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的月亮——讀《鄉愁:余光中詩集》

詩,應該是靈魂最真切的日記。有詩爲證的生命,是值得紀念的。

                                                          ——余光中

對現代詩最初的記憶,來源於小學學書法背詩的一段經歷。

那時接觸的多是古詩,例如李白的《將進酒》、杜甫的《春望》、李商隱的《無題》等。

有一天,老師讓我們背余光中的《鄉愁》:

“小時候,鄉愁是一枚小小的郵票,

我在這頭,母親在那頭。

長大後,鄉愁是一張窄窄的船票,

我在這頭,新娘在那頭。

後來啊,鄉愁是一方矮矮的墳墓,

我在外頭,母親在裏頭。

而現在,鄉愁是一灣淺淺的海峽,

我在這頭,大陸在那頭。”

當時只覺現代詩比古詩更好背、更朗朗上口,詩中所表達的是什麼,卻沒有一個特別明確的概念。那時候只知道捱打的愁滋味,整天調皮搗蛋,哪有家國情懷,因此,只記得詩中關鍵的詞“墳墓”、“新娘”、“船票”、“大陸”、“海峽”,這些詞勾勒起了這樣一種印象——一位身穿紅衣、紅蓋頭,年輕、美麗待嫁的新娘,坐在寬廣的海邊,滿是惆悵,她不知道海的盡頭是什麼。而在同樣寬廣的海面上,一個年輕人正頂着烈日划着船,從大陸離開決心跨過海峽,急着見他待嫁的新娘。

作爲一個普通讀者,熱愛現代詩,是熱愛詩中所營造出的種種意向,熱愛詩中直接熱烈的情感表達,以及對字詞另一種角度的理解與運用。

像戴望舒《雨巷》,三三兩兩的詩句中,總能看到一位溫文爾雅的南方姑娘撐着油紙傘,半遮面的帶着南方特有的溫暖味道從狹窄潮溼的巷子裏走過,而詩人變成了我自己,那姑娘留下的印象竟好像真的見到了一樣,像夢,在腦海中久久揮之不去……海子的《日記》裏,記住的不是“姐姐,今夜我不關心人類,我只想你”,而是“草原盡頭我兩手空空,悲傷時握不住一滴眼淚”,彷彿看到了在深藍色的夜空下,一位留着長髮的少年張開雙手,跪在了秋天的草原上,在吶喊,在哭嚎,在一聲一聲呼喚着遠方的人,那遠方的人,不是詩人的姐姐,而是我自己的姐姐,我和姐姐都變成了小孩兒,在一個溫暖的午後,她白色的裙子翩翩飛舞、她安靜的摟着我、她帶着我去院子外的大自然探險……

詩不會像小說、話劇、散文那樣具體的帶給讀者什麼,但是它會帶給我們穿越時空、文體的想象,會發現某天會突然頓悟的、詩人並未刻意埋下的祕密。

像餘秀華的《我愛你》、臧克家的《三代》、最近讀到的鄉村哲學家劉亮程的詩集、馮唐的《春》等等,都在用各種各樣的方式將內心向陌生人訴說,那些被凝鍊的文字一定是晦澀的、文藝的、抽象的,詩的魅力也在於此。

這本以《鄉愁》命名的余光中先生的詩集,更是跨越了半個多世紀,記錄了從1952年到2015年之間的19本詩集,是詩人熱愛詩的最好證明,餘先生在詩集《藕神》中曾說,“我這一生,自從寫詩以來,只要一連三月無詩,就自覺已非詩人”。

詩的創作歷程也並非是一帆風順的,余光中先生的謙虛也是不可多得,比如在詩集《天狼星》中,詩人坦言,“《天狼星》舊稿在命題、結構、意象、節奏、語言各方面都有重大的毛病。要脫胎換骨,已經回天乏術,我所做的,除了某些較大的手術之外,多半是整容的功夫。諸如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初期流行的語法、詞彙、抽象名詞;五四以來因濫用虛字而形成的累贅句法;歐化的文法;不必要的科學字眼;不切題的意象等等,都是刪除或修正的對象。總之這是我對於十五年前自己詩體不落言詮的一次大批判。現代詩中的長篇作品,失敗的很多:以前的失敗,往往在於意深詞躓,晚近的失敗,又往往在於意浮文散。比興與賦之間,應該如何“酌而用之”,以臻於不躓不浮之境,乃是現代詩人在寫長詩時必須接受的考驗之一。希望能以《天狼星》的失敗,供其他作者的前車之鑑。”

而提起余光中先生,一篇《鄉愁》必列其中,詩人也被冠以愛國詩人的稱號,這當然無可厚非,但讀完部詩集,看到餘先生眼中的“鄉愁”,並非只是地理上、政治上的,更有一種縱深感,誠如詩人所言,“不,鄉愁並不限於地理,它應該是立體的,還包含了時間。一個人的鄉愁如果一村一鎮就可以解,那恐怕只停留在同鄉會的層次。真正的華夏之子潛意識深處耿耿不滅的,仍然是漢魂唐魄,鄉愁則瀰漫於歷史與文化的直經橫緯,而與整個民族禍福共承,榮辱同當。地理的鄉愁要乘以時間的滄桑,纔有深度,也纔是宜於入詩的主題”。

好的詩是什麼,這其中自有各種各樣的定論,但是對於讀詩人來說,好的詩,必定是打動人心的。如同欣賞一幅畫,畫家在畫的時候傾注了許許多多的想法,運用了很多很多的技法,色彩的搭配也絞盡腦汁,但突然某一天,一位觀者會因這畫熱淚盈眶,畫家以爲觀者體會到了他的用心良苦,然而觀者只是說,畫中的景,勾起了他的回憶,他的回憶與畫家的體驗自然不同,但是因爲畫家畫出了這個廣闊的舞臺,觀者才能在屬於他的一方小天地裏翩翩起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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