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色”字很曖昧——《回到春秋讀論語》第7章

《論語》全書22個“色”字,就這個“色”最難懂,歷代學者一直纏夾不清

子夏說:“尊崇賢者,以恭敬之情替代輕慢的臉色。侍奉父母能盡心竭力,爲君主做事能全身心投入,與朋友交往誠實守信。這樣的人,即使自謙說沒有學習過,我也一定說他已經有學問了。”

子夏曰:“賢賢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與朋友交言而有信。雖曰未學,吾必謂之學矣。”——《論語》學而篇之七

子夏,又一個孔子門下的大咖出場了。伴隨他而來的是“賢賢易色”,這個兩千年來爭論不休的老大難問題。

說它老大難,難就難在兩個關鍵問題扯不清:一是對於前面四句話怎麼整體解讀,二是對“賢賢易色”這四個字怎麼理解。歷代學者中,有些人認爲前四句是說的夫婦、父子、君臣、朋友四倫。這樣“賢賢易色”就可解讀爲夫妻相處的原則,意思爲“敬重妻子的賢惠品德而忽略其容貌姿色”。但也有很多人不認同,認爲並非如此簡單,因爲“賢賢易色”四個字實在含糊不清,不像後面的父母、君、朋友那樣指向明確,也不像是傳抄過程中漏了什麼字,那麼它一定另有其意,其中最爲難解之處,就在一個“色”字上。

“食色,性也。”提起色,最容易讓人聯想到的就是性。一個喫飯問題,一個男女性事,是人類須臾離不開也最爲關心的事情。《禮記》裏講,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但如果僅僅是“色即性,性即色”,事情就簡單了。問題是古人所說的“色”,含義實在太豐富了,單就《論語》而言,其全書共有22個“色”字。縱觀這些“色”字,有時表示臉色,如“色難”、“巧言令色”、“色,勃如也”;有時表示眼神兒,如“色斯舉矣”、“未見顏色”、“察言而觀色”;有時表示形象,如“色莊者乎”、“色取仁”、“色厲而內荏”;有時表示文章的修飾,如“潤色”;也有時直接就指顏色,如“色惡”。但是子夏這個“賢賢易色”的“色”,卻最爲曖昧,歷代學者一直纏夾不清,衆說紛紜。

1.指女色、好色,解讀爲“以尚賢之心替代好色之心”。前一個“賢”假借爲動詞,崇尚、推重;後一個“賢”指賢才、賢能。類似“賢賢”這樣用相同的字,組成動詞+名詞的詞組,古語中常見,如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等。“易”作動詞,變換、替代;“色”即好色。

2.指姿色、容貌,解讀爲“敬重妻子的賢惠品德而忽略其容貌姿色”。前一個“賢”作動詞,敬重;後一個“賢”指賢德。“易”作動詞,輕視、忽視;“色”即姿色、容貌。這種解釋,宋明理學歷來最爲看重,認爲夫婦重德不重色,是匡正人倫關係的基礎。

3.指臉色、神色,解讀爲“尊崇賢者,改變輕慢的臉色,正容以對”。前一個“賢”作動詞,尊崇;後一個“賢”指賢人。“易”作動詞,變易、改變;“色”即臉色。“易色”,改變臉色。

4.指氣色、氣質,解讀爲“見賢思齊以修德,可以改變人的形象氣質”。兩個“賢”字作動詞連用,前者包含了見賢思齊的學習過程;後者指自我修養的過程,通過不斷的修煉,培養自身的賢德。“易”作動詞,變易、改變;“色”指氣色,即形象、氣質。

1和2可歸爲“美色說”,3和4可合爲“臉色說”,怎麼樣,都能自圓其說吧?真的醉了,又是傻傻分不清。咋辦?不妨先簡略瞭解一下子夏的生平事蹟。

子夏(公元前507年-?),姓卜名商,字子夏,衛國人,孔子晚年弟子,小孔子44歲,是列名於文學科的學生,孔門“四科十哲”之一。說他是孔門大咖,從他在《論語》中的地位就可以看出。書中錄有他的言論15處,僅次於端木賜(子貢)、仲由(子路)居第三位。子夏的那句名言——“仕而優則學,學而優則仕”,更是不知爲歷朝歷代多少讀書人、做官人所膜拜推崇。孔子對他有個總體評價:才思敏捷,一啓即發,雖在遵循仁和禮的方面有所“不及”,卻在文學上有獨到之處。尤其是論起《詩經》,獨闡精微,使孔子大受啓發,讚道:“起予者商也,始可與言詩已矣。”

據說子夏出身窮苦,對財物比較看重,稱他爲人“甚短於財”。有個故事:孔子有一天外出,眼看快要下雨了,可是他沒傘。有人建議:“子夏有,跟子夏借。”孔子一聽忙說:“不可,子夏這個人比較吝嗇,我借的話,他不給我,別人會覺得他不尊重師長;給我吧,他肯定要心疼。”

