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鵝塘

文/羊君小二

    (一)

  冬季重慶的天空少見晴朗,今晨天卻是粉紅色。天空的變化把我腦袋弄得像要裂開似的,吃了點止痛藥,痛還是照樣痛,然而在這種情況下,我也堅持上班。

  剛到公司,前臺就說有我的快遞,可我卻沒有買東西呀!我用剪刀三下二除五拆開紙箱子,發現裏面整整齊齊地碼着十二枚鴨蛋,鴨蛋被保護得很好,每一枚都很完整。

  箱子裏面還附有一張卡片,上面寫着一句話“我終於找到你了,兄弟!收到請回復”。

  落款是“許安平”。

  我大二參軍入伍,許安平是我入伍認識的第一個人,那時他還沒滿二十歲,好像是江蘇人,入伍前在廣東溼地公園附近打工,他說他好多年沒回家了,應該有四五年了吧。

  他說他想家,沒想到卻越跑越遠,跑到了新疆當軍人,跑到了營地接受驕陽的盛情灼照。

  這些都是許安平在野鵝塘告訴我的。

  我推測,他打工的時候,沒有什麼朋友,也沒有啥錢,索性來參軍;而我啦,渾渾噩噩地待在大學裏,沒有什麼期待,也沒有啥掛念,好像只有參軍能讓心中有點火花,於是也來到了這裏。

  我們被分到了同一個宿舍,第一天我去問領導能不能把吉他寄過來,結果被罵得狗血淋頭,回到宿舍後就聽見他在哼歌,大概是《Way back home》,當時我沒在意,隨便說了句唱得挺好聽的,這貨便感激涕零要做兄弟,說是知音難覓。

  部隊管理嚴格,每餐只有三分鐘喫飯的時間,奈何我喫得慢,加之食堂還盡做些饅頭土豆等噎人的東西,我只好匆匆喫完一個,再往作訓服的褲兜裏揣一個,等戰友休息了,再跑到廁所,掏出硬邦邦的饅頭啃着喫。

  一天,我正在廁所啃着饅頭的時候,門外傳來“砰砰砰”的敲門聲,我手一抖,差點把饅頭掉下去,隨即我擡起頭,把目光投向倒映着人影的金屬門把手。

  “哈哈。”許安平這貨偷笑了,解釋道,“外面有人吵架,你出去看不?”

  我說不去,緊接着傳來第二次敲門聲,我彷彿在驅趕肉眼看不見的蒼蠅。

  “儘管聽起來很好,但我不去。”我說。

  “你的意思是……”

  “首先,我這個人不喜歡看熱鬧。第二,目前是我的休息時間,請不要打擾我。這兩點就是理由。”

  “要不,你再考慮考慮。”

  我乾脆而簡短地說出一個字:“不。”

  我從門縫裏透過的影子似乎能感受到許安平的戀戀不捨,但他仍然說道:“我明白,這就回去了。”

  “砰砰砰。”我剛打算掏出饅頭,門外傳來第三次敲門聲。

  我冒火了,一邊吼着“你丫今天干啥”,一邊打開廁所門,迎面一看,班長正眯眼盯着我的臉。我悻悻地走出去,與他擦肩而過時,他摸到了我褲兜裏的東西,讓我掏出來,我拒絕。

  “是饅頭嗎?”班長問。

  “是的。”我吞了一下口水說到。

  班長不知道說什麼好,但氣氛上他感覺又必須說點什麼。

  “我那兒有八寶粥,你拿去。”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走了。

  (二)

  班長是河南人,不知怎麼,班長和許安平總是處於劍拔弩張的狀態,所以許安平對班長討厭得不得了,一見到他,總想溜之大吉,可實在遇上了,也會採取滿地打滾的方法逃之夭夭。

  一天訓練,我們剛跑完五公里,許安平躺在地上,一再重複問我:“你第幾?”

