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收銀臺(完結短篇)

1

兩夥人在元元超市的門口對峙着,他們都掛着元元集團的工牌,一批人站在門外,個個身着深色西裝,揹着雙肩包,領頭的年輕人在打電話,另一批人立在門裏面,個個都雙手叉着腰,用身體組成了一個“柵欄”。,顧客們進出很容易碰到他們當中的一個。有個老阿姨邊走邊抱怨“人肉柵欄”中的一個,“胖成這個樣子還要擋路”。顧客進進出出只有些不便,門外的西裝男們要進來怕是就會發生肢體衝突。

“張店長,我總部審計孫嵐!”,他故意大聲講電話,擋路的人也聽得到。門裏的人聽到是打給張店長,互相看看,嘴角露出了笑容。

孫嵐剛堆起的笑容僵在了臉上,“張店長,這個話不能這麼說吧,通知發給你們了,怎麼是搞突然襲擊呢?”

電話裏張店長的聲音比孫嵐還要響,“通知發了怎麼了,我們也沒答應你們啊?”

孫嵐在門口來回走,越走越快。

陽光更加刺眼了,門外西裝男們領口都被汗水浸溼了。

2

錢豐沉着臉聽着孫嵐的電話,一隻手在按圓珠筆的按鈕,把筆芯按出來了又按進去,按進去又按出來。

孫嵐在電話裏彙報,“張店長的反應不正常,這一次他們幾個保安排成一排站在門口,我在哪個店都沒見過這個陣仗。他說我們來審計是在干擾生意。”

錢豐回了一句,我過來吧,掛了電話。

幾乎同時,東方店裏面走出來一個頭發花白的男人,他上身穿着一個格子襯衫,下身是洗白了的牛仔褲,兩手各拿着幾瓶純淨水。“小孫你們喝點水,這大熱天的,小心別中暑了。”

孫嵐認識他,這是東方店IT部的部長王遙鵬。接過了水,孫嵐分給身後幾個人,“王部長,張店長這是怎麼了,受什麼刺激了?”

王遙鵬幫小孫扭開一瓶水,“嗨,我也不知道,我剛纔還和他說呢,來也來了,請人家在會議室裏坐一下,堵在門口算什麼事兒。你猜他怎麼說?”

看小孫搖頭,王遙鵬繼續說,他和我說,“請神容易送神難”,他就這個脾氣,你別放在心裏。我讓聾子拿幾個凳子過來,你們先坐會兒。

小孫把水瓶子的蓋子擰擰緊,“王部長你們IT,九九購物節閒不了吧?”

王遙鵬笑笑,“可不是嗎,電商連打折給贈品還包郵,我們也拼了,進門還放了幾臺大顯示屏,我編了個程序輪播我們這裏日用品的優惠。”

“原來就知道王部長是維修高手,不知道你還會編程序,厲害了。”

3

錢豐下了車,直接往裏走,人肉柵欄沒有攔他,張店長出現了,接他進了辦公室。

錢豐坐着幾分鐘沒說話,右手啪嗒啪嗒地把圓珠筆按進按出,遞煙給他他搖手。張店長吧嗒吧嗒自己抽,也不說話。等他一根菸結束,錢豐手往桌面上一按,“該做還是要做,到時間了不做,審計部也沒法兒交代。您看這樣吧,門口的人都回總部,就留小孫和我,我倆盤點一下貨,看看數據就結束。”

錢豐在集團有個外號是錢神仙。元元超市的人有外號不新鮮,但“錢神仙”這個外號是前任總經理叫出來的。98年江浦店出了事兒,家電丟了一批,攝像頭沒開,帳也給人毀了,總經理說要把店長加上家電組所有人一起開除了,審計部長趙凱建議先讓錢豐去看看。

錢豐帶了一個人去江浦店,一天一夜搞清楚了問題,復原了賬簿,確定了嫌疑人,從報案抓人到給總經理彙報一氣呵成。總經理在大會上說,錢豐,你不是個人!

