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赫瑪託娃詩歌30首


安娜·阿赫瑪託娃(1889-1966) ,俄羅斯享有世界聲譽的著名女詩人,有“俄羅斯詩歌的月亮”之稱。1889年6月23日出生於烏克蘭的敖德薩市。1906年開始發表作品。1911年,跟隨丈夫古米廖夫發起創建“阿克梅派”,並參與“詩人車間”的文學活動。出版的主要詩集有《黃昏》(1912年)、《念珠》(1914年)、《白色的鳥羣》(1917年)、《車前草》(1921年)、《耶穌紀元,1921》(1922年)、《選自六部詩集》(1940年)、《詩選》(1943年)、《光陰飛逝》(1965年),主要代表作有《安魂曲》(1934-1940)、《沒有主人公的敘事詩》(1940-1962)等。1964年獲得意大利“埃特納—陶爾明諾”國際文學大獎。1965年,獲得英國牛津大學名譽文學博士學位。1966年3月5日,因突發心肌梗塞去世,遺體安葬於聖彼得堡郊外的科瑪羅沃公墓。


阿赫瑪託娃詩歌30首


新年敘事詩


月亮寂寞地隱在陰雲裏,

向房間投下暗淡的光線。

那裏的飯桌上擺放着六套餐具,

其中只有一套空着杯盤。


這是我的丈夫,我,還有朋友們

在一起迎接新年。

爲何我的手指好像在滴血,

爲何這葡萄酒灼人,如同毒液一般?


男主人舉起斟滿的酒杯,

他是那麼莊重,而又平靜:

“我爲那可愛的林中草地乾杯,

我們大家都會躺在那裏!”


而一位朋友,看了看我的臉,

天知道他回想起了些什麼,

激情地說道:“而我要爲她的歌聲乾杯,

我們大家就生活在她的歌聲裏。”


但第三位,當他拋開塵世,

對一切還一無所知,

他用我的意念低聲回答:

“我們應該爲那一個人乾杯,

他還沒有來與我們團聚。”


再次到夜晚的密林中去吧……


再次到夜晚的密林中去吧,

那裏有流浪的夜鶯在清啼,

它的歌聲甜美,堪比草莓和蜂蜜,

甚至超過了我的醋意。


回答


我可絕不是什麼先知,

我的生活恰似溪水般清亮。

而我只是不願意

在監獄鑰匙的譁啷聲中歌唱。


如果不安的月光緩慢地移動……


如果不安的月光緩慢地移動,

整個城市便沉浸在劇毒的溶液中。

我沒有一點點睡意,

透過綠色的煙霧,我看到的

不是我的童年,不是大海,

也不是飛舞求愛的蝴蝶

在開滿了雪白的水仙花的壠崗上

在那個那樣的一九一六年……

我看到的是,你墓地上的柏樹

永遠凝固的環形之舞。


高加索之詩


普希金的流放從這裏開始

萊蒙托夫的流放在這裏結束。

山上的野草散發出淡淡的芬芳,

在湖畔,法國梧桐的濃蔭下,

在那個傍晚的殘酷時刻——

只有一次我得以見到了

塔瑪拉不朽的情人那雙

永遠無法滿足的眼睛的光芒。


那座城市,從童年起我就熱愛……


那座城市,從童年起我就熱愛,

在它十二月的寂靜裏,

彷彿用被我揮霍一空的遺產

如今展現在我的面前。


那一切自己送到手中的,

獻出也是那樣地輕易:

