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 一滑傾心

文 / 淡水泉

臨近春節,天氣愈發的冷,人的食慾也隨之莫名地好起來。黃昏時,接到香港曙楓律師的電話:“我和陳維在臺江上下杭的民國風情街,你若是方便,開車過來帶我們去嚐嚐當地的特色小喫。”雖說福州有意思的小喫很多,但還是建議他們先隨我去試試達道路上人氣最旺的“依強牛肉滑”。

達道牛滑的創始人叫林衛民,早年是福州電機廠的磨具工人,業餘喜好琢磨廚藝。六十年代末,就跟當廚師的親兄弟一起合夥開了這家店。後來老人家去世,又交到了兒子林增強和媳婦江雪英手裏,但手藝卻是分毫不差地傳承了下來。

做牛滑,最重要的就是選牛肉。黃牛肉的味道比水牛肉要好,哪裏的肉都不如腿肉來得好喫,來得嫩。所以,他們只從閩侯甘蔗鎮進最好的黃牛腿肉,幾十年如一日,圖的是當地現宰的黃牛肉新鮮,半夜十二點宰牛,凌晨三點多點就運到店裏。黃牛肉、水、地瓜粉的比例是固定下來的,多少年不變;用哪家的蝦油和薯粉,是一口口嘗過的,多少年不變;每一鍋牛滑起鍋時放多少的鹽和味精,最適合福州人的口味,多少年不變;甚至連客人也是多少年不變的。

依強牛滑店那一排老式平房的對面,就是曾經赫赫有名的亞細亞廣場,不過早就幾易其主,樓頂上的舊招牌,剝落了它鮮亮的容顏,無力地訴說着一段過往的繁華。而歷經兩代的依強牛滑店卻依然紅紅火火,似乎從來沒有把外界的變遷放在眼裏。

店裏照舊是擠擠茬茬的,幾個人好不容易找到位置坐下。客隨主便,每人先來上兩碗牛滑喚醒下冬天的味蕾,那白色的湯碗冒着熱氣,一塊塊牛滑泛着暗紅的光澤,我不必說它的鮮美,也不必說它的嫩滑,因爲每一個喫過的人都會把這兩個詞諳熟在心底。看着幾位西裝革履的大律師,津津有味地喫到頭上冒汗,簡直是欲罷不能。這時喊店家再來幾籠爆款的小籠包和一大盆的牛排,配以薑絲,佐以辣椒醬醋,那勁道和風味遠不是西式的正餐所能與之媲美。

喊菜是這裏的傳統,你點一碗牛滑,他要一碗百葉,在窄小的店堂裏呼來傳去,無論多亂,上桌時卻不會有任何的差錯。在這還有一個好處,就是隨時可以叫老闆給你添牛肉清湯,即便你碗裏的牛滑已經喫得見底了,照樣可以理直氣壯地大喊一聲:“老闆,加湯!”。

前方熱氣蒸騰的廚房裏,瀰漫着濃郁的牛肉香味。那一鍋清湯,清得幾乎可以見底,味道卻極鮮純,下牛滑時,只見掌勺的師傅,先將用木錘打得細膩粘黏的牛肉泥,均勻地裹上一層薄薄的地瓜粉,然後隨着他手指的輕巧撥旋,一塊接一塊的牛滑便不停地落入翻滾的湯鍋裏。及至牛滑輕輕浮起,取鐵勺一舀,便可食用。單就火候來說,絕對是剛剛好,多一分則硬,少一分則柔。再醮上福州獨特的調味料蝦油,那份純粹樸素的鮮味,必使人難以忘懷。

福州的牛滑不僅要求口感筋道,湯頭還講究清澈、甘甜。不像江浙一帶賣牛肉羹的,習慣將湯勾芡。這是閩人很有創意的烹調技法,蓋那牛滑已經裹漿,那湯實宜清澈纔是,若胡塗再勾芡,則頓失清爽。即便是閩南人最愛的牛肉羹,也只是多了一撮嫩黃的薑絲和幾管碧綠的蔥段,點綴在明亮的湯色裏。在這寒風中,一碗熱騰騰的肉羹推至眼前,撒上少許白胡椒粉,熱湯入喉,不知暖了多少個故鄉的冬日。而那溫和中透着的一股熱烈,也正是閩人愛拼纔會贏的象徵。

袁枚的《隨園食單》記載:“治肉者,要作團而不能合,要作羹而不能膩,故用粉以牽合之。煎炒之時,慮肉貼鍋,必至焦老,故用粉以護持之。此芡義也。能解此義用芡,芡必恰當,否則亂用可笑,但覺一片胡塗。”可見裹的粉只是味道的媒介,不可以當作主角。

福州有許多風味小喫適合搭配白飯,可我私下以爲,牛滑就是最佳的拍檔。一碗白飯,一碗牛滑,簡單卻不寒傖,清淡而又雋永。

清代李漁在《閒情偶寄》中說:“故善養生者,喫飯不可不羹。”又說:“寧可食無饌,不可飯無湯。”民間也有一種說法:“喫飯先喝湯,勝似開藥方。”看來喫飯喝湯,符合養生之道。而牛滑加白飯,既可養身,又是一種美味享受,何樂而不爲呢。

說起來我還真算不上是個喫貨,對於食物的推薦也多半趨於保守,只是舌頭從不含糊,連續吃了三十五年的達道牛滑,就認這麼個味,也是不願丟棄其中的樂趣。當然,或許這一切,都僅僅出於某種心理感覺,或心理作用吧。

我想無論過多久,我應該仍然會迷戀某些食物的味道,可總是沒有資格標榜自己爲“美食家”吧,畢竟我只是個不善喫也不貪喫的俗人。而喫進去的其實更多是些懷舊的情懷,聊以慰藉嘴也聊以慰藉心。即便是山珍海味,到底比不過心中那一碗含着淡淡蝦油味的牛肉羹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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