己嗓子狀態好的時候指導我的發聲方法,什麼鼻音共鳴,胸腔共鳴,丹田發力什麼的。楊采薇逼着我每天都要練習,我不算笨,倒也學得不錯,每次唱完,大家都說我進步了不少。每次我都由衷讚歎楊采薇:科班出來的就是不一樣,比我這種野路子的強多了。所以理論上說,楊采薇還是我駐唱生涯中的半個老師。

如果生活能一直這樣平淡的進行下去,我雖然可能有一天會放下吉他離開酒吧,但也不至於傷心欲絕。力哥和楊采薇也會一直如膠似漆你儂我儂,之後結婚生子,共度一生,多好。可未知的明天總會帶着各種各樣的武器來找你,看你的生活剛有點起色?一槍就把你撂倒,反抗的機會都沒有。

只不過這次,生活給力哥帶來的武器有點特殊——情深不壽。這四個字用在力哥的身上簡直就是嚴絲合縫。

力哥和楊采薇的愛情轉折是在一起之後的三個月,也就是我到酒吧的三個月左右。那時全市剛剛爆發了一場很嚴重的病毒性流感,別說小孩子差不多全軍覆沒,就是很多成年人也都像被霜打了一樣,各個醫院診所人滿爲患,感覺整個城市都是死氣沉沉。

酒吧只有我和力哥暫時安然無恙,吉他手大哥和貝斯手大哥連琴絃都扒拉不動了,撥片都拿不穩。鍵盤手臉色蒼白,像吸毒患者,坐那不動都感覺他大限將至。卡洪箱手就別提了,走一步都氣喘吁吁,精神恍惚得好像剛跟母狗交配完似的。楊采薇就更甭說了,來了就是睡覺,一睡睡到打烊,好不容易醒了也是被尿憋醒的。身上蓋兩個軍大衣都說冷,一把一把吃藥,像喫狗糧一樣,看着就可憐。

別說我們,老闆和老闆娘每天都是猜拳換班來,一個來了就躺在吧檯裏挺屍,另一個在家打吊瓶好好休息,公平合理。

那段時間沒把我累死,楊采薇倒了,每天就等於我自己唱。音調稍微高一點的歌我都不敢唱,就怕聲帶累壞了。楊采薇倒是睡得挺好,我還好奇她怎麼不冷了,仔細一瞧,原來力哥又給鋪了個電熱毯。

楊采薇每天不省人事,生活都快不能自理了。雖然燒退了,可身體素質實在太差,根本招架不住別的感冒症狀,再加上楊采薇這個人比較悲觀,整天鬱鬱寡歡的,因此生病的這段時間非常依賴力哥,睡覺之前要看着力哥的臉,醒來之後的第一眼也得看見力哥,簡直就是嬰兒。

對於情侶來說,這種事情正是讓感情更深厚更甜蜜的經歷。畢竟女人大多數都是感性的,生病臥牀,喜歡的男人衣不解帶的照顧自己,相信是個女人都會熱淚盈眶。就算是普通朋友,恐怕也會感動的不行。當然,也有例外,當初我照顧了趙曉婷整整一個月,結果她痊癒的時候居然一臉正經的對着我感慨:不是說久病牀前無孝子嗎?這話不對,不能用你身上。

我現在每次回憶過去,想到這的時候都替力哥惋惜,如果當初力哥能堅挺一點,也就沒有後來的天人永隔了。

楊采薇最需要力哥,或者說力哥也最不想離開楊采薇的時候,力哥遠在其它城市的老母親給力哥打來電話,內容很簡單,力哥必須馬上回家一趟,有重要的事要跟力哥當面商量。任憑力哥在電話裏怎麼問,力哥的母親就是不說,嘴比和尚的褲腰帶還嚴實,而且語氣嚴肅得像得了絕症。力哥孝順,只能暫時丟下楊采薇自己先回了家,臨別的時候對我和另一個叫苗苗的服務員小姑娘千叮萬囑,一定要照顧好楊采薇按時吃藥。說完輕輕吻了楊采薇睡夢中的右臉,匆匆走了。

有些人一旦走了,那麼之前所做的一切就都把控不住了,無論是愛情還是友情,只能任其發展深陷未知。力哥沒想到,我也沒想到,所有人都沒想到,力哥這次一走,不僅丟了愛情,丟了楊采薇,還丟了命。



力哥死的第三天,我就離開了酒吧,去了這個城市的另一個地方。我那時想逃避,因爲力哥和楊采薇的結局給我狠狠的上了一課,讓我這個局外人根本無法接受。我頭一次對愛情產生了懷疑,也對這個世界產生了懷疑。直到我24歲遇到我心動的女人時,也經歷了一次愛情,這種懷疑才被打消。