  “倒數第二。”我被問得不耐煩了。

  “我最後一名,怪不得等我跑完了以後,沒見到你們。”說完這話,許安平露出牙笑了,他一笑,齒上的牙齦便暴露無遺,加上厚重的嘴脣,要想基本好看,大概不可能了。

  班長怒了,說:“許安平,把你嘴巴收一收。”

  “班長,您的話我不明白,這麼多年我的嘴巴都這樣,大家都沒說什麼,爲什麼偏偏引起你的注意呢?”

  “對,我看就是有毛病。”

  “毫無疑問,你實在是太了不起了,只知道欺負我。”

  班長被許安平出其不意地攻擊,有數秒說不出話來,他皺起眉問道:“你是怎麼知道的。”

  “我不就是隨口說了句河南的都是偷井蓋的嘛。”許安平看到班長的表情,由得意朝木然過度,最終演變成暴怒,十分有趣。

  班長舉起右手,將拳頭正對着許安平,許安平說:“不不不,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向您道歉,河南人都是喫苦耐勞的。”

  “你真的是這麼想的?”班長問。

  “是的。”

  班長聽到肯定的回覆後,竟一時放下了拳頭,說:“很多河南人都是勤勞的,一輩子勤勤懇懇。”

  “是的。”許安平再次回答。

  因爲我五公里跑了個倒數第二,臉上着實無光,所以我會在休息時間訓練,偶爾練習單槓。許安平路過訓練場地,跑過來問我累不累。

  我當然累啊,但他如此吊兒郎當的表情讓我十分不快,使我無法把真實想法說給他聽。我說還行吧。

  “哦哦,我快要累死了。”許安平有些難以啓齒地說,“對了,你語文怎麼樣呢?”

  “還行。”

  “數學呢?”

  “很差。”

  “怕也是。”

  “幹嘛問這個呢?”我覺得跟許安平說話總是牛頭不對馬嘴。

  “你幫我寫入團申請書嘛。我們班就我不是團員了,班長讓我積極點,早日入團。”許安平埋着頭以低小的聲音回答。

  “你什麼時候跟班長關係變得這麼好了?”

  “這你別管,試一試,也許真的可行。”

  “試個屁,等發手機了,自己在網上找。”

  我個子比較高大壯實,許安平身材瘦削,我倆此刻都像猴子一樣,倒掛在單槓上,只不過一個壯一點,一個瘦一點。

  “我們逃走吧!”許安平突如其來地說。

  “砰”的一聲,我從單槓上摔下來,腦袋嗡嗡作響,過了好一會兒,我才反應過來,用手指掐了掐臉,只是爲了確認自己還活着。

  “你往哪裏跑呢?全是戈壁灘。”我略一沉回答道。

  “哦,這我倒是沒有想過。”許安平摸了摸後腦勺。

  事實上,訓練了一週後,只要所有人都痛苦了,你便會覺得這痛苦尚可以忍受。只是要一次又一次地壓着那偶然的逃跑趨勢。

  “今天喫啥?有糯米嗎?”許安平看到戰友路過,大聲招呼道。

  “有。”戰友回覆道。

  “那我不吃了。”許安平坐在單槓上。

  “糯米蒸排骨。”戰友又補充了一句。

  “來羅來羅。”許安平從單槓跳下去。

  “不跑了?”我一邊欣賞許安平迫不及待的跑步姿勢,一邊不假思索地問道,“真的是爲了排骨,連糯米都可以忍了嗎?”