衆人正在驚訝總經理的反應,他拿手一指錢豐,你是個神仙!

現在,錢神仙代表審計部讓了一步,張店長脾氣急,腦子卻不糊塗。他不給神仙面子,下一步不知道什麼妖魔鬼怪要來東方店呢。他把煙一掐,錢豐他們進場了。

幾天前審計部長趙凱得知了東方店的損耗率異常。超市運營沒有不損耗的,醬油瓶子在搬運過程中會被打破,這就“損耗”了,生鮮商品第一天好端端放在冰櫃裏凍着,放兩天沒有買掉就“損耗”了。價值略高些的菸酒茶奶粉被人夾帶出門了,也是“損耗”,而且是違法犯罪了。

總部每個月要分析大量數據,監控各家店的損耗情況。元元的損耗率一般在千分之五,好的店能做到千分之四,差的店也就是千分五多一點。從今年六月開始,東方店的損耗從千分之五升到到千分之六,到了八月竟然是千分之六點五了,這是元元開店以來的最高紀錄。趙凱感覺有些棘手,如果是一般的波動,可以直接通知到給店裏,給壓力整改就好了,現在這數兒,怕是團伙盜竊的事兒了。而且不能明查,只能暗訪,這纔有了錢豐到東方店的事兒。

 

4

錢豐臉就一直耷拉着,小孫也不敢說話,小心幫他拎着包。

審計的辦公室給安排好了,王遙鵬忙裏忙外收拾,這個“辦公室”本是個倉庫,堆了些舊電腦和收銀機,王遙鵬帶了一個長得極瘦的員工幫忙一起擦灰塵。錢豐站在門口不說話,小孫不好意思,就一起幫忙去收拾房間。邊幹活邊說話,他才知道這個極瘦的員工就是王遙鵬口中的“聾子”,但他的聽力似乎沒有什麼問題。三人進進出出不一會兒,屋裏好歹收拾出來了兩張桌子,幾個凳子,進出有個乾淨的過道。

小孫問錢豐是不是先看看數據,錢豐瞥了他一眼,“到場子裏面看看去。”

王遙鵬本來已經出門了,聽到這句話又折了回來,說他帶錢豐去看看。錢豐聽了王遙鵬的話,沉的像石頭的臉有了一點笑意,“你不忙?”王遙鵬說還行,把半乾的手在屁股後面口袋裏蹭蹭。錢豐看着王遙鵬,若有所思。

他們倆人幾乎同時入職元元集團的,一起參加的入職培訓。錢豐當時是有工作經驗的審計師,直接去了總部,王遙鵬是應屆畢業生。一晃10年過去了,錢豐最近纔有些白頭髮,王遙鵬三十五歲不到,整個頭花白了。

張店長路過門口,看到王遙鵬在和錢豐說話。王遙鵬滿臉堆笑,“張總,我們給審計收拾個辦公室。”張店長沒理他,對着正在嗅香菸的錢豐,伸手指了下牆上“禁止吸菸”的牌子,轉身走了。

看他走遠了,王遙鵬說,“沒事兒,這裏原本是倉庫,真不能抽菸,現在當辦公室,抽菸不要緊的,出門前掐掉就好了,我拿兩個菸灰缸過來。”

王遙鵬走在前面帶路,錢豐在後面不緊不慢地跟着。

第一站是東方店的倉庫,錢豐仔細看了倉庫的門和窗,沒有任何撬動的痕跡。保安的日誌沒有異常,監控攝像頭也正常工作的。保安來源是第三方公司,每個月都輪崗,這個月在東方店的保安,下個月就去別的店了。要想大規模地偷竊,倉庫主管要和保安配合纔行,而陌生人之間要竄通非常難,要走漏風聲卻非常容易。