心靈的熱誠,祈禱的聲音

以及第一首歌曲的賜予——


一切都如同透明的煙霧消散,

一切都在鏡子的深處腐爛……

沒有鼻子的小提琴手已奏起樂曲

爲了那些一去不復返的事物。


懷着一個異國女子的好奇心,

每一件新鮮的事物都使我癡迷,

我觀賞着雪橇飛快地馳騁,

聆聽着親切的母語。


幸福用它瘋狂的清新氣息和力量

吹拂着我的臉龐,

彷彿親愛的朋友自古以來

就伴我一起踏進了這座門廊。


誹 謗


誹謗處處伴隨着我。

睡夢中我也能聽到它爬行的腳步聲,

冷漠的天空下,死寂的城市中,

爲了麪包和棲身處,在街頭僥倖地徘徊。

所有人的眼睛裏都閃爍着它的反光,

有時像是背叛,有時像無辜的恐懼。

我並不懼怕它。對它每一次新的挑戰

我都會給予應有的、無情的還擊。

但我已然預感到那不可避免的一天——

朋友們會迎着曙光向我走來,

用嚎啕的哭聲驚擾我甜蜜的夢境,

把聖像放到我僵冷的胸脯上。

任何人都不知道它會乘虛而入,

在我的血液中,它貪婪的嘴巴

不知疲倦地數落那些虛構的委屈,

把自己的聲音融入追薦死者的祈禱中。

衆人都聽清了它那可恥的囈語,

爲了讓鄰居不能擡眼望見鄰居,

爲了讓我的身體留存在虛空裏,

爲了讓我的靈魂最後一次

燃燒塵世的虛弱,在黎明的霧氣中飛翔,

對殘留的大地燃起狂熱的憐惜。


我對你隱藏了心靈……


我對你隱藏了心靈,

把它彷彿拋入了涅瓦河底……

我像一隻馴服的、沒有翅膀的小鳥

生活在你的家裏。

只在夜深人靜時聽見咯吱作響。

那是什麼——在陌生的朦朧中?

是舍列梅捷夫家的菩提樹……

還是家神在相互召喚……

小心翼翼地傳過來,

恰似潺潺流動的水聲,

宛如不幸的兇惡低語

灼熱地貼近了我的耳朵——

它絮叨着,好像要徹夜不息地

在那裏忙活什麼:

“你希望享受安逸,

可你知道,你的安逸,它在哪裏?”


但 丁


直到他死後也沒有重返

自己古老的佛羅倫薩。

臨別時,這個人甚至沒回頭看一眼,

爲此,我要把這首歌獻給他。

火把,深夜,最後一次擁抱,

大門外是命運瘋狂的哀號。

他從地獄對她發出詛咒

到了天國也不能把她忘掉,——

但是最終他也沒有赤着腳,穿着懺悔衣,

手持點燃的蠟燭走過

自己深愛的、背信棄義、卑鄙下流、

而又望眼欲穿的佛羅倫薩……


柳 樹


還有那樹上的枯枝……

——普希金

我生長在花紋般的寂靜中,

在那年輕的世紀,清冷的兒童室裏。

人的聲音我不覺得可愛,

風的聲音我卻能聽懂。

我愛上了牛蒡和蕁麻,

但最愛一株銀色的垂柳。

她知道感恩,陪伴我

度過了一生,用她那垂下的枝條

爲我失眠的夜晚灑滿夢境。

哦,真是奇怪!——我竟比她活得長久。

在我們那片依然如故的天空下,

原地只剩樹樁暴露,另外幾株

用陌生的聲音述說着什麼。

我默默無語……如同死了一個兄弟。


人一旦死去……


人一旦死去,

他的遺像也會改變模樣。

看人的眼神有所不同,

脣邊的微笑也有些異樣。

從一位詩人的葬禮歸來,

我發現了這個現象。

從此後,我便時常驗證,

結果都證實了我的猜想。


書上題詞

——致米·洛津斯基


正當世界崩潰之時,

幾乎是從高飛的陰影中,

作爲對您美好饋贈的回報,

請接受我這份春天的禮物。

讓心靈崇高的自由

在一年四季的交替中,

牢不可破,忠貞不渝,

見證我們的友誼,——

還要溫柔地衝我微笑,

一如三十年前那樣……

無論是夏宮花園的圍欄,

還是白雪覆蓋的列寧格勒,

彷彿從魔鏡的煙霧中

都會在這本書裏顯現。

而在那條沉思的忘川之上

復活的蘆葦重又沙沙作響。


一些人投來溫柔的目光……


一些人投來溫柔的目光,

另一些人飲酒直到天光大亮,

而整個夜晚,我都在跟自己

桀驁不馴的良心進行談判。

我說:“我承受着你沉重的

負擔,你知道,過了多少年。”

而對於良心不存在時間,

在塵世也沒有它的空間。

又是謝肉節黑暗的夜晚,

不祥的公園,從容奔馳的馬車,

還有充滿幸福和快樂的爽風,

從高聳雲天的峭壁上向我吹拂。

但是那位長着雙角的敏銳的證人

站在我的上空,啊!到那去,

沿着變幻莫測的道路,到那去,

那裏有一羣天鵝,一池死水。


輕快的幾個星期飛逝而去……


輕快的幾個星期飛逝而去,

我不明白,到底出了什麼事。

孩子,你該如何度過這些日子——

當白夜照臨了牢房,

當他們又用鷹隼般灼熱的目光

緊緊注視着你,

當他們談論着你那高高的十字架

和你的死亡。


一個人走在筆直的路上……


一個人走在筆直的路上,

另一個人兜着圈子

他等待回到父親家,

他等待着先前的女友。

而我在走——不幸緊緊跟隨,

不直,也不斜,

去不知什麼地方,到不知什麼時候,

像一列火車開下山坡。


新年快樂!新的悲哀!