  “你不愛喫啥?”許安平轉身問我。

  “我呀,不喫內臟。”其實,到了部隊我倒是怎麼都無所謂了,只要給喫飯的時間足夠,就好過一切。

  (三)

  喫完午飯,班長髮了手機,我們坐在栽着胡楊樹的院子裏看手機,覺得好像暫時返回了童年時光。

  許安平坐在一角落裏,表情特激動,手指飛舞,在屏幕上劃來劃去,嘴巴嘟嘟囔囔着。

  班長以爲這小子在查入團申請書怎麼寫,滿臉欣慰地走過去,打算指導指導,哪知這小子在打遊戲,正打得熱火朝天。

  班長一怒,一巴掌隨即打過去,正在此時,許安平猛然伸了個懶腰,班長的右手正好磕在手機上,他痛得捂住手跳來跳去。

  我們看愣了,還沒摸清楚情況,許安平就已經站了起來,手摸牆壁,小心翼翼地挪動腳步,打算逃之夭夭。

  結果被班長髮現了,他忍着劇痛朝許安平揮了一巴掌,許安平這個老鼻炎患者,在那一瞬間,透明的鼻涕全部甩在了牆上。

  在場的人大笑,班長以爲是笑他,一怒之下,害得全體跟着許安平被罰跑五公里。

  第二年要去外地拉練,怕我們無聊,領導批下來一把吉他,我就揹着吉他跟在部隊後面唱歌。

  一天夜裏,我們仰面朝天躺在黃沙上,唱着歌兒,看着對面的沙丘起伏連綿,有一抹金黃在沙丘上跳躍着,過了一會兒,我忽然明白,那是一隻動物。

  我拍了拍許安平的肩膀,再喊上班長,我們仨一起從沙丘溜下去,慢慢朝對面的沙丘走去,那時,我只聽見了自己劇烈的心跳聲。

  那影子不再移動了,彷彿就是在等待我們。累死累活好歹跨入另一片沙丘,身後所有的照明悄然離去,只有那影子,堅定地,離我們不遠不近。

  途中我摔倒在沙地上,但感覺不到痛。我果斷站起來,繼續跟着許安平在黑暗中穿行,爬上了另一座沙丘,光露了出來,那是一隻金黃色的小狐狸,乖乖地蹲在那兒,歪着頭盯着我。

  趁狐狸失神之際,許安平從側面躡手躡腳地走過去,他取下帽子,一個跨步,把帽子朝小狐狸扣下去。

  “捉到沒?捉到沒?”班長問道。

  “怕是沒有捉到。”許安平露出可惜的表情,下一秒,突然從帽子裏掏出一隻毛絨絨的金黃色狐狸,炫耀般舉到我們面前。

  “這是我的呢。”許安平繼續說道。

  那狐狸蜷縮身體,躺在許安平的帽子裏,只不過是一個小小的暖融融的肉團,卻讓在場的三個人心裏感到愉悅。

  我懷疑這狐狸有厲害的魔力,細看它的眼睛,跟普通的狐狸一樣,狡黠冷靜,腳還白白的,很小。腳底卻有一點紅色,原來是鐵絲扎進去了。

  回到了營地,許安平找軍醫借來了碘伏和鑷子,把小狐狸腳掌裏的鐵絲取出來後,再消毒包紮。

  “還是放了這玩藝兒吧。”我說。

  許安平不應聲,雙脣緊閉,過了一會兒再說:“我要幫它找到家。”

  “這是爲何?”我吃了一驚,繼續說道,“它是動物,自己會找到家的。”

  “問題是現在它找不到。”許安平說。

  “你就是想把它老家一窩端吧!”

  “你這樣想,沒什麼,我很理解。”

  “你理解個錘子喲。”我踢了他一腳,他躲開了。

  “幾點了?”他問我。

  我舉起空落落的左手,這才發現父親送的手錶可能掉落在了沙地裏,難以尋找了。

  “此刻時間不知道了。”我悵然若失地說道。

  “你知道野鵝塘嗎?”許安平問道。

  “我知道,附近的一塊窪地,光禿禿的,什麼都沒有。”我說。

  (四)