當時力哥回家後兩三天,我也沒有幸免的被流感臨幸,嗓子腫得說不出話,老闆迅速花大價錢找了兩個竄場歌手代替我,然後給我放了一週的假,我就回到家躺在牀上一動不動。楊采薇經常託苗苗去看我,怕我死在我那個小屋裏。老闆娘怕我餓了渴了喫飯不及時,也經常把做好的飯讓苗苗一併帶過來給我續命。我那時昏昏沉沉,每天就是睡覺,別無他念。

那個時候微信還遠遠沒有普及,智能機很原始也很少。當我身體恢復了一點,半夜的時候在QQ上接到苗苗發來力哥意外死亡的消息時,我以爲她跟我開玩笑,還回她說力哥平時對我們不薄哈,別開這種玩笑。可隨後我和苗苗通了電話又見了面,我信了,力哥真的走了。我在醫院大廳的座椅上愣了很長時間,直到聽見苗苗的哭聲我纔回過神來。

苗苗平靜了一下,斷斷續續的講述了我不知道的細節。

力哥被老母親拉回家的理由在我看來很荒唐很滑稽也很迂腐,直到今天我都理解不了——相親。沒錯,力哥虛歲已經25歲了,這對於一個農村家庭的獨生子來說,母親絕對接受不了力哥還不抓緊談戀愛結婚。力哥以往總是以各種理由躲避母親給自己安排的相親,可這次之所以同意回家,就是因爲力哥已經不是單身,回家跟母親說明白也好,既打消母親給自己相親的念頭,還能順便通知父母一聲自己有女朋友了,打消母親給自己相親的念頭,簡直兩全其美。

我聽到這,心裏非常不屑,埋怨力哥這次失算了,太異想天開。我們這代人的家長,尤其是我和力哥的這種農村家庭的家長,沒有幾個不是迂腐的。思想迂腐,行爲迂腐,教育迂腐,這也罷了。關鍵是家長們對子女總有一種居高臨下的氣勢:我喫的鹽比你喫過的飯都多,毛還沒長齊呢你知道什麼?我活幾十年還不如你?家長們總想用自己陳舊的思想填平和子女之間的代溝,想把自己早已過時的觀念強加給子女。殊不知代溝是填不平的,強扭的瓜不僅不甜,還不保熟。一味的自說自話,只會讓孩子覺得家長是自以爲是冥頑不靈的老古董。

不用想去改變家長,因爲你改變不了。

力哥一臉燦爛的對母親說了和楊采薇的戀愛之後,本以爲母親會打消給自己相親,可誰知。

力哥話音剛落,力哥的母親沒有任何猶豫,一把抓起炕頭的掃把,屁股底下像是裝了彈簧,瞬間就彈了起來,比發射神六還快。胳膊掄圓了,照着力哥的腦袋就是瘋狂的打,身手敏捷,力道十足。邊打還邊罵:你他媽不學好,辛辛苦苦供你上大學,24了還沒個正經工作,我也忍了。終於找對象了,你他媽還找個賣的,你說她就光唱歌?呸!跟誰說誰會信?在那地方上班的有正經人嗎?啊?她背後賣啥的你知道嗎?

力哥眼神變了變,嘴脣動了動,卻還是沒發出聲音。

“我讓你不學好,你他媽把我和你爹的老臉都丟沒了。我現在出去都不敢見人,生怕別人問你,你他媽有一樣值得我說出口的嗎?有一樣值得我驕傲的嗎?我都恨不得找個耗子洞鑽進去。我他媽咋就生了你個孽種,早知道你這樣,不如當初掐死你了,也他媽省得你今天壞我名聲”。

力哥規規矩矩的跪在地上,任由母親的瘋狂抽打,臉上頭上和脖子上一道一道的血痕,力哥不還口也不躲閃,腰背挺直倔強如牛。力哥的母親打一會兒停一會兒哭一會兒,父親連個屁也不放,始終坐在旁邊抽菸,也不怕抽死。

過了很長時間,母親安靜了,力哥也平靜的開口了:媽,采薇不是你想得那樣,我們倆的工作都是正規的,請您相信。我喜歡她,我也不想相親。媽你先好好歇着吧,晚上我做飯。說完就站起來回了房間,不急不躁。

力哥的母親眼皮也沒擡一下,只是咿咿呀呀若有若無的哭,好像寡婦死了獨生子一樣。據老闆說,力哥跟他最後一次通電話時,力哥鐵骨錚錚的漢子忍不住哭了,只說了一句話:她偏偏是我媽,又不是我媽。

三口之家眨眼間變成了戰場,力哥在家的時候由於母親看得緊,不敢聯繫楊采薇,我又生病說不出話。力哥只能聯繫吧檯里老板的座機,旁敲側擊的問問楊采薇近況。但每次也只是匆匆幾句就掛斷。無盡的相思無處安放,眼看力哥形容消瘦,滿面憔悴,每天也不主動說話,只是早中晚的時候按時做好飯給父母擺上,自己也喫得不多,回到房間裏一坐就是一天。