新年快樂!新的悲哀!

你看他舞蹈着,這頑皮的傢伙,

在煙霧瀰漫的波羅的海上空,

羅圈腿,駝着背,蠻橫無理。

他爲那刑訊室放過的人

抽取了一根什麼籤?

他們走到曠野上死去。

照耀他們吧,空中的星辰!

他們已看不到世上的糧食

和愛人的眼睛。


致死神


你反正都會來的。——爲什麼不現在呢?

我等着你——如此痛苦。

我爲你關了燈,爲你打開了

房門,如此簡單而美好。

你採取什麼方式,隨你的便,

可以攜帶毒化炮彈闖入,

或者拎着錘子悄悄逼近,像經驗豐富的匪徒,

或者用傷寒的毒煙燻死我,

或者用你杜撰的,或是衆人爛熟

直到噁心的童話,——

好讓我看到那頂藍帽子的上面,

和房屋管理員因恐懼而變蒼白的臉。

我現在無所謂了。葉尼塞河緩緩流動,

極地之星閃爍着光芒。

這情人眼神中的藍色光輝

掩蓋起那最後一絲恐懼。


慶祝這最後的週年紀念吧……


慶祝這最後的週年紀念吧,

你可知道,今天絲毫不差

恰如我們的第一個冬天——鑽石般

又是一個大雪紛飛的夜晚。


熱氣從皇家馬廄裏蒸騰而出,

莫伊卡河隱入昏暗,

月光好像故意變得微弱,

我們這是去哪裏——我不明白。


在祖孫的墓地之間

枝葉零亂的花園讓人迷失方向,

從監獄的夢囈裏突然出現

送葬似的閃着寒光的燈籠。


戰地廣場隱在威嚴的冰山中,

天鵝溪像是浮在水晶裏……

誰的命運可與我的相比,

如果心中充滿了快樂和恐懼。


彷彿一隻奇妙的小鳥,低低絮語,

你的聲音在我的肩膀上環繞。

白雪的微塵被突然的光線照暖

柔和地閃耀着銀光。


紀念米·阿·布爾加科夫


這就是我給你的,以替代墓地上的玫瑰,

替代那香爐中的香火;

你如此艱難地活過,並最終將偉大的蔑視

帶給這個世界。

你喝啤酒,和衆人一樣開着玩笑,

在窒悶的圍牆內喘息,

把那位奇怪的客人親手放了進來,

並與他形影相弔。

你沒了,對這哀痛和崇高的生命,

四周鴉雀無聲,

唯有我的聲音,像一支短笛,

在你寂靜的追思會上響起。

哦,誰敢相信,我發瘋了,

我,變成了爲死者哭靈的人,

我,在這一叢文火上慢慢燃燒。

那些錯失的人,那些被遺忘的人,

有一天勢必會被想起,那些人充滿力量,

有着光明的思想,和意志。

彷彿昨天你還和我這樣說過,

掩飾着自己臨死前痛苦的戰慄。


我奔走呼號了十七個月……


我奔走呼號了十七個月,

一聲聲召喚你回家。

我曾向劊子手屈膝下跪——

兒子啊,我每天爲你擔驚受怕。

一切是非都永遠顛倒,

就連我也無法區分

如今,誰是野獸,誰是人,

死刑到底還要等待多久。

只有茂盛的鮮花,

和搖爐散香的聲音,還有

不知伸向何方的腳印。

一顆碩大的星星

以逼近的死亡想威脅,

直視着我的眼睛。


如果所有人,想在這塵世之上……


如果所有人,想在這塵世之上

乞求我精神上的援助,——

所有癡呆的和聾啞的,

被拋棄的妻子們和殘疾者,

服苦役的人和自殺者,——

他們每個人付給我一個戈比,

就像去世的庫茲明所說,

那樣我都會“富得整個埃及無人匹敵”……

但他們沒給我一個戈比,

而是和我一起分享了力量,

於是,我成爲了世界上最有力的人,

因爲,對我來說這也沒什麼困難。

1961年3月30日,復活節前的禮拜日

列寧格勒,紅色騎兵軍大街


我們真沒有白白地一起過窮日子……


我們真沒有白白地一起過窮日子,

甚至沒有希望作一次喘息,——

我們一起發誓——一起投票表決

平靜地繼續走自己的路。

不是因爲,我純潔地留了下來,

如同上帝面前的蠟燭,

我和他們都曾跪倒在劊子手的

血淋淋的僵偶前哀求。

不,我不是在陌生的穹窿下

也不是在陌生羽翼的庇護下,

當時我和我的人民

在一起,很不幸,我的人民也在那裏。

1961年(6月21日)


背棄了所有諾言……


背棄了所有諾言,

從我的手上摘下戒指,

把我忘得一乾二淨……

你什麼都幫不了我。

在這個夜晚,爲什麼

又派自己的靈魂來探望我?

