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莉弟

文/羊君小二

    一

  在白晝的街道上,小男孩跪在屋檐下,頭上一半是陰涼的黑土,一半是閃閃發亮的楊樹梢,他舉着放大鏡,細微地調整它移動的距離,亮點下是一隻倉皇逃竄的螞蟻,屁股後面跟着奪命的探照燈,奔跑的速度最後變得緩慢,身體掙扎幾下,逐漸變得焦黃。

  夏克泉站在牆角,低着頭觀察那隻螞蟻,由生到死,順便點燃最後一支香菸,煙也在由生到滅,同時他全身上下也蒙上了煙霧氣。

  大多數人看到那隻可憐的螞蟻后,都不會大動肝火,小孩子的遊戲,只要尚在情理之中,它就是必死無疑。

  “你是哪裏人?來腰子街幹嘛?”小孩子站起來,一字一句地強調,停頓幾秒後,舉起放大鏡,對着他身上的東西研究起來:鋥亮的黑皮鞋,往上就是黑色西褲,金黃色的手錶,手裏躺着一個打火機。

  胡豆大小的光斑在夏克泉身上游走,每處停留不過幾秒鐘,光斑使他聯想到類似審判的場景:各種單細胞生物在海洋澡盆裏同甘共苦,頭頂劃過的閃電擊中剛上岸的布龍度海蠍,隕石掉落在恐龍時代,報紙上的投降消息流竄在大街小巷,輪到他接受太陽的審視了。

  “你又在搞放大鏡,叫你不要把它對着人,對着螞蟻,小心我給你爸說讓他揍你一頓。”一個身體精瘦的老頭兒提着一籃子菜走過來,放下籃子,對小男孩發出怒吼。

  夏克泉與老頭兒對視了一眼,就知道這人叫作小部分,再看看眼皮底下的,一隻手叉着腰的小男孩,明白春風化雨,也無非如此。老頭兒繼續着他的絮絮叨叨,很明顯,他的話和臉無法使小孩屈服,那話聒噪無聊,而那臉則是一個沉默寡言且生性靦腆的人所應該具備的形狀,與他勤勤懇懇,同時又窩窩囊囊的一生形成了確鑿的聯繫,總結起來,就是老實人的臉。

  “廖小華在外面打工,他纔不知道呢。”小男孩最後仰起頭,咬牙切齒地吐出這句話,等勁兒散後,轉身跑了。

  老頭兒氣呼呼地提起籃子,走進旁邊的一個小院,夏克泉在院門前站立片刻,也跟着進去了。

  二、

  與外面街道的石板路不同,院子的地是水泥地,東邊有一棵石榴樹,樹下幾人在鬥地主,屋內也傳來了紙牌摔在木桌上的“啪啪”聲響,三桌人都打着赤膊,這邊剛把蒲扇放下,那裏茶壺嘴就已經塞進嘴裏了。

  棋牌室旁邊有個簡易的商店,立着一大一小兩個櫃子,大木櫃子上擺着日用品,靠大門的一面掛着鏡子,鏡子前放着一把椅子,帶玻璃的小櫃子裏裝着香菸和零食。

  夏克泉的到來並沒有打擾到這場熱烈的活動,他靠在櫃檯邊,說:“來包中華。”順手把打火機放在櫃檯上把玩,打火機上面雕了一條龍,龍角早就脫了色。等老頭兒彎下腰拿煙的時候,夏克泉瞥見院子的西南角搭了一個棚子,下面立着一個畫架,他放下打火機,略顯詫異地問到:“你還會畫畫啦?”

  “哦,那個呀,你想,我怎麼會呢。是在我們這兒租房的大學生,她說那葡萄藤特好看,想留下來畫它,我也沒瞧出哪裏好看了,大太陽一曬,全縮成一團了。哦,她說還要畫那條河。”

  “哦,門口的那條河的確看着挺舒服的,怎麼不見她人啦?”夏克泉拿起擺在玻璃櫃臺上的香菸,轉身離開。

  “哎,你的打火機,落下了。”老頭兒吼道。

  “你說那寺廟裏的菩薩,怎麼就沒人拜啦?”夏克泉接過打火機,突然說出這麼一句,好像丟了一條死魚擺在櫃檯上。

  “哦,你說的是街尾的寺廟啊,你去過?看見那幾個和尚沒?”老頭兒舔了舔乾裂的嘴脣,露出好奇的神情。

  “沒有。”他老實回答,上午的確去逛了一圈,一個也沒有。

  “哪有人把廟建在街上的,鬧哄哄的,沒有佛氣,起碼應該是深山老林囉。再說‘未到苦絕,不信神佛’。”石榴樹下一個打牌的老大爺回答,“一對二。”

  “哦,也對。”夏克泉頷首思索。

  “你不熱嗎?”老頭兒指一指他身上的西服。

  時值盛夏,夏克泉經他一提醒,猛然發現這裏不是空調房,熱氣像火苗一樣,經脊背,從腳後跟竄到後腦勺,陡然感到太陽穴疼痛,得趕緊回去,匆忙作別,走向離院子不遠處的一輛黑色轎車,裏面冷氣十足。