在孔門弟子中,子夏不像顏回、曾參那樣恪守孔子之道,他是一位具有獨創性因而頗具異端傾向的思想家。他似乎對“克己復禮”興趣不大,關注更多的是與時俱進的當世之政。當時孔子已約略看出他對正統儒學的偏離,告誡他說:“女爲君子儒,無爲小人儒”。孔子去世後,孔門內部原有矛盾激化,特別是常常相互攻擊的子張、子夏、子游等一干人,關係很不融洽。最後互相妥協的結果是選擇一個新偶像來替代去世的老師,以維繫孔門團結,此人就是前面介紹過的有子(有若)。在此過程中,子夏等人表現最爲積極,並強迫持不同意見的曾子接受這一事實(“強曾子”)。後來有子被拉下臺,孔門分崩離析,子夏也離開了魯國,到魏國西河設帳講學。魏文侯尊他爲師,戰國時期的政治改革家李悝、軍事家吳起都是他的弟子,而荀子、李斯、韓非等大名人也是其隔代再傳弟子。

子夏晚年很悲涼,因喪子而哭到失明,一直離羣索居。曾經有人給子夏一生做過總結:家貧,刻苦求學,後被孔子保薦,當了小官,孔子死後擁立有子,離開孔門後另起爐竈,喪子,失明,迴歸赤貧。據說曾子聘用過他,編了半部《論語》,但此說存疑。歷代學者中,有不少人認爲,儒家經典主要是從子夏一系傳授下來的,到了宋代甚至有人懷疑,《詩》、《春秋》等書,都是由他所授,可見子夏在孔門弟子中地位之重要。

瞭解了子夏的人生經歷及其在孔門中的地位之後,再回頭來重新認識“賢賢易色”這句話,把它解讀爲“尊崇賢者,以恭敬之情替代輕慢的臉色”,這樣理解是否更妥當一些呢?“易”,指變換、替代。“色”,指臉色、神色。賢者必須得到恭敬與尊崇,面對賢者,臉色隨之改變,神情變得端莊嚴肅起來。試想子夏作爲儒家思想的傳承人,當他面對內心敬仰的聖賢,難道不會流露出肅然起敬的神色麼?

還有幾個詞語解釋一下(其實只要度娘一下就OK了)。“事”:侍奉、伺候。“致”:送、給予、獻納。“致其身”:獻身,通俗點講就是獻了青春獻子孫,一般情況下全身心投入即可。“學”:指學習的過程,意爲學問,學識修養。“未學”:沒有學問,沒學習過,自謙的說法。“吾必謂之學矣”:我一定要說他已經有學問了。

本章有兩個成語記下來:

賢賢易色

言而有信


拓展閱讀:

【先賢精義】

遊氏:三代之學,皆所以明人倫也。能是四者,則於人倫厚矣。學之爲道,何以加此。子夏以文學名,而其言如此,則古人之所謂學者可知矣。故《學而》一篇,大抵皆在於務本。

宋翔鳳:三代之學,皆明人倫。“賢賢易色”,明夫婦之倫也。《毛詩序》雲,周南召南,正始之道,王化之基,是以《關雎》樂得淑女以配君子,憂在進賢不淫其色,哀窈窕,思賢才,而無傷善之心也,是關雎之義也。此賢賢易色指夫婦之切證。

康有爲:人道始於夫婦,夫婦牉pàn合之久,所貴在德。以賢爲賢,言擇配之始,當以好德易其好色。蓋色衰則愛弛,而夫婦道苦,惟好德乃可久合。

鄭汝諧:味此數語,乃誠慤篤實者之爲也。凡天資之美者,學以進之;其不美者,學以化之。

錢穆:上章孔子言學,先德行,次及文,故《論語》編者次以子夏此章。或謂此章語氣輕重太過,其弊將至於廢學。然孔門論學,本以成德爲重,後人分德行與學問而二之,則失此二章之義矣。

《四書反身錄》:學以學夫敦倫,而敦倫乃所以爲學也。舍倫而言學,則其學爲口耳章句之學、富貴利達之學,失其所以學。

辛復元:世人只說人能敦倫便是學問,何必讀書然後爲學。不知學不分明,豈能敦得倫紀?

陳澧:爲人孝弟,賢賢易色,事君致身,朋友有信,五倫之事備矣。時習學文,格物致知也。忠信不巧言令色,誠意正心也。三者,修身也。孝弟,齊家也。道國,治國也。犯上者鮮,作亂者未之有,天下平也。《大學》八條目備矣,此皆在《學而篇》前十章者也。朱子教人讀一篇,再者教人看十章,可謂善誘。學者如欲長進,則盍遵朱子之教乎?

【學習參考書目】

《詩經》《大學》《孝經》《孟子》《大戴禮記》《論語集註》《論語正義》《論語講要》《論語新解》《論語注》《論語會箋》《論語意原》《論語集釋》《後漢書》《四書反身錄》《松陽講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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