  第二天的夜晚,我們來到昨天看到小狐狸的沙丘,把它放下來,我倆傻乎乎地跟在它後面跑。

  夏天的天空寧靜平和,此時連一絲雲都沒有,星星一顆一顆綴在上面,發出寶石般的光芒。

  跑了接近半個小時,我們氣喘吁吁地來到一片寬廣的窪地,大概這兒就是野鵝塘了。

  以前這兒是一片綠洲,有野天鵝路過,飲水休憩,後來荒漠化了,成爲大地乾枯的凹陷,天鵝早就不再出現,名字卻保留下來了。

  地面全是裸土,踩上去是跟黃沙完全不同的質感,一個黑色的倉庫矗立在對面,好像是補給用的,我想不明白,白天這兒一片還是空落落,現在如同搭積木般安放了一個盒子,好似一副幻想畫,世上不應有之。

  小狐狸沿着窪地邊緣跑,最後消失在倉庫裏面,我們跟了過去,看着黑洞洞的倉庫,面面相覷地站立着。

  “進去嗎?”許安平問。

  我默默點頭。

  許安平撿起一根木棍走在前面,電筒打開了,我們如明亮的蛋黃被包裹進一片混沌之中。

  “你是哪裏出生的?”走了一會兒後,許安平問我,我聽出他的聲音有點顫抖。

  “新疆。但是家在重慶。那兒山多,霧多,星空少見。”

  他點頭,下一秒,突然跪下去,臉頓時變得煞白。

  我趕緊蹲下來查看,他的右腳踩進了一塊懸空的薄鐵片裏,慢慢把腳拔出來後,只見小腿上的肉被鐵片撕開一個長口子,他痛得咧開嘴。

  我檢查了他的全身,他右手也被磕破皮,出了血。鮮血的氣息逐漸濃烈,暫時沒有思考追逐狐狸的必要了。眼下除了我們再無別人,我脫下外套,給他包紮止血。

  “我們得儘快離開這兒,回營地打破傷風。”我蹲下來,給他包紮。

  “等等,我先不回去,你要去找到那隻狐狸。”

  “不急,早晚會找到的。”我愣了一下後,把最後一個結繫好。

  “你需要去。”許安平嘻嘻一笑,露出齙牙。

  那笑撼動了我體內的某口氣,我動了動嘴脣說“好”,所能選擇的只有此時此刻,至於往下到底葬送什麼救贖什麼,任何人都無從預料了。

  倉庫角落裏堆滿了木箱子,我挑了兩個,讓許安平坐在上面,另一個用來放腳,再把扔到了一邊的電筒撿回來,交到他手上。

  “追不到就回來,你聽到了嗎?”許安平一屁股坐在箱子上。

  “我聽到了。”我說。

  “你要抓緊點時間。”

  “我會抓緊的。”我右手握着手電筒,再次把光線通過窗戶射向深夜明朗的天空,而後步履匆匆地直奔唯一的破損洞口。

  (五)

  在穿過那面牆時,我的衣服掛在了牆裏的鋼筋上,用力扯了扯,衣服破了一個口子,緊接着水泥渣簌簌地在我身後掉下。

  穿過洞口後,我明顯嗅到空氣中有一股子草酸的氣味,這氣味加重了我的口渴,途中好多東西撞在了我的鞋上,有木盒子,罐子,鐵皮等。

  兩邊的窗子被木板封死了,四下一絲光芒都沒有,甚至手裏電筒的光也要被黑暗吞沒。

  當電筒射到一扇破舊的鐵門前時,狐狸的影子一晃而過,它果然在那兒,抵着鐵門,嘴裏叼着一塊手錶,那表情嚴肅,像是在說:“該開始了。”

  狐狸隨後從鐵門的縫隙鑽了進去,我追上去,一陣炫目的光卻射向我,後來慢慢柔和,我放下遮擋的手臂,隨着腳步聲,以及不時傳來警告般的尖叫聲,進入了夢裏熟悉的地方——那是我的小學校。

  眼前先出現了一個小孩趴在桌子上寫作業的畫面,隨後,一個大人擋住了我的視野,聽其他小孩說,他可能是數學老師。

  緊接着,小孩被數學老師拉着衣領拽進了辦公室,小孩在轉了一個圈後,脖子上的束縛感已然解開,老師也坐在了對面藤椅上,操起數學練習冊,砸到他的臉上,接着用蹩腳的普通話大聲命令他撿起來。

