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結構主義的詩藝拼貼
獨步
這是一首結構、思致堪稱獨特的詩，倘或順着慣性思維去閱讀，就會墜入迷霧，找不準方向了。我們平時讀一首詩，習慣所有的語句詞彙都指向一件事物或一個主旨；而柏樺老師的這首詩卻感覺是一個“無中心的系統”，詩中的能指呈現出離散狀態，兩節引詩和正文，導入的是或同或不同的背景故事，分別組成一個開放型的、相對獨立的表意系統，聯結成一個多面體梭鏡，發散着各自的光芒。首節引詩來自葉芝的《被偷走的孩子》，現譯出：
來吧，人類的孩子，
與一個精靈手牽着手，
到水邊去，到荒野去，
這個世界允滿了你無法理解的哭泣呀！
這裏，葉芝用夢幻迷離的文字構建了一個塵世以外的烏托邦。雖然孩子是“被偷走的”，但這種“偷”是美好的、善意的。在那裏，“孩子”可以健康快樂地成長，不受塵世的煩擾和牽絆。這也是諸多文人嚮往的精神家園。
第二節是詩人自擬的引詩：
謎一般的玩具象……
兒童一離開玩具，
詩人就離開了家。
詩中用“兒童離開玩具”與“詩人離開家”進行互文類比，手法非常巧妙；從中可以體味到，詩人對微觀世界的感知充滿了剎那的直覺和神祕的暗示，不知不覺間實現了主體意識的流變轉換，讀到這裏，很自然地讓人想到：詩人離開了詩……
不得不提的是，這裏口語入詩，簡練、機智、幽默、富於情趣；原來口語運用得好，也是可以詩意盎然、耐人尋味的。
接下來，“一個激靈”，將詩的意指帶入一個即時與往事對照的隱喻時空：
年輕真好，
頭一碰枕頭就睡着了
中年時節，
一個激靈便醒過來，亦好
事情有什麼好奇怪呢，
別說見到了什麼安暖魚
反正我已長大成人
只是我記不得我的父母了……
從“一碰枕頭就睡着了” “亦好” “事情有什麼好奇怪呢” “反正我已長大成人”等細節中，不難感覺到，一個曾經丟失的孩子步入中年後，正過着散漫、閒適、平淡、祥和的生活，而對過去發生的事顯得出乎意料的淡定。同時，也從“別說見到了什麼安暖魚” “只是我記不得我的父母了……”的詩句中略略流露出內心深處的一絲牽掛和悵憾。讀者還可從中領悟和借鑑詩人善用輕質詞寫沉重事的詩藝奧祕。
（那你還記得兩歲的事嗎？失蹤那天……）
括弧中一句話一個場景，似乎是詩人與“我”在面對面對話，語調親切，有很強的滲透力和感染力，由此很自然地過度到對前塵往事的回憶：
那幼兒在夏天的熱風中濃睡，
他記得有一個玩具象
從他手上掉落
還有！下午！
下午，突然變陰涼了，
一個下坡，一個上坡一一
森林！森林！森林！
後來我就只記得森林出現了……
詩中回憶小孩丟失的過程，頗見柏樺老師的素描功力。“一個玩具象／從他手上掉落” “下午，突然變陰涼了／ 一個下坡，一個上坡一一” ，輕勾數筆，小孩丟失的時空、天氣、情狀等，仿如拉近的特寫鏡頭令人印象深刻。“森林！森林！森林！”，句中多次重複“森林”，除了增強音韻迴環的效果外，還另有深意。森林是個蘊藉極爲豐富的詞語，在這裏，或許象徵孩童丟失時神祕、恐懼、和茫然的心裏狀態。當然，這僅僅只是語彙漂移的表層呈現，而作品呈現之後，其本身的能指也必然會多角度深層次發散，這正是詩歌的魅力所在。
《暹羅的回憶》彷彿是詩人信手拈來的幾個物象和場景，經過精心剪裁、拼貼、並置，各自構成不同的情趣和境界，既彼此獨立，又互文見義。詩首的引詩也明顯不同於一般的文中導引，更象是以組詩形制並存於文本。這與後結構主義詩學，反對思想僵化，消解整體性，努力差異的撒播理念是一致的。這種獨一無二的柏樺結構形式，或者便於表現無限豐富的思想內容，爲讀者留下更爲廣闊的畫面和更爲自由開放的想象空間。但也對詩歌的讀評範式提出了新的理論要求。
原詩：暹羅的回憶
柏樺
Come away, O human child!
To the waters and the wild
With a faery, hand in hand,
For the world’s more full of weeping than you can understand.
——W.B.Yeats THE STOLEN CHILD
謎一般的玩具象……
兒童一離開玩具，
詩人就離開了家。
——柏樺
年輕真好，
頭一碰枕頭就睡着了
中年時節，
一個激靈便醒過來，亦好
事情有什麼好奇怪呢，
別說見到了什麼安暖魚
反正我已長大成人
只是我記不得我的父母了……
（那你還記得兩歲的事嗎？失蹤那天……）
那幼兒在夏天的熱風中濃睡，
他記得有一個玩具象
從他手上掉落
還有！下午！
下午，突然變陰涼了，
一個下坡，一個上坡——
森林！森林！森林！
後來我就只記得森林出現了……
（註釋一：“安暖魚”（Anon Fish），一種神話生物。）
2016年9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