來到收銀區,“聾子”在一個機器前面接待顧客,看到王遙鵬和錢豐,點點頭。

看到“聾子”帶的袖標,錢豐問,“‘聾子’已經是組長了?”王遙鵬側身衝錢豐笑笑,“上半年剛提拔的。”

小孫插話了,“前面幫我們又拿水,又收拾辦公室的,我還以爲他是王部長你的下屬呢。”

“哦,不是他直接歸店長管的,他呀,比我進元元還早,文化水平低,要有學歷早提撥了。上半年張店要外招一個收銀組長?我提意見,收銀隊伍不好帶,不如提拔現有的老人兒。”

大家都看着“聾子”的方向,“聾子”似乎也感覺到在說他,朝這邊看了看。

“怎麼樣,差不多了吧,錢神仙?”

“差不多,這才哪兒到哪兒啊?看看你們機房去。”。

王遙鵬一愣,旋即又笑了,“走,我那兒泡了茶。”

這裏很悶熱,出於安全的需要,機房不設窗戶,通風要靠空凋。一盞盞日光燈有些老舊,時不時要閃爍一下。一個很年輕的保安在盯着一面“牆”看,“牆”上四行五列排了二十個大屏幕,它們監控着收銀區,倉庫,前後大門,和通道。

王遙鵬拿幾個紙杯給錢豐和小孫到了茶,順手在監控臺也拎過來自己的茶杯。

小孫看到監控臺上的有個鏡框,裏面是王遙鵬和一個男孩子的合影。他有些驚訝。“王部長,你在機房辦公嗎?”

“超市就這點空間,張店長有個辦公室,財務幾個人共用一個辦公室,原說給我配辦公室的,我說算了,我編編程序,修修機器啥的,主要就在機房,不用來回折騰了。”

“兒子這麼大了?”錢豐拿起鏡框看看,一扭頭問問王遙鵬。

“可不是嗎,那年讓你碰到,剛上幼兒園呢,現在都六年級了。”

“錄像帶保留多久?”錢豐沒有接茬和王遙鵬閒聊,直接問保安。

保安小夥子看得出來這是總部的人,立刻站起來了,“領導,錄像帶都保留半年。”

“你們監控最近看到過盜竊吧?”

“有的,每個月都有幾起,我們都處置了。”

錢豐眼皮也沒有擡一下,“酒和奶粉?”

“是的,領導,都是酒和奶粉,出門前就被我們截獲了。就一次,有個學生順了個皮面本子出去,我們嚇唬了一下,讓他寫個檢查走人了。”

他們幾人正在說話,門口走過來一個穿收銀製服的女孩兒,探頭進來,仔細看過屋裏是哪些人,才點點頭,“哦我找錯地方了。”

錢豐繼續問保安,“後門有保安值班嗎?”

保安說,後門是保安輪班的,出門要有出門單...

保安還沒有說完,王遙鵬的手機響了,他一接起來,裏面的大嗓門被在場每個人都聽了出來。“嗯”,“好的”,“我知道”,“他們看完了,這就回去”,他在手機這邊兒用頭搗蒜。

5

回到辦公室,小孫問錢豐,“錢老師,爲什麼你問了很多錄像和保安的事兒?”

“你來元元幾年了,見過有幾個店阻擋過審計?”

小孫滴溜溜看看在嗅香菸的錢豐。

關了門,錢豐抽完一根菸,和小孫講了報表上的“損耗問題”。

小孫歪着腦袋看錢豐,“照這麼說,就是盜竊了,咱們不報警嗎?”

“報警?拿什麼報警,財務報表有差異?這不是證據!”

“警察不來,咱們也沒有手段,不是更沒證據了?”