世界上最痛苦的愛戀就是單相思,你患得患失的思念一個人,精神萎靡不能自拔。人家或許都把你忘了,壓根不會想起還有你這號人。世界上最幸福的愛戀是相互思念,相互想着,念着,愛着,哪怕所愛隔山海。

力哥捱了這麼多的揍是值得的,起碼楊采薇在力哥回家飽受煎熬的這幾天,對力哥的思念也很濃烈。楊采薇的身體恢復得比較慢,除了偶爾來看我以外,就是守在吧檯等電話響起,每次座機響,楊采薇都高興的眉開眼笑,那模樣就像情竇初開的小姑娘,在村口等着心愛的小夥子一樣。

力哥和楊采薇那時多麼幸福啊。

楊采薇並不知情力哥回家做什麼,也當然不知道自己被力哥的母親嫌棄的不成樣子。楊采薇雖然身體虛弱,可心思剛烈。要是知道力哥的母親嫌棄自己的真實原因,那肯定不會罷休。

老闆和苗苗等知道原因的人自然是心照不宣的守口如瓶。我病假在家,不知道正好,知道了我也幫不上什麼忙。老闆的想法是,力哥那麼大的人,不可能被她親媽困在家裏一輩子,用不了幾天就會回來,既然能回來,這種糟心的事就甭告訴楊采薇了,沒意義。何況女人嘛,總是容易胡思亂想。

老闆的想法和做法是正確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沒必要徒增一些不必要的麻煩。可紙是包不住火的,沒有不透風的牆。

剛開始的兩天,楊采薇還以爲力哥在家裏不給自己打電話是因爲怕父母聽見不好意思,力哥可能面皮薄。可女人的直覺告訴她,好像不是這麼回事。力哥平時作風穩健,從容得體,不是那種扭扭捏捏不好意思的小男生。就算講話不方便,爲什麼連短信也不發?QQ也下線?給老闆打電話也不順便跟自己也說兩句?這些疑問困擾着楊采薇。

楊采薇在第四天的時候開始頻繁的給力哥打電話,可就是沒人接或者拒接。楊采薇心裏慌,開始逼問老闆,老闆也是個直腸子,不擅長撒謊,整個酒吧裏,只有我是最會花言巧語哄騙人的人,偏偏我又不知情。老闆被逼無奈,乾脆躲着她,可越躲楊采薇就越懷疑。

楊采薇忍耐不住,直接給力哥發了短信,短信內容只有一句話:速速回電,不然我立刻上路去你家。

楊采薇的這條短信直接摧毀了力哥脆弱的神經,力哥深知楊采薇說到做到。可母親像狗一樣的黏着她,簡直形影不離。力哥沒辦法,只能跑去廁所給楊采薇回了一個簡短的電話,內容比楊采薇的短信還簡短乾脆:等我回去。

回到房間,母親察覺到力哥異樣的情緒,語氣輕蔑道:你不用跟我玩這種把戲,沒用。我是你媽,我能害你嗎?你找什麼樣的不行,你非找個幹這種工作的下賤女人?你缺胳膊斷腿沒人要嗎?你有點志氣行不?你看村裏哪個年輕小夥兒找了個這樣的?誰找對象不是找個本本分分過日子的?你爸你媽供你念這些年的書,就把你培養成了這?你還有良心嗎?你好好想想吧,你也老大不小了,我告訴你,不下定決心跟這個貨斷絕來往,這個家門你就別想出去,你要是想讓我多活幾天,你就老老實實的。

力哥依舊沉默,心痛至極。

其實力哥對於他這個垃圾母親的迴應我是不贊同的,我當年不贊同,現在仔仔細細的回憶了一下,我仍然不贊同。因爲這件事根本構不成忠孝兩難全。力哥對於他母親的迴應始終還是太軟弱了,缺乏反抗精神。

忠於自己內心的愛情,反抗家長的武斷和愚昧。在我看來不僅是勇敢,也是一種很多人都缺少,卻是很多人都渴望都需要的鬥爭精神。人都是蹬鼻子上臉的,你不反抗,以後就是變本加厲。你狠狠的反抗一次,下次再想幹涉你之前,任何人都會好好想想,包括父母。我覺得力哥壓根就沒想明白,這輩子能陪自己走完一生的人不是父母,也不是那些只會講大道理,無法感同身受的親戚。更不是秉性未知的子女,而是那個執子之手的愛人。

