屾魂(47)

        周梅秋豔舉行了拜堂儀式。幾天後,新娘帶着常平和蔣志高去認各自的家門,辦理登記手續,女方無不高興。 

        沒出正月,黃夫人一病不起,與世長辭;彩雪聽到噩耗悲疼萬分,與德意緊趕鎮上,戴孝協助料理後事。

        人啊,自己親生的也好,接別人的也罷,相處時間久了自然會生出情愫,何況黃夫人對她也不薄,從來把自己當親生閨女看待;從整個人生省視自己,被黃掌櫃收養便是種人生大轉折,她沒有問及自己父母是那裏人氏,怕自己有二心,她感恩戴德還讓自己陪小姐讀了那麼多書,知書達理,成爲天甲山第一個有知識的人而滿足,得到衆人尊敬。 

        彩雪和德意頭上披着麻布,腰上繫着麻桿,一身青衣扮妝,雙雙跪在靈柩前,供桌上長明燈火一動不動,煙霧向上冒出四散,一砵肉,一碟魚,一碗雞,三個盅,簋簠砵中盛着供果食品,香爐裏插着香,燭臺上燃着燭,地上火盆焚着紙錢,上首鋪着三紮稻草便於親朋好友祭拜,房屋四周貼着白紙對聯,現得格外莊嚴肅穆。 

        睿武和樂水帶着黃學黃習從縣城趕來,派人去通知田貴和倩蓮,打電報將消息告訴睿文;睿武領着黃學去請老外世,黃夫人孃家有兄弟三人,睿武放了掛鞭炮拜了廳堂,大兄弟見到外孫跪在堂中,知道是妹子仙逝,攙扶着睿武起來,問他何時出的事?家中怎麼安排?何時安葬?睿武一一作答後辭行回家,三位舅舅知道他家中繁忙也不挽留,只告訴他稍作準備後纔過去。 

        晚上倩蓮和田貴趕到鎮上,天已經黑透,街上公屋內用條凳架着棺槨,棺蓋還未封上,只待睿文來見黃夫人最後一面;鎮上樂隊班子早早地在廳堂中騰出了一角落,他們是爲死者見最後一次義務,最多蹭得家屬幾餐飯和物質包俸;風水師扎着傷罩,糊着紙,畫着祥雲仙鶴,翠柏青松;傷罩上鳳凰隨着罩的搖晃栩栩擺動。 

        第二天天微亮,睿文帶上全家從縣城裏趕來,他們昨天聽到噩信立馬坐車,趕到縣城天色已晚;睿文現在是某縣的副縣長,坐了專門的吉普車而來,車停在鎮公屋旁,他立馬下車,全家人披上準備好的麻孝,慟哭地徑直朝母親靈柩走去,拜了一拜,叩了三個響頭,如此三番後,主事才把他攙起,點了香燭祭拜妣母,沿着左邊繞一圈探望母親遺容。 

        夜裏封了棺,司樂班子唱到子時,唱一些《三郎探母》,《諸葛弔喪》的曲目,催人淚下,讓親人們悲從心起,眼眶紅腫。

        第二天上山安葬,黃夫人在大家簇擁下走完了她平凡淡薄的一生;頭七睿文睿武來上墳,稍稍平復了內心的悲傷,念起母親對自己的好無不感慨萬千。 

        駱夫人見常平砌了新房,又娶了媳婦,自然高興的不得了,人逢喜事精神爽,一輩子的事終於完成大半,常青和慧娘已經是三個孩子的父母,常虹在單位上上班,偶而回來探望她,她夠知足;半生辛勞只爲兒子們能長大成人,成家立業;她佝僂着身子,住着柺杖,滿臉褶皺,形容憔悴。過年時隊上按人口分了點豬肉,還不夠塞牙縫,她不捨得的喫,也許她這半輩子就不知道肉的味道,她只知道肉很多油,只要是豬身上的肉就有很多油,家裏沒油時,於是常平給她錢到鎮食品站買肉煉油,沒有肉票要買高價肉,鬧出個大笑話,她選擇了最平宜的豬腳到家來煉油。 

