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田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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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9年,爲了讓三毛從封閉的內心世界走出來,母親讓她和當時有名的畫家顧福生學習畫畫。
果然,在學習畫畫後,三毛的心開始漸漸打開。可顧福生髮現,三毛的興趣不在畫畫上,而在寫作上。
在顧福生的鼓勵下,三毛用半年時間完成了自己的第一篇小說《惑》。這是一篇意識流小說,講述的是主人公不能與外界溝通的苦悶,也是三毛孤獨、傷感內心世界的真實再現。
顧福生隨即把小說交給了自己的朋友白先勇。白先勇幾乎沒做修改,就把文章刊登在他主編的文學雜誌《現代文學》上,也因此成就了三毛的文學創作之路。
毫無疑問,白先勇是三毛的貴人。
白先勇喜歡三毛的文章,不只是對三毛才華的欣賞。三毛文字中流露出的那種與周圍格格不入、深陷自己內心世界的孤獨,白先勇也能最能感同身受的。
01
1937年,七七事變後的第四天,國民黨高級將領白崇禧將軍的第八個孩子出生了,取名爲白先勇。
父親常年在外帶兵打仗,很少回家。而媽媽要操勞一大家子的事,對於白先勇也顧不上關注。
加之其他兄弟姐妹性格大多外向,只有白先勇天生內斂,大多數時間,白先勇都是一個人待着。
白先勇唯一能贏得家人的關注,就是父親每次出題考孩子們,他總是能第一時間回答出父親的考題。
此外,白先勇與家裏的熱鬧毫不相干。
他以爲等上學了,就可以擺脫這種孤獨的境遇了。
哪成想,就在他興致沖沖做好上學準備時,被診斷爲患有肺結核。這在當時是沒有方法治療的疾病,爲了不傳染給家人,父親讓他單獨住在花園山坡上的小房子裏養病。
這一待,就是四年。
家人像躲瘟疫一樣躲着他,就連路過他的房間窗子,都刻意彎下身去,一溜煙逃掉,生怕被傳染。
山坡上的梔子花香陣陣飄來、兄弟姐妹玩耍的聲音此起彼伏,這些都與白先勇無關。
他只能每天獨自呆在冷清的房間裏,想象着外面的喧囂。
一次,好心的哥哥姐姐怕白先勇寂寞,就把收集的香菸盒裏的畫片拿給他玩,白先勇從畫片上知曉了賈寶玉、林黛玉、薛寶釵的形象。
紅樓這扇門,從此推開,就再也沒關上。
白先勇隱約覺得《紅樓夢》裏的賈寶玉和他有幾分相似,雖然出生於一個龐大的家族,親人衆多,卻沒有一個人能真正走進他的世界。
02
1948年,白先勇的肺病轉好,終於可以回到家人身邊。他日思夜盼的團聚,再次被現實無情打破。
此時,雖然抗戰已經取得勝利,可是國共內戰又開始了。國民黨節節潰敗,白府全家上下80多口人不得不開始逃難生活。
父親在外打仗,勇敢堅強的母親帶着全家人離開桂林,一路從重慶、上海到南京,一路上親人也在不斷離散。
逃難中,白先勇見到戰火中羸弱的底層民衆,對他們產生同情和憐憫,這種感情在他日後的文學創作中都可見一斑。
戰亂的紛擾、逃離的顛簸,一直貫穿了白先勇的少年時期。直到1952年,全家到了臺灣,日子才恢復平靜。
雖然生活穩定下來,可是因爲父親在大陸曾三次“反蔣”,這在蔣介石心裏埋下了隱患。到了臺灣,父親只掛虛職,全家也都被監視起來。
從風光的大將軍,到失去自由的“普通人”,家族由盛而衰,未免多了些許傷感和無奈。