錢豐蜷起右腿,右腳踩着凳面,膝蓋盯着桌沿兒,和小孫說,“警察同志上門做個筆錄,一超市人都知道了,嫌疑人也知道了。警察同志要和具體嫌疑人談話,咱們沒有具體人,警察要看具體案發現場,咱們不確定在哪裏,警察同志會說什麼?你們先自查一下吧!好,結果是案子還沒有立起來,嫌疑人已經驚了,人家立刻把證據毀滅乾淨,有同夥的,馬上竄好了口供。”

小孫頭一低,不響了。

錢豐又摸出香菸在鼻子底下嗅,“你要一下總部財務的數兒,下午過一遍損耗集中的品類。”

“好嘞”,小孫把襯衫袖子擼起來。

錢豐在超市場地裏踱着步子,看着各種貨物的碼放的方法。站在一盞大燈下面,他順着左肩延長線看過去,是超市的倉庫,順着右肩看過去是筆直的貨架,他按照自己心中的“貨流”的方向,看向貨架的盡頭,那裏是收銀機。視野裏第一個收銀員恰好又是“聾子”,他在和一個正比劃着會員卡的大媽在說什麼。

6

數據沒要到,財務說沒有運營部授權,不能給審計數據。小孫正在和錢豐埋怨,辦公室門給推開了。

“還沒有喫飯去啊,晚上,咱們樓南邊的火鍋’九乘九’,口味極好”,王遙鵬說着把夾在胳膊下面的茶葉盒和紙杯子放在了桌子上。

“沒必要啊,每次都是你招呼我們,該招呼我們的人又不招呼。”錢豐把蜷着的腿放下來。

超市要打烊了,小孫纔在郵箱收到了數據。

錢豐損耗的品類表,眉頭皺了起來。飲料、油、鹽、醋、醬都可能有損耗,高價值的酒類奶粉也可能被夾帶,但是風扇和童車的出現就比較詭異了。這種東西被夾帶出門太明顯,也不會像醋和醬油容易摔碎。

“走啦,錢豐,鴛鴦鍋都上臺子了”,王遙鵬背後一聲喊,打斷了錢豐的思緒。

九乘九里面坐滿了人,門口還有排號等座位的,小二看到王遙鵬趕緊拉開了門,“王總,樓上老地方,鍋底都配好了。”

錢豐抿了喝一口啤酒,眼瞅着王遙鵬。“前幾年,你說要換大點兒房子,換了沒?”

“唉,那時候就是瞎想,今年纔開始看房源,孩子大了,需要自己的房間。”

7

第二天一上班, “走,看監控去!”錢豐的聲音突然高了一度。“又是錄像啊”,小孫的嘴歪了一下。

兩人推門進了監控室,聽到收音機裏傳來一個科普節目,“變色龍的眼球突出,左右180度轉動自如,左右眼可以單獨活動,這種現象在動物中是罕見的。雙眼各自分工前後注視,既有利於捕食,又能及時發現後面的敵害...”

保安立刻站起來,“領導好,這裏不能看電視,我們聽聽收音機解解悶,這樣不會打瞌睡。”

錢豐沒有理會他的說詞,直接要求調取錄像。

刷錄像刷到半夜,保安熬不住了,“領導我出去抽個煙啊”,說着話他出了門。

錢豐沒有答話,還是盯着屏幕,上面正在以8倍速放倉庫出口的監控錄像。

“抽菸,屋裏也可以抽啊,”小孫嘟囔了一句,“這是去找個旮旯去打盹吧”。

看監控錄像在審計領域俗稱是“死活兒”,與智商經驗什麼的關係不大,就是熬時間。比如一天一個收銀位的錄像是16個小時,就算用16倍速看,也要眼睛瞪着屏幕看一個小時。而每個天最多有30個收銀位開放,就是30個小時的“死活兒”。

 