自己的愛情應該自己做主,並且發自內心。只要兩情相悅,爲什麼要在意別人的想法和說辭?父母又怎麼樣?不過是留着相同血液的過客罷了。在我看來,父母和子女的關係就是上半輩子和下半輩子互相贍養的關係,你養我小,我養你老,這個過程中流淌着親情的血液,我們稱之爲感情和牽掛。除此之外,不應該再有任何關聯和干涉,包括子女對於自己生活的所有選擇。

父母的那套人生經驗?抱歉,過時了。

力哥的母親放下狠話轉身走了,力哥也留下了眼淚,忍不住給老闆打了最後一個電話,泣不成聲的樣子讓老闆心疼。

力哥到底是條漢子,認爲不管怎麼樣,自己和楊采薇也不能這樣不明不白的下去,自己也不能再拖下去,必須要當面給楊采薇一個說法。力哥爲了穩住母親順利回來,強行貼着笑臉跟母親撒了謊,稱這次回去就是跟楊采薇了斷的,絕不多逗留,回來就相親,工作也不幹了,老老實實找個別的工作。語氣真誠謙遜,說得像真的一樣。

力哥的混球母親先是一喜,臉上笑出了花,皺紋都笑開了,比結婚入洞房都高興。可緊接着又皺起了眉頭,畢竟是自己的兒子,她太瞭解了,力哥長這麼大,拿定的注意就不會輕易改變,只是力哥從小到大凡是有任何違逆的想法,都會被他母親用盡各種辦法扼殺在搖籃裏。她母親心想,現在兒子長大了,真的會因爲自己幾句話和揍了一頓就改主意嗎?

力哥的母親猶豫不決,儘管心裏不太相信力哥所說,可力哥開出的條件實在誘人,像一輛小火車,直接開進了自己心坎裏。

半晌,力哥母親拿定主意道:成,你去吧,給你一天時間。回來就相親,我是你媽,你要是騙我,以後我就沒有你這個兒子。你自己在外面快活我也不管,我和你爸死在家裏爛在家裏也不用你管。明白不?

多麼無懈可擊又司空見慣的話?出自自己的母親。力哥笑着點點頭,心裏在滴血。心裏吶喊的聲音越來越猛烈:采薇,等我。

我20歲那年,我自己一個人去了千里之外的山東,那是我第一次出遠門,坐火車要坐24個小時。我心裏異常興奮。可我去之前並沒有告訴我父母,完全是先斬後奏。我母親知道後的反應與力哥的母親幾乎一模一樣,一哭二鬧之後,也是這套說辭。可我那會兒比較勇敢吧,或者說鐵石心腸?

我完全不理會我母親的無賴之言,直截了當的告訴我母親:我人已經來了,就肯定不會夾着尾巴回去。兒子是你養的,但命是你自己的。

說完我就掛了電話,自此,直到我後來一直居無定所,一直顛沛流離,我母親也再沒對我說過一次這種毫無營養毫無意義的話。倒是省了我很多口舌。

如果力哥當初也能像我一樣,脫口而出自己想說卻一直不敢說的話的話,我想力哥也就不會死了。沒準現在和楊采薇的孩子都已經結婚了。

中國的孩子大多都是逆來順受,倒不是因爲我們這些孩子的骨子裏沒有反抗細胞,而是因爲我們的父母實在是太會道德綁架,這門手藝對於中國家長來說絕對是無師自通,而且使用起來也是遊刃有餘爐火純青。親情和養育之恩這兩把菜刀架在我們脆弱的脖子上,誰敢不服?誰敢反抗?

可結果呢?換來的就是一代又一代的孩子長大後變成巨嬰。變成不敢實現自己所想的膽小鬼。變成不敢走自己道路的縮頭烏龜。更可怕的是,當有一天面對自己的孩子時,張嘴說的,正是自己最討厭的話。

力哥走出家門後,並沒有第一時間聯繫楊采薇,路上也沒有聯繫,沒有人知道力哥那時在想什麼。只知道力哥突然回來了,要請我們所有人喫飯喝酒。給我打電話時我剛剛掛上吊瓶,我只能推脫。力哥說那我明天去看你。

當天晚上,楊采薇上班的時候看見力哥,那個重逢的場面很感人,像電視劇裏演的那樣,愛人之間緊緊的抱在了一起,好像分別了很久。力哥的表情幸福而凝重,微閉着眼睛抱着楊采薇,感受楊采薇身上熟悉的氣息。楊采薇也一樣,徹底沒有了矜持,緊緊摟着力哥不算厚實的細腰。激動得身體都有些顫抖。

回憶至此,我希望他們的這個擁抱能多抱一會兒,因爲這是他們的最後一個擁抱,我很遺憾,我沒有看見。如果我看見了,相信我會感動得掉下眼淚。

那天天氣很好,晚上竟然不冷。適合喝酒,適合唱歌,適合談情,適合說愛。唯獨不適合死別。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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