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结尾的余味

我有几个学生,雅好文学,平时喜欢涂涂写写一些散文,也在课余常跟我请教文章的写法。谈到散文的结尾,我总喜欢举明代大散文家归有光《项脊轩志》的结尾为例: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项脊轩志》结尾的好,就好在意在言外,余味深长。

归先生看到庭院里那棵已经亭亭如盖的枇杷树,想到这是妻子去世那年种下的。触景而生情,想到亡妻,想到以前那些往事和旧时光,种种情味,在心中萦回,物还在,人已逝,故平平淡淡的几个字里实有人间至情。

小津安二郎在其自传《我是卖豆腐的,所以我只做豆腐》中说过,“电影以余味定输赢”。

散文,或者说一切真正的艺术,也都大抵如此。

也有些讨论,此枇杷树到底是归有光还是其妻亲手种的呢?原文确实有不详处,但又有什么要紧呢?

艺术的唯一标准是“美”,而不是“真”。以常情想,我觉得是归有光种的,来纪念亡妻。

如果是一般的庸手来写这个结尾,大概会唯恐话没说尽,感情没表达充分,写成:

“我家庭院里有一棵枇杷树,是我妻子死的那一年我亲手种的,专门来纪念她,寄托我的哀思。现在这么多年过去了,这棵枇杷树已经长得亭亭如伞盖了。这么多年来,在那么多的夜晚,我无时无刻不想着我的亡妻,不知道为她流了多少泪……亲爱的妻,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吗?你在天堂还好吗?爱你,恋你,在天堂要快乐……”

可不可以呢?也有可以的。但归先生的写法以少胜多,以简驭繁,不多抒情而自有深情在,显然是更胜一筹的。

我平生最服膺的作家汪曾祺,受归有光影响很深,他曾说:

“我受影响最深的是明朝大散文家归有光的几篇代表作。归有光以轻淡的文笔写平常的人物,亲切而凄婉,这和我的气质很相近,我现在的小说里还时时回响着归有光的余韵”。

在汪曾祺的一些文章的结尾,也可以看到有归有光的痕迹。

如在汪曾祺散文集《人间草木》中《槐花》一篇,在讲述了一个养蜂人的故事后,似乎已经可以结束了,却又另加了一句看似无关痛痒的话,以作收尾:

“玉渊潭的槐花落了。”

极闲淡的一句,却平添了无限余韵。这是归有光的笔法。

在悼念沈从文先生的《星斗其文,赤子其人》一文中,对沈先生的生平琐事进行了感人至深的回忆之后,汪曾祺写道:

“沈先生面色如生,很安详地躺着。我走近他身边,看着他,久久不能离开。这样一个人,就这样地去了。我看他一眼,又看一眼,我哭了。”

文章至此似已可结束,但汪先生又加了这样一个结尾:

“沈先生家有一盆虎耳草,种在一个椭圆形的小小钧窑盆里。很多人不认识这种草。这就是《边城》里翠翠在梦里采摘的那种草,沈先生喜欢的草。”这几句话让文章多了多少余味?这里学归有光的痕迹更加明显。

说到文章结尾的方法,汪曾祺也曾论及:

汤显祖评董解元《西厢记》,论及戏曲的收尾,说“尾”有两种,一种是“度尾”,一种是“煞尾”。“度尾”如画舫笙歌,从远地来,过近地,又向远地去;“煞尾”如骏马收缰,忽然停住,寸步不移,他说得很好。收尾不外这两种。

沈从文的代表作《边城》结尾:

“到了冬天,那个圮坍了的白塔,又重新修好了。那个在月下歌唱,使翠翠在睡梦里为歌声把灵魂轻轻浮起的年青人,还不曾回到茶峒来。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 ”

汪曾祺评论道:“七万字一齐收在这一句话上。故事完了,读者还要想半天。你会随小说里的人物对远人作无边的思念,随她一同盼望着,热情而迫切。”

汪曾祺有一次赞叹沈从文小说的结尾都很好,沈从文笑眯眯地表示同意,说:“我很会结尾。”

鄙人有一组写外公的散文《外公三记》,在最后一记的结尾,我效颦归、沈、汪诸先贤,是这样结尾的:

“那年暑假里,我专门骑自行车去桐树院看了看,脚下已是一片瓦砾堆。我连外婆家老屋的位置大概在那儿都分辨不出来了。远处传来正在盖楼房的挖掘机的声音。站在河边,夕阳照在脸上,有些惆怅。我知道,我已经长大了……”

俗语有云,“编筐编篓,难在收口。”无论是为文,还是为人,结尾之事大矣,可不慎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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