8

“死活兒”只看到了少數幾起夾帶,多半被保安查出來了,錄像中也有幾次調味瓶子或玻璃製品的破碎,但解釋不了這麼大的損耗。

那天臨晨,小孫看着錄像,有個影子閃過了門口,他一回頭,監控室的門虛掩着。撓撓頭,他想是保安在巡檢吧。錢豐趴在桌上打盹,他又看到了聾子。聾子的面目有些不同,他兩眼看着收銀機的屏幕,手上不停,掃了一袋切片面包的條形碼,接着掃了一包捲紙過去,掃了一把剃鬚刀過去,掃了一輛玩具車過去,一隻眼睛依然看着收銀機不動,另外一隻眼單獨轉了180度,瞳孔瞪着錢豐。他打了個冷戰,醒了。

錢豐拿出一支菸不停地嗅,他覺得這個案子非常地蹊蹺,大量的貨沒了,保安和倉管沒問題,那麼這些貨難道在大庭廣衆之下,在無數的攝像頭之下就這麼蒸發了嗎?

幾十年的經驗告訴他自己,他碰上了一個設計精妙的案件。之所以到現在還沒有找出問題所在,他一定是被一個固有的思維誤區給圈住了。他再次走到超市的中央。他看着貨架上的各種貨物,看着往來的顧客和導購。他站在一盞大燈下面,順着左手看過去,走道的盡頭是超市的倉庫,順着右手看過去,走道的盡頭是收銀機。在大腦了,他想象着“貨流”從左向右流動,而“錢”從一個個顧客手中流入收銀員手中,數錢或者劃卡,記賬......。

貨以某種不尋常的方式出去了,這種不尋常是說,它們消失了,不是正常損耗,但這種消失的方式又太尋常,混在了日常的活動當中,就像把一棵樹放進了一篇森林,以至於審計看不出來它們是如何離開超市的。

突然一個想法在錢豐腦海中炸開了。

9

油鹽醬醋的價值低數量大,要找出損耗的去處基本上是不可能的。過去兩個月,賬上的童車總共減少了11輛,收銀這邊收到了10輛童車的貨款,也就是說,1輛童車“損耗”了。追查一些童車的去處是有希望的。

他喊了一嗓子。“小孫,先去對童車的帳,把童車出庫的時間理出來,收銀的時間也理出來給我。”

小孫嘟嘟囔囔地夾起筆記本電腦出去了,差點和王遙鵬撞個滿懷。

“小孫這是怎麼了?”王遙鵬問錢豐。

“沒事兒,前面累着他了。”

王遙鵬拍了一下錢豐,“神仙,晚上火鍋吧,我兒子放學早,家裏沒有人陪,他過來咱們一起把晚飯解決了。”

喫得熱氣騰騰的,王遙鵬又給錢豐小孫敬酒,小孫幹了,錢豐喝了一點點。錢豐看看王遙鵬的兒子,“這麼大了,上次見到你還圍着圍嘴兒呢,你爸說你是個‘漏嘴巴’,喫一碗飯漏一把米”,兒子臉紅了。

小孫看到孩子的校服很驚訝,“小朋友你這校服帥啊,哪個學校啊?”

孩子咧嘴笑了,“我是濱江外國語的。”

“小孩兒長身體,校服換的也快,很快又要買新校服了。”王遙鵬又給錢豐到了一杯酒。

“你們沒有上對口學校啊?”

“對口的不行,師資啥的都弱。”

 

10

“再擼一遍錄像,專找賣出童車的片段!”錢豐敲敲桌子。

“那也是十幾天的錄像呢!”小孫的臉都綠了。

“我們一起看,童車目標大,播放倍速放到32倍。這次記住,每看到一輛童車,記一下時間。”

大清早的,王遙鵬給錢豐帶來了油條豆漿,“順路給你們帶的,趁熱喫吧!”錢豐伸手示意王遙鵬輕一點,小孫把頭靠在牆角睡着了。王遙鵬躡手躡腳地退了出去,把門輕輕帶上了。

錢豐把小孫手邊的白紙拿過來,再看看自己手邊的白紙,上面記錄的是視頻裏出現在收銀臺的童車的數量,它們的合計是11輛。

 收銀賬上記的是10輛!