他健美,年輕,紅髮飄逸,

簡直像一位婦女,

低聲說着羅馬,引誘我去巴黎,

還像個哭喪的女人哀號不已……

說什麼,他不能沒有我:

情願受羞辱,甘願下牢獄……

沒他,我也可以。

1961年8月4日晚

科瑪羅沃


詩集的面世


那一天總是非同尋常。

隱藏起寂寞,痛苦,惱怒,

詩人——成了殷勤的主人,

讀者——成了賞識的客人。

一位詩人引他們走進木頭小屋,

另一位——帶他們進入窩棚的拱頂,

而第三位——直接把他們領進了倦怠的夜晚,

我給自己讀者的——是漂亮的拷刑架。

爲了什麼,他們是誰,從哪裏來,

走在一條死路上,

是什麼吸引着他們——是怎樣的神物,

一顆什麼樣的魔法星辰?

但他們所有人都肯定清楚,

爲此會等到什麼樣的獎賞,他們知道,

留在這裏是危險的,

此處不是伊甸園。

且等一等!他們會再次洶湧而來,

這一時刻不可避免……

同時——內心會被自己冷漠的憐憫

所折磨。

1961年8月13日(白天)

科瑪羅沃


故 土


    世上那些不流淚的人

    沒有誰比我們更傲慢,更純樸。

                                          1922年

我們沒有把她裝進珍貴的香囊佩在胸前,

也沒有痛哭流涕地爲她譜寫詩篇,

她從不觸及我們痛苦的夢境,

也不讓我們覺得她像上帝恩賜的樂園。

在內心我們不會把她當作

可以買來賣去的商品,

我們在她之上生病,窮困,沉默無言,——

甚至對她從來都不會思念。

是啊,對於我們,她是套鞋上的泥濘,

是啊,對於我們,她是牙齒間沙子的碎裂聲。

我們把她磨成粉,揉爲團,碾作塵,

她也不會和其他東西相混。

當我們躺進她的懷中,和她融爲一體,

稱她爲自己的故土——如此自由輕鬆。

1961年12月1日

列寧格勒,醫院,港灣。


詩人不是人……


詩人不是人,他僅僅是靈魂——

即便他是盲者,如荷馬,

或者,他耳聾,像貝多芬——

他依然能看見,能聽見,能引領所有人……

1962年


莫斯科的一切都被詩歌餵養……


莫斯科的一切都被詩歌餵養,

被詩韻洞穿。

但願寂靜統治我們,

但願我們和詩韻分散而居,

但願沉默成爲那些和您在一起的人的

祕密標誌,讓我覺得,

您將以祕密的婚約聯合起

處子般痛苦的寂靜,

在黑暗中磨光地下的花崗岩,

迷人的圈子受着折磨,

而深夜死亡在耳邊說出預言,

發出最巨大的聲音。

1963年2月

莫斯科


最後的


在我們上空,曾像大海之上的星星,

光芒般尋找九級致命的巨浪,

你稱呼它爲不幸與苦難,

而一次也沒有把它叫做快樂。

白天在我們面前像燕子般旋飛,

嘴脣上綻放着微笑,

而深夜用冰涼的手指瞬間

就可以把我們二人窒息。在不同的城市。

而且,我們不會交出任何頌歌,

忘記了先前全部的罪孽,

倒向失眠的枕頭,

喃喃低語着天地難容的詩句。

1963年7月23-25日


你一生都愛我,愛着我一個……


你一生都愛我,愛着我一個。

是的,縱使你知道,我是這樣的女人。

哪怕我狂妄,沉默,心懷憂戚,

被判處永久別離。

…… ……

你沒向我承諾,我們二人一笑而過。

1963?-1965年


這片土地雖然不是故鄉的……


這片土地雖然不是故鄉的,

卻終身難忘,

大海中的水不太鹹澀,

溫柔而冰涼。

海底的沙礫白得似粉,

空氣美酒般醉人,

松樹玫瑰色的軀幹

裸露在日落時分。

而夕陽融入天際的波浪

水天一色,讓我無法分辨,

這是白日盡頭,世界末日,

還是祕密的祕密又回到心間。

1964年9月25日

科瑪羅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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