        人窮了大半輩子,終於熬出了頭,想想駱喜還在的日子,一晃過去了好多年,一時心血來潮,她要趁這個大喜的年,好好地開一次葷,喫上一頓滿口肉,常平從來沒聽過母親要求過喫肉,以前家中偶而有葷,她都從來不動筷子,說怕喫壞嘴,常平到鎮上找熟人弄來兩斤肉票,託朋友纔買到兩斤肉,得來不易,都說孝心能感動天地,何況母親一輩子沒喫過肉,講給大家聽,還感動不了手執砍刀的屠夫嗎?屠夫聽常平說得悲憫,特意剁了兩斤上好的五花肉。 

        常平提着用蒲草梱紮好的肉,那是塊肥瘦相間的五花肉,他到家讓慧娘做好後,他娘又捨不得喫,兩眼緊盯着這道菜,彷彿哥倫布發現新大陸,看着常青不懂事的孩子狼吞虎嚥,她實在邁不出喫肉這一步,常平挑了砣肥膏夾入她碗中,她反倒覺得對肉有種莫名其妙的愧疚感,夾着這塊肉在筷子上掂了掂份量,終於放回了碗裏,臉上高興的皺紋四散,常平見到此情景,傷心的淚在眼眶中縈繞,他沒有見過母親喫過肉,更沒有想到一塊肉會對母親產生如此強烈反應,他哽咽地說:“媽媽喫吧,我們以後經常會有肉喫的”,常平哽咽地說着,房子裏寂靜一片,慧娘似乎看出了孃的心裏在想什麼?她輕輕地夾着那塊快到娘嘴裏的肉,慢慢地伸向駱夫人嘴邊,駱夫人張開口,那砣肥膏落入口腔中,她沒有嚼下去,想直接嚥下去,她不想知道肉的味美,知道後怕嘴饞,囫圇吞下去後,只會留下吃了滿口肉的幸福感,她嚥了一下,肉塊太大,無法哽下去,再次擡頭用力往下嚥,那砣帶着幸福,美好和委屈,羞辱的肉卡在了咽喉;家中幾雙眼睛望着她,她難道肉都不會喫?難道肉味真不知道?難道肉也不知道她?她臉上露出一種從未有過的神情,瞬間跌倒在桌子底下,她因咽那砣肥膏一時未喘過氣,大家一時反應過來去扶她時,她臉上依然還是那種從未有過的神態,是高興,興奮,欣喜,激動,快樂,開心,幸福的神色;那砣肥膏就這樣卡在咽喉帶着她走完了艱苦辛勞的一生。 

        春季裏天甲山的太陽就沒有出來過,籠罩着霧氣,蒙露灰灰,似霧似霾似雨,小草嫩葉尖掛着晶瑩的水珠,在光的作用下高度反射,襯托出植被的鮮綠色彩,哪些草尖生長速度發出細微的喘息聲,大地沉浸在靄氣中,夜裏的山村平靜深遂。 

        自從公狗殉難,母狗一直象霜打了一樣,蔫勞無神趴在大門口,孤獨時跑去分水嶺瀑布看他親愛的,上肢立地盤坐墳前一蹲就是一天,回憶曾經過往,興奮時前肢刨地,哀傷時眼淚縱橫,靜靜地把思緒和老公分享;德意一天未見母狗,會知道他在那裏,也不去尋他,打擾他,只有在他回來喂他點新鮮食物,母狗搖尾感謝,依然守護在大門口,他習慣了這份神聖的職業。 

