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淡水泉
原以爲在福州是喫不着洪山菜薹的，或者說得更確切點，福州是不產紅菜薹的，偶爾在超市看到買回一嘗，卻是興味寡淡找不到感覺。前日裏參加同學舉辦的新年家宴，有在武漢經商的朋友送來了一箱上好的洪山菜薹，菜杆紫紅油亮，莖葉翠綠嬌嫩，含苞待放的小黃花明豔照人，真是絢麗爛漫。啥也別說，直接送入廚房素油清炒，喫上一口，那清甜爽嫩的滋味，怎一個好字了得！又趕上這些個異鄉的喫貨，那真是勢如破竹，一眨眼就只剩下幾滳嫣紅的菜汁和白茫茫的盤子。有好事者把洪山菜薹曬到微信羣裏，很多人垂涎欲滴，着實給送菜薹的老兄拉了不少的仇恨。
對菜薹津津樂道的，大抵是些在江城工作生活過的朋友。譬如池莉寫武漢生活的文章，我以爲最吸引我的應該是這篇《假如你沒有喫過菜薹》：“半輩子，無數次，面對菜薹，我就變成了一個神祕主義者。每當喫到上佳菜薹，我總覺得這種菜是一個不可言喻的神蹟。我對菜薹是情有獨鍾不離不棄到即便它們老了也要養着，花瓶伺候，權當插花，它會爲我盛開半個月，左看右看都別緻”。她深切感嘆，菜薹是這輩子對武漢最深的一份眷戀。
百年之前，湖北都督黎元洪到北京當大總統後，對武漢老家的這口菜薹也是難以忘懷，每年冬天，必差人回武漢運洪山菜薹到京。但過去經過長途運輸的萊薹無法保鮮，炒出的味道當然不如現摘現炒，於是有不少人就想到了引種洪山菜薹。
光緒年間，直隸總督、北洋大臣李鴻章的大哥李翰章任湖廣總督時，超級愛喫紅菜薹，離任前就把它引種到合肥老家去，卻沒有成功。他認爲問題出在土壤上，便命人用船裝載洪山菜薹的菜園土到合肥去栽種，結果還是不行，反倒留下一段在湖北“刮地皮”的笑柄。
王葆心的《續漢口叢談》就記述了此段佚聞：“光緒初，合肥李勤恪瀚章督湖廣，酷嗜此品，覓種植於其鄉，則遠不及。或曰‘土性有宜’。勤恪乃抉洪山土，船載以歸。於是楚人謠曰：‘制軍刮湖北地皮去也’。”其實，因愛其味，便起了移栽的心思，並無錯處。不過，他因未能真正瞭解洪山菜薹“摯戀故土”的秉性，結果只能是以失敗而告終。徐珂在《清稗類鈔》中也發出了“蓋以易地種植，即失本味，如橘之逾淮而爲枳也”的感慨。
這洪山的菜薹既美味又戀舊，難怪武漢人把它愛到了家，清王景彝《琳齋詩稿》有詠菜薹一首:“紫幹經霜脆，黃花帶雪嬌。晚菘珍黑白，同是楚中翹”。如此美豔絕倫的文字還是沒能寫盡它的美，“不需考究食單方,冬月人家食品良,米酒湯圓宵夜好，鯿魚肥美菜薹香”。徐鵲庭在這首《漢口竹枝詞》中，將其與肥美的武昌魚相提並論。似乎怎麼誇都不爲過。
武昌魚固然叫好，實則有賴於主席“才飲長沙水，又食武昌魚”的詩句才聞名遐邇。在武漢每逢酒宴，必上鯿魚，或許是海鮮喫多的緣故，除了河豚，我總覺得其他的江魚土腥味較重，而且骨刺繁多，故極少下箸。倒是這洪山菜薹的姿色就充滿誘惑，你只需看它一眼，便會情不自禁地愛上。要知道食物的色澤倘若不能誘人，就像是沒風情的女人，終究是隔一層的。
十五年前的隆冬時節，我初到武漢，武商集團的朋友接風，喝的是湖北佳釀白雲邊，上了哪些菜已沒什麼印象，也就是最後的醋溜菜薹，紅中帶綠，柔中帶勁，十分下酒，令人拍手叫絕。武商的朋友說，紅菜薹是武漢的特產，在唐代就是著名的蔬菜，歷來是湖北地方向皇帝進貢的貢品，曾被封爲“金殿玉菜”。那時喫得興起，連加了三盤菜薹，還覺得有點意猶未盡。
一次地產界的朋友聚會，隨口向武漢的好友劉國山先生提及洪山的菜薹，沒想到國山兄十分掛心，立春過後經霜的洪山菜薹剛上市，便邀我去武漢嚐鮮。那日雪後，遊過黃鶴樓，國山兄領我到武昌寶通寺後山的一家鐵板燒喫飯，說洪山菜薹就數這周邊所產的最佳，而且他家的菜薹炒得也是出神入化。
走進酒家，迎面便是一大盆的梅花清供，幽香縷縷。推開包房的窗戶便可以望見一大片白茫茫的雪地上，露出成片的紫紅色菜薹，紫紅中點綴的小黃花泛着金光。國山兄指着遠處的菜田告訴我，在武漢民間素有“梅蘭竹菊經霜翠，不及菜薹雪後嬌”的說法，這“雪後嬌”不僅僅是形容農田裏紅菜薹在白雪襯托下的嬌美，還指雪後的菜薹味道之美，達到清甜香脆的頂峯。
說話間新摘的菜薹送到，“紅菜薹是典型的時鮮，像這樣隨採隨喫是最妙的。一會兒配些湘西的臘肉，請美女掌勺鐵板烹炒，那滋味還是你自己慢慢體會吧”。國山兄笑着說道，順手遞過一段讓我嚐嚐，那純淨的清甜中彷彿帶着一絲淡淡的，若有若無的苦味，而這也讓我吃出了寒冬裏春天的綠意。
餐檯對面，一雙纖纖素手優雅地將一指粗細，黃花乍開的菜薹掐成寸段，把琥珀般的臘肉切成薄片，然後在炙熱的鐵板上，先下臘肉，煸至鹹香臘油溢出，接着傾入菜薹快炒，滴瀝少許青鹽調味裝盤。夾一筷嚐嚐，菜薹的鮮嫩脆甜融合臘肉的醇厚鹹香，清腴爽口。再來上一口國山兄自帶的陳年花雕，有葷有素、有酒有菜，一切都那麼的溫暖美好！這美食，到最後喫的都是一份心境，食材很重要，環境也很重要，而有個像國山兄這般既懂喫又好喝的摯友一起把酒言歡，就更是一樁妙事。
都說美食入心，美味入魂，這不春節又快到了，我盼望着江城的黃鶴，早日給我捎來那紫幹黃花的楚中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