有一輛童車賣出了,但是不在收銀的賬上。

錢豐推醒小孫,“給我找出來沒上賬的那輛童車的錄像!”

小孫甩甩髮麻的手,眼睛黏連着看錢豐。

錢豐睜圓了雙眼,頭頂似乎有些蒸汽散發出來。

沒等小孫嘟囔,錢豐拿起衣服又出去了。

陽光慢慢進入了窗口,一排整齊的收銀機排着隊等待錢豐的檢閱。他看着這些收銀機,幾十年的經驗在他腦子把收銀機的功能結構畫了出來。

它們的底層是標準的硬件,你可以理解爲一個廉價的顯示屏,功能單一的主機,小鍵盤,再加上一個掃描槍。

收銀員拿掃描槍掃了口香糖的條形碼,它的品名,價格和類目就出現在顯示屏上,記錄在主機裏了,這個時候在內存中同時建立了一條記錄-“6月26日-下午4:01-口香糖-單價:4.50元-數量:1-單位:條-‘付款狀態:未付款’-‘付款金額:0’….”,

顧客付了錢,記錄就變成了“6月26日-下午4:01-口香糖-單價:4.50元-數量:1-單位:條-‘付款狀態:已付款’-‘付款金額:4.50元’….”

貨物和金錢是天平的兩臂,它們始終要保持平衡,任何的不平衡系統都接受的。如果左臂的貨物“人間蒸發”了,右臂的金錢也就消失了。

 

11

上個月7號晚上8點41分,一家三口人在17號收銀臺爲一個童車付款,但這一筆交易清清楚楚顯示在錄像裏,卻沒有出現在收銀的帳裏面。

這輛童車賣出的記錄和相應的收款金額都消失了。錄像裏面收銀員穿的衣服都是一樣的,正面被收銀機堵掉了大半。監控頭距離遠,分辨率低,只能看出是一個年輕女性員工,有些駝背。

錢豐電話叫來了聾子,直接指着視頻給他看,“這個收銀員是誰?”聾子眨眨眼,“李培培?可能是她。”

過了沒幾分鐘,一個短髮姑娘進來了,錢豐一看她就有些猶豫。“你看一下,視頻上是你嗎?”

姑娘看了半天說不是自己。

“你上個月7號在哪個收銀臺上班?”

“具體7號我想不青睞,但上個月我在3,4,和10號收銀臺都上過班。”小姑娘很爽快地回答。

錢豐讓她先回去了。

“你什麼眼神啊,她一進來我就覺得不是了,體態都不對,這個姑娘腰板直的”,說着錢豐開始嗅他的香菸,但眼睛沒有離開聾子。

“領導,我是說有點像李培培。”

聾子出門幾分鐘,李培培悄悄又進來,“領導,誰哪天在哪個臺子上班在值班表上記着的,都在組長手裏。”

再給聾子電話,片刻他領着幾個收銀員進來,人人抱着一紙箱,裏面都是幾大摞的A4紙,“領導,這幾個月簽到單值班表都在這裏了。”

錢豐把煙一掐要出去,小孫喊了一聲,“錢老師,你不想看看是哪個人嗎?”,錢豐頭也不回,嘟囔了一句,“你看了告訴我。”

小孫翻了一箱子表單,發現值班表亂七八糟的,既不按日期,也不按號碼,他心裏這個煩躁。正要看第二箱,電話響了。

“錢總在監控室暈倒了,你快來!”

小孫丟了電話就衝出辦公室。

跑到機房,小保安睜大眼睛看着他,不明白他爲什麼跑得氣喘吁吁的。

“錢總呢?”

“領導,錢總不在這裏啊!”

小孫懵了,這是被送醫院去了嗎?那就是超市門口了。

跑過生鮮區,他突然看到錢豐在擡着頭向上看,在找攝像頭的樣子。他一把抓住錢豐的胳膊,錢豐被嚇了一跳。

“你不是暈倒了?”