可對白先勇來說,能安定下來,生活第一次有了歸屬感。
此時的白先勇還不知道,就在兩年後,他會遇到那個此生最重要的人。
1954年,白先勇在建國中學上高二。一天早上,因爲遲到,他匆匆趕往教室,在走廊樓梯上和一位年紀相仿的年輕人相撞。
這一撞,便擦出愛的火花。這個人就是王國祥——陪伴他半生的同性愛人。
之後,兩人一起考進臺灣成功大學,白先勇讀水利工程系,王國祥讀電機系。
兩人之間有一種異姓手足的默契,白先勇第一次感覺到生活不再被“孤獨”這兩個字眼佔據。
03
可剛上大學一年,白先勇發現自己並不喜歡水利工程。從小喜歡讀中國古典文學的他,興趣還是在文學創作上。
於是,他沒同家裏人商量,就毅然轉學到了臺灣大學外國語文學系,改讀英國文學。
父親白崇禧得知消息,並沒有干預兒子的理想。
就像他隱約察覺到兒子不同的性取向,也沒有任何責怪和埋怨,而是尊重白先勇的選擇。
或許在父親眼裏,性格內向、情感細膩的白先勇也更適合學習文學。
1919年,辛亥革命爆發,18歲的白崇禧投筆從戎,投身中國近代史的滾滾洪流。
1957年,20歲的白先勇棄工從文,逆着父親,走上一條文學之路。
白崇禧更不知道,正是順從兒子的這次選擇,數十年後,這世間,纔有了一本寫自己生平的書——《父親與民國》。
轉學之後的白先勇終於開始着手實現自己的小說夢想。
1958年,白先勇把短篇小說《金大奶奶》投稿給《文學雜誌》。當時,《文學雜誌》編輯夏濟安看到小說後,只說了五個字“文字很老辣”,便刊登在了雜誌上。
兩年後,白先勇再次寫下《玉卿嫂》。
看過了浮沉的歷史變遷,經歷了從繁華到蕭索,白先勇小說裏的人物都流露着世事無常的無奈。
而這何嘗不是他對生活的真實感悟呢?
04
有父母陪伴、有愛人相隨、理想得以實現,經歷孤獨和漂泊的白先勇,對生活已經感激不盡。
然而,生活並沒有停止對他的摧殘。
大三時,王國祥患了極爲罕有的血液病,西醫治療一年多,病情卻毫無起色,就連大夫都說無力治療。
可白先勇不肯放棄,他四處求醫爲王國祥看病。終於找到了偏方,在白先勇的精心照料下,王國祥的身體漸漸恢復。
命運之河一次次掀起波瀾,又再次歸於平靜。
白先勇和王國祥決定畢業後,兩人一起出國赴美留學。
1962年底,就在一切都安排妥當時,白先勇人生中第一次重大的打擊正悄然來襲。
常年操勞的母親,因高血壓搶救無效,身亡在手術檯上,年僅59歲。
在生活的逼迫下,白先勇第一次認識到人生無常的本質。一生經歷無數驚濤駭浪、見過無數生死離別的父親,面對妻子的突然離去,也悲痛欲絕。
參加完母親葬禮的四十一天後,白先勇忍着巨大悲痛登上開往美國的飛機。
年邁的父親在寒風中破例送兒子到飛機梯下,一生戎馬、叱吒風雲,此時竟老淚縱橫。
剛剛經歷喪妻,兒子又遠行,一切前途未卜,父親內心的孤獨和無助,白先勇當然能夠知曉。
他卻什麼都做不了,和父親短暫擁抱後,揮淚與父親告別。
可沒想到,這一別,竟是此生。
三年後,白先勇得知父親去世的消息,猶如晴天霹靂。他身在異國他鄉,未能見到父親的最後一面,成爲他一生的遺憾。
05
過往不堪回首中,生活還要繼續。
經歷親人去世,加之在美國時不時湧上心頭的思鄉之苦,在白先勇內心,那種孤獨的情感再次升騰。就像20年前,因爲疾病和家人分開時那樣的身不由己。
好在這次,他的身邊有王國祥陪伴。
兩人在院子裏種下三棵意大利柏樹,一起蒸螃蟹熱黃酒,度過一段相濡以沫的生活。
除此人間真情,陪伴白先勇的就是《紅樓夢》。