  小孩悶頭撿起練習冊,這時間裏,數學老師的視線如探照燈般從上往下掃描他,而待在辦公室裏的其他老師,依舊豎着耳朵忙忙碌碌。

  “這作業是你抄的吧!”數學老師問小孩,“解題步驟跟你同桌一模一樣。”

  小孩的視線越過數學老師的肩膀,在辦公室門口,他的同桌正喝着自己買的果汁,那白色吸管叼在他的嘴上,顯得有些滑稽。他的腮幫子一癟一鼓,卻十分積極,彷彿此刻能把沉默也吸走。

  數學老師仍在講話,嘴巴一張一合,他急促的聲音消失在腦海裏,小孩兒看愣了,好一會兒才明白數學老師在說自己。

  “我真的做不來。”小孩說。

  “做不來就可以抄嗎?你怎麼敢抄他的作業!你抄襲他的,抄他的,抄他的,他的……”

  尖銳的聲音在腦袋裏鬧騰,我頭疼難忍,大喊着“不要說了”,似乎我這一生勢必要在歇斯底里中消耗殆盡,一時無所適從,便抱起辦公室的一張木椅子朝數學老師砸去,終於,他的模樣逐漸模糊,像煙霧一樣上升。

  我站在正中環顧四周,全是黑暗,那些畫面,彷彿在腦子裏自動播放的電影一般,一再反覆。我雙眼蒙上了淚水,突然,一道光如舞臺照明般把困在中央的我解救出來。

  “出什麼事了?”許安平拄着木棍朝我走來,他愣愣地望了我一會兒,大概察覺到了我臉上有明顯的淚痕。

  “沒事,現在必須趕緊回營地打破傷風。”我伸出手臂,攙住許安平,走了一截路後,索性把他背起來。

  “我入團申請書還沒通過呢。”過了良久,許安平說。

  “嗯嗯,這次回去,恐怕更懸了。”我說。

  “我還沒去過天安門呢。”

  “嗯嗯,以後有機會去的。”

  當我揹着他繞着野鵝塘走時,他又說了很多話。我不知道,在我離開的幾分鐘裏,在他身上發生了什麼,同樣,他也不知道,在我身上發生的事。

  他盡說些在廣東打工的事情,那是在溼地公園附近同工友一起建造別墅,下大雨休息的時候,會撐着雨傘看挖機笨拙地旋轉挪動,偶爾也會去溼地公園逛逛。

  公園被一條馬路分成兩半,園裏有一個巨大的湖泊,上面有一個島嶼,矗立着一塊巨大的算盤,其中由繩索網格搭建起一片看似迷影重重的垂直迷宮。

  那兒還有互相傷害的鞦韆,蕩起來務必能踹到對方的臀部,露營基地也有,帳篷一個挨着一個,穩穩定在水泥地上。

  遠處是人工造成的瀑布和假山,情侶手牽着手從瀑布前的小石頭竄過,陰影模糊不清。

  公園旁邊有賣麻辣燙的,他也會在店鋪喫飯,拿筷子把蒜搗碎,再一股腦地倒進麻辣燙裏,喫得滿頭是汗。

  待久了,公園可以說是世界上最無聊的地方,可對於他而言,也許是最接近家的形態。

  他說着說着,便趴在我的背上睡着了。

  (六)