警鈴突然響起,是火警。

整個超市開始疏散顧客,兩人逆着人流往辦公室方向走,遠遠看到濃煙從審計的辦公室裏冒出。

12

張店長向總部投訴了審計部,他說錢豐在東方店的倉庫裏抽菸,引發火災。錢豐沒反駁直接背了處分。趙凱又電話來催,這一週必須結束了,下週錢豐和小孫也分開去做不同的項目。

小孫人徹底蔫兒了,錢豐輕輕推他一下,“馬上要突破了,人找不到,機器跑不了”。小孫眼前一亮,“我去把那機器先抱回來!”

“不行,現在人多。”

看着小孫又興奮了,錢豐心裏明白,還有一個關鍵沒解決,如果說17號收銀員給童車收款了,她怎麼可能大庭廣衆之下把這筆錢就放進自己的口袋?

這輛“消失”的童車曾經進過收銀機的記錄,只是記錄不知爲何又沒了。

超市裏只剩下了錢豐,小孫,和幾個保安。小孫和保安聊天的時候,錢豐熟練地啓動了17號收銀臺的機器,敲了幾下鍵盤,收銀機進入了後臺維護界面。

主機上的程序都列在在屏幕上。

錢豐注意到有個程序的更新日期是5月25日。這個和他的理解不一致,收銀機的程序是由供應商上門維護的,今年的維護時間還沒有到,這個程序怎麼會更新?收銀機只和二樓的財務聯網,完全是內網,爲了安全,供應商也不提供在線更新的服務。

想到這裏,錢豐的胃裏開始抽搐,他有一種很讓自己不安的念頭,同時他又在否定自己。

不可能,

不可能的,

不會是這樣的,

不是這種人。

現在他需要密切監控這臺機器和它的收銀員,無論那程序的貓膩有多大,都必須有人來操作。但是現有的攝像頭分辨太低,距離又遠。

 

13

離17號收銀臺最近的貨架貼着大幅零食廣告,裏面有隻快樂的浣熊。錢豐輕輕把廣告揭下來一半兒,在牆上原本浣熊右眼的對應的位置挖出一個坑,把高清針孔相機放進去。廣告貼回到原來位置,再用美工刀把浣熊右邊瞳孔位置輕輕割掉。退後半步,又退後一步,他看看沒有問題,才離開。

等了三天,錢豐取回了針孔相機。視頻中兩天是聾子在用收銀機,一天是一個女孩子在用收銀機。

錢豐一會兒快速放,一會兒正常速度放錄像,到了收銀結束前十幾分鍾,他一幀一幀地看錄像,聾子在結束收銀前在鍵盤上有個特殊的快捷鍵操作,似乎是同時按住了左上角一個鍵和右下角的兩個鍵,他再倒回去看那個女孩子收銀前的做法,她沒有這個動作。

之後動作大家都一樣,他們把收銀機裏的鈔票取出來,數一遍,放入一個透明塑料袋,在一張表單上寫下總額再簽字。值班財務會來數錢,再簽字表示收到。

錢豐點着了他嗅了半天的煙,長出一口氣。

 

14

第二天,錢審去了總部,和趙凱關着門聊了半小時,趙凱問,“不會撲空吧?”

到晚上10點鐘,收銀要結束了,審計辦公室裏多了一個留着寸頭的男人。在收銀區轉悠的小孫看看錶,顧客越來越少,還有一個老大爺提了一個桂圓禮盒在17號收銀臺,聾子滿臉堆笑,邊收銀邊和老大爺說話,看上去是周邊的熟客了。小孫看看後面沒有排隊的人了,小碎步回到辦公室,在門口說了一聲“好了。”

錢豐和寸頭男同時起身。

聾子簽了表單,把裝滿錢的塑料袋遞給了值班財務手上了。他猛一回頭,看到了身後的錢豐和寸頭男,眼神開始閃爍。

“收款結束了是嗎?”,錢豐目無表情地問聾子。

“錢-錢總,收好了,這是這麼了?”