        天亮前母狗狂吠,德意聽到吠聲異樣立刻起來,從竈上方拿起鳥銃,謹慎地打開大門,狗聽到開門聲,叫得更起勁,邊叫邊走向西山方向,德意雙手握着銃向狗叫的朝向張望,什麼也看不清,就在離屋不到三十米的地方,狗停下來對着什麼動物吼叫,步伐似拳擊,進退兩難;德意以爲是什麼野獸,走近一看,原來是條菜花巨蟒,足有四米多長,他立在當場,沒有去驚擾蛇,可母狗耐不住那份窩囊氣,認爲主人怕這條蟲,母狗借了主人的膽,一躍而上,巨蟒一尾巴掃過來,把黑狗纏住捲起,黑狗四腳懸空無着力點,只能怒吼狂踹,原來身上一道箍,現在已經變成了兩道,狗只有出氣,進不了氣。

        德意無奈,快步走到村裏叫常青,慧娘正在剁豬草準備煮潲喂村裏的豬,德意向慧娘作了個手式,慧娘緊跟德意來到現場,看了看情形;慧娘對蛇性非常瞭解,她飛跑地走入德意家,彩雪正在燒火做飯,她來不及解釋,從竈鏜中扯了一根正在燃燒的柴火,直奔那條蟒蛇,用力摁在蛇身上,蛇感覺疼痛後,逃命要緊,立馬逃跑,逃跑意味着放棄一切到嘴的食物,蛇沒法帶走,捲了兩下,黑狗脫落,蛇從田間慢慢遊走。 

        德意找到初三,說今年天象如此怪異,還是春季蛇就出洞覓食是何因原?初三掐指算了算年程,說些星宿方位的行話,解釋今年災難多,宜預防勿冒進,天象南北帶煞,說得頭頭是道,句句是理,玄奧而精深,又說天甲山今年有水災發生,使德意摸不着頭緒。 

        蛇走後,母狗趴在田裏的水草中,看不出半點活着的跡象,德意把他帶回家,輕輕地放在他執勤的方尺之地,狗有九條命,黑狗可能用到了十條,他的限數已盡,躺在屬於她的崗位上再也沒有起來;德意想到公狗死去的情形,準備把她埋到分水嶺,和那條公狗合葬在一起,可天氣灰濛濛,路上肯定不好走,決定第二天再帶母狗上山。山裏獵戶對狗很呵護,稱他們是人類以外最好的朋友,敬他們是尨族龍種;德意把母狗安葬在公狗旁,拿起身邊的鳥銃虔誠地對着天放了一槍,以示對這兩條狗忠誠的報答;因爲母狗的到來,分水嶺瀑布有了一個紀念意義的地名,狗王谷。 

        天終於睛了,太陽從東山頂升起,朝陽似火,雲層色彩象鑄鋼爐中流動的鋼水,把大山熾的靄氣蒸騰;中午時分,氣浪滾滾,傍晚霞光滿天,夜裏雖沒月亮但星星綴滿天際,氣溫宛如仲夏,連續十多天;這天中午,天突然雲層聚集遮住陽光,天空灰暗,灰黑,到最後遠處的山巒消失在視野,伸手不見手的程度,剎時一道閃電從天甲山村上空跌落,緊接着雷聲有如磬石炸裂在身旁,轟鳴聲四處襲來,豆大的雨滴滂沱而下,蛋大的冰雹肆意地砸在大地上,風橫向北使出刀割的力量,天亮了許多,雨滴和冰雹在光的映襯下簾幕垂落,大地承載着這份侵襲,溪流卻承受不了突來的壓力,水漲浪高地吞噬着岸邊水草,渾濁地夾帶着泥沙,翻滾向下流去。 

        德意在天甲山過了半輩子也沒見過如此大的雨,他首先想到那座剛砌好的新房,戴上斗笠,披着簑衣,提着鋤頭,去爲新屋避開水流,試着走入雨中,還未走出屋檐,冰雹便把頭上斗笠穿個窟窿,驚魂地退了兩三步,無奈地望着天空;他進屋爬到樓上,從窗戶上去眺望新房,雨水矇住了視線,心裏不安地在樓上來回踱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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