  回去以後,處分懲戒肯定是有的,我一個人心安理得地接受着。許安平在距離我十分遙遠的地方治療,我並不瞭解什麼,只知道他感染嚴重,而我心懷愧疚。

  後來,我被派到某所學校裏執行任務,站崗的時候,跟戰友起了爭執,差點動手打了他,但是忍住了。

  凌晨一點,我一個人站在學校門口,冷風一吹,背上的疹子起來了,一大片一大片的。

  有些事情,怎麼也想不通,於是不顧頭頂的攝像頭,直接坐在了旁邊的馬路牙子上。一個年老的教師看到了我,跟我聊了很多,之後送我一塊手錶,說是在沙土裏撿到的。

  我看着熟悉的手錶,哭笑不得,同時也心懷感激。

  退伍那天,大夥聚在一起喫燒烤,許安平也來了,他拄着柺杖,右腿下面是空蕩蕩的一截褲管。

  班長走上去,拍了拍他的肩膀,給他找來一把舒服的椅子,找椅子的時候,手又磕到桌子上了,痛得他跳來跳去。

  我說:“班長,那次我們笑,是因爲許安平的鼻涕,不是因爲你。”

  班長說他知道。

  班長把一瓶啤酒遞給了許安平,許安平略一遲疑,說那就喝一瓶吧。

  許安平喝完啤酒,說道:“我家在江蘇,等我回去了,給你們寄我們那兒的鹹鴨蛋。”後來,他一度沉默下來,擺弄着盤子邊的兩根筷子。

  我清清嗓子,很想說點什麼,又不知說什麼好,不得已,灌了自己一大瓶啤酒,果不其然,過敏了,全身又起了疹子。

  第二天早上八點,我們和戰友道別,念念不捨地走出大門後,我幫許安平提着行李,他拄着柺杖走在前邊,再走一會兒路,就到了公交車站。我們坐在站牌下面的馬路上,一句話也不說。

  對面的天空處於剛睡醒的散漫粉紅色中,我們則表情嚴肅,一動不動地凝望着天空的甦醒。

  公交車到了,我們上了車,上面有很多空位,我們坐在了最後一排,許安平一言不發,望着窗外的風景,那樣子和曾經站崗的時候一模一樣。

  我看了一眼他的腿,開口說道:“對不起,因爲我,你以後的日子都會不一樣了。”

  許安平愣了愣,露出標準的齙牙說:“我沒有怪罪於你呢。相反,我還有好多話想問你,只是我知道,這些問題會給你帶來痛苦,就不問了。”

  “嗯嗯。”我說。

  從新疆開往江蘇的列車,比以往更加擁擠和熱鬧,我木然地望着許安平上了列車,想起了我媽送我出門遠行的情景,這種時候,比以往更無助。

  我們倆似乎都像被扯掉了電源線的家用電器,一點一點地浸染在灰塵下面了。

  送走了許安平,我坐上了開往重慶的列車,窗外的風景,由無邊無際的戈壁灘,逐漸變成了矗立在兩側的綠水高山,更遠處的天空被太陽照得一片雪亮。

  (七)

  回到家已是深夜了,母親披着薄薄的外套給我打開了房門,我放下行李,站立在夜晚的黑暗中,喝了一杯水後,鑽進了被子,在頸椎和半月板的疼痛發作下,睡眠依然襲來。

  後來,我什麼事也不幹,只是躺在家裏睡覺,等着大學開學,偶爾清晨六點去附近的公園裏跑步,跑着跑着,許多事情就在我心中安頓下來了,我感覺自己變成了一個新的人,覺察出此前的負擔是何等沉重。

  按流程返回大學,日子過得出奇的安穩,無非是遇到有潔癖的室友,無法交談的同學,以及重新開始的出發點而已。

  說不定,安穩將永遠持續下去。

  後來工作了,偶爾我也會想起在部隊的生活,那時候,許安平經常塞零食給我,還有那句“給你寄我們那兒的鹹鴨蛋”。

  今年國慶節期間,我去了一趟天安門,遠遠地看着在夜晚站崗的哨兵,那姿態好像許安平。

  我鄭重地朝着哨兵敬了一個禮,算是送給許安平的第一個禮物。

  如今想來,現在他也應該有三十多了吧。我願他回到了自己的家鄉,所有的期盼不被生活所葬送,所有的救贖都得到了迴歸。

  生活和我們終將成爲過去,乾涸的野鵝塘卻依舊保留了下來,也許,這就是時間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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