“你把收銀機打開一下,我們看看。”錢豐的聲音很響,但非常冷靜。

“領導,錢已經交接了,收銀機裏沒錢了。”

錢豐一步走到機器跟前,轉動鑰匙,按了一下“現金”鍵,收銀機的抽屜自動彈出。

幾雙眼鏡同時看到了抽屜裏面,

不是空的,

有幾張一百的,

幾張五十的,

還有一疊十塊二十塊堆在一起。

寸頭男走到聾子身邊,亮了一下證件,“我是市局的馮博,咱們找個地方聊聊去。”

聾子身體突然軟了,要往下倒,寸頭男反應很快,一伸手穩穩托住了聾子。

15

錢豐,趙凱,馮博和小孫在九乘九坐下了。火鍋鍋底還沒有上來,小孫已經忍不住了,“錢老師,你怎麼知道收銀機裏還有錢的?”

“這幾個月他們一直在截留收銀,聾子只要在17號臺收銀,是忍不住要留錢的。”

“留錢,不是偷貨?”

錢豐點着了煙,“最早我們的思路擰巴了,總在想貨怎麼出去的。從童車開始,我覺得這不是貨的事兒,貨丟了,貨灑了,顯示在報表上是損耗,但是貨賣了,錢沒有收,對報表的影響是一樣的。貨是從收銀臺出去的,就是一個個顧客光明正大地帶走的,只是貨款被截留了。”

小孫緩緩點頭,但很快又問,“那也不對啊,收銀有賬啊,錢如果截留了,比如昨天17號收銀臺出去6萬塊的貨,這個要和收到的錢對的上纔行啊,財務一對賬不就發現錢少了?”

趙凱衝錢豐笑了,“行,徒弟要出師了”,說着舉杯和錢豐示意。

錢豐一仰脖喝掉這一杯,“你繼續想,買出去的貨,和收來的錢,都先要在哪裏記一筆,接着才能到財務啊?”

小孫恍然,“啊…還是收銀機。”

“另一個人也被控制了吧?”錢豐紅着臉問趙凱。

“你們去17號收銀臺的同時,我去他辦公室的。好歹也是一級領導,我勸了勸他,讓他自己找馮警官自首,爭取寬大處理。”趙凱和馮博碰了一下杯子。

馮博喫的熱了,寸頭開始冒汗。“老錢,過兩天你來看守所吧,也和他聊聊。”

16

看守所裏。

“放火不是我的主意,那個太過了。”

隔着欄杆,老錢遞給王遙鵬一根菸,給他點上。“我知道,聾子乾的。”

王遙鵬抽了一口眼,眉頭略微舒展開了,“我編的程序還行吧?”

“我還真是第一次見呢,看了這麼錄像,就沒有往哪兒想。”

“其實就差一步,我沒想到品類的事兒,你們去看童車的時候,我就意識到壞了,但來不及了。我如果想到品類的問題,改改程序,專門挑價值低數量大的東西刪記錄,你們就沒有招兒了,你不可能爲了每瓶兒醋再看一遍錄像的。”

“你心太大,聾子忍不住的,越偷越多,遲早要暴露的。”

王遙鵬說,“我知道。”

彈彈菸灰,他繼續說,“一睜眼都是錢的事兒,兒子的學費,新房的首付,煩,真煩!我比聾子強,好歹有個專科學歷,但是收銀員現在都有本科的了,我前年去年都沒漲工資,今年看電商這勢頭,東方店遲早關門,每月這點兒工資怕也懸了。”

出了看守所,小孫在等錢豐。他摸出個BP機模樣的紅色東西,遞給錢豐,錢豐把玩了半天,“什麼東西?”

“電子煙,這東西只含尼古丁,不含焦油,而且有個好處,它只用電,不用火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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