1965年,白先勇在愛荷華大學小說創作班畢業獲碩士學位後,就到美國加州大學聖塔芭芭拉分校教授《紅樓夢》的導讀課。
他用英文給外國學生講書裏的故事,用中文給華人學生講考據。學生對紅樓的喜愛,讓他找到了人生的價值和意義。
就在生活一切都那麼美好之時,命運再次和白先勇開起了玩笑。
1989年夏天,王國祥舊疾復發,白先勇再次爲他尋求治療。
只是這次,白先勇分明能感到一種無力感在看不到的地方蔓延。
此後三年間,白先勇陪王國祥共同抵禦病魔。然而,疾病終究無情。1992年,王國祥在55歲生日後病逝。
兩人相伴半生,終究天人兩隔。
王國祥去世後,白先勇把兩人相識、相知、相處的點滴都寫進散文集《樹猶如此》裏,其間繁瑣溫暖混雜,讓人感慨萬千。
“我一向相信人定勝天,常常逆勢而行。然而,人力畢竟不敵天命,人生大限,無人能破。”
到了五十知天命的年紀,白先勇終究看透了生死無常,他知道,人只能順着命運的安排去生活。
06
經歷戰亂,半世浮沉,至親至愛一個個離去,白先勇唯有把時光獻給自己喜愛的文學創作、紅樓和崑曲推廣,才能找到一點心靈寄託和安慰。
《牡丹亭》中有這麼一段循環往復的話: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這話更像是白先勇對王國祥的情感表達,也是他對崑曲摯愛的表達。
2004年,王國祥逝世十週年,白先勇主持製作青春版崑曲《牡丹亭》,再現了一段跨越生死的愛情故事,也是對王國祥的另一種懷念。
之後十幾年間,這版《牡丹亭》演了300多場,場場滿座。看到年輕人如此喜歡中國傳統文化,白先勇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更讓他沒想到的是,自己從《紅樓夢》的講臺上退休20年後,能再次傳授這部中國古典名著給現在的年輕人。
2014年,臺灣大學中文系教授張淑香告訴白先勇:“現在的學生都沒耐心坐下來好好看《紅樓夢》那麼厚的書了。”
白先勇聽了之後,心一驚,想着年輕人連中國傳統名著都不讀,可怎麼了得?
於是,77歲的他,不顧年事已高,重新拾起當年的講義,回到母校臺灣大學開設《紅樓夢》導讀課程。
他足足講了3個學期的課程,領着學生讀完120回的書。每次上課,400多人的大教室裏都座無虛席,就連臺階上都坐滿了學生。
此時,相距白先勇第一次從畫片上得知《紅樓夢》,已過去70年。
然,這份紅樓情始終貫穿白先勇的生命,只濃不淡。
07
白先勇一生終究是與《紅樓夢》結下了不解之緣。
《紅樓夢》最後,寶玉赤足披猩紅斗篷,攜一僧一道拜過父親賈政,轉身消失在白茫茫大地裏。
賈政追趕不及,返回船中方纔了悟:寶玉銜玉而生,原來是來人世走一遭劫難。
寶玉從小未得父親的喜愛,身陷兒女情長,無人理解他的癡情而孤獨。最終,在經歷家族衰敗落魄、失去摯愛林黛玉後,選擇離開家,消失在自己的世界裏。
而白先勇又何嘗不是如此。
他自封“孽子”,在父親眼裏,他是不按常理出牌的人。在世俗眼裏,他也是一個叛逆的人。
經歷了一遭遭劫難,白先勇最終把情與愛都獻給了文學、紅樓和崑曲。
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
這句話寫的不只是大觀園裏的衆生百態,也是白先勇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