  “開會去吧。”他坐上車,取出一瓶純淨水,擰開瓶蓋,喝了一小口。

  三、

  “茉莉弟,剪個寸頭。”一個男人走進門,一屁股坐在門口的椅子上,是廖小華。

  這男人長得並不好看,雖然年輕,但面頰凹陷,雙眼無神,有時甚至流露出狡黠的光。因爲與茉莉弟沾親帶故,所以並不妨礙他成爲茉莉弟值得信任的人之一。

  老頭兒熟練地給廖小華繫上理髮圍布,再從櫃子裏取出剪頭的推子,電推子在頭上緩慢地走過,細碎的頭髮落在地上。

  老頭兒是在茉莉花開的時候出生的,臉與廖小華自然不同,他面容溫和,身體精瘦,五十多歲了,卻照樣能在秋收時扛着一百多斤的稻穀爬坡上坎,臘月親戚殺豬的時候,也得叫上他幫忙纔行。

  “你兒子說你去城裏打工了,怎麼突然就回來了?”茉莉弟問到。

  “找不到錢,就回來了。”廖小華看了一眼鏡子裏的臉。

  頭髮還在往下落,石榴樹下鬧哄哄的,有人回家了,這下子人不夠,按照慣例,茉莉弟是要加入他們的,只不過今天是由剪完頭髮的廖小華來接替他的崗位。

  天色越發暗沉,爭論還在繼續,廖小華打着牌,不理他們,茉莉弟則轉入了廚房,給他老伴做晚飯。

  他老伴薛紅梅從鎮上超市下班回家,一進門就開始清理錢櫃,順便問了幾句租房的女大學生什麼時候回來。

  她身材豐腴,站在逼仄的櫃檯旁有些喘不過氣,她並沒有打算算清每一筆賬,因爲小賣部薄利得每天只能賺上五六十塊錢,她只是起監督作用,免得茉莉弟輸得太多。

  薛紅梅回來後,打牌的人慢慢散了。她是那種常規認識中的兇女人,嗓門大,底盤穩,不好惹,街上的人都這麼認爲,連茉莉弟也漸漸地深信不疑了,處處顯得忍讓。薛紅梅倒是覺得沒有必要,她的利齒全都用在撕咬超市裏那些瘋人瘋語上了,同茉莉弟相處時,還是輕言細語,再說整天就見面這一會兒,哪有什麼矛盾來讓他們摩擦的,頂多是偶爾下班晚了,她抱怨一下,他嘟囔幾句。

  晚飯喫得很早,兩人在石榴樹下歇了一會兒涼,就去睡了。睡到半夜,朦朧之間,茉莉弟聽到牛叫,好多年沒有養牛了,哪裏來的聲音?倒是十年前養過一頭黃牛,牽牛的繩現在還掛在廚房的牆上。

  牛還在叫,反正也醒了,他豁然敞開窗戶,見女大學生站在院子裏,一動不動地望着葡萄藤。他輕手輕腳地下牀,披着衣服走出門,站在院子裏,咳嗽兩聲:“這麼晚了,還不睡嗎?”

  “我睡不着,來看看這葡萄葉子。”她揉揉太陽穴,“找下靈感。”

  “這葡萄葉子也沒那麼好看吧!乾枯,擰在一起,像疤痕。”茉莉弟輕言細語地說,“當然,我不是很懂。”他的確這麼認爲,與其說是欣賞水平的問題,不如說是葡萄藤的問題。

  “代雪,明天早飯想喫什麼呢?粥,油條?”薛紅梅醒了,也披着衣服站在門檻上。

  女大學生粲然一笑,說:“都行,薛姨,謝謝您,太麻煩您了。”

  “沒事兒,你來了,這個院子就熱鬧起來了,我還要感謝你啦!”薛紅梅用柔和的目光看着女大學生。

  四、

  早上剛喫完飯,代雪就扛着鋤頭去後院除草,薛紅梅收拾收拾後,風風火火地趕往鎮上的超市上班,茉莉弟則如一尊彌勒佛一樣,定守在店門口。

  夏日的早晨很快升起了燥熱,百無聊賴的人買完菜漸漸聚集到小院裏,扯東扯西。茉莉弟的小賣部,不僅是街裏的棋牌室,更是各種消息的狙擊口。一人挑起話端:“好像我們這裏快要進行拆遷改造了,說要建成什麼集旅遊和美食於一身的街道。”

  “那太好了,就可以賺一筆拆遷款了。”一人蹲在屋檐下說。

  “好什麼好呀!如果按照棚戶區規格進行改造的話,賠的錢還不夠買一套二手房的。到時候家都沒有了,你們就等着露宿街頭吧!”廖小華把菸頭摁滅在菸灰缸裏,罵罵咧咧地說到。

  還有人決定現在就回去升高樓層,打算髮一筆橫財。

  茉莉弟瞅着罵罵咧咧的一羣人,心裏覺得煩悶,見代雪扛着鋤頭回來了,他便接過去,託廖小華照看小店,慢慢悠悠地晃到後院種些蔬菜。夏天干裂的土是鐵做的鏽琴,一鋤頭下去,發出錚錚的金屬聲,晃悠悠地飄揚在院子上空。

  過了一個月,拆遷的相關文件下來了,應了廖小華的那句話,按照棚戶區進行改造,腰子街改爲妖精街,作爲商業街道進行發展。

  拆遷的事情一下子鬧得沸沸揚揚,一羣人幾乎要因爲這個問題打起來了,最後不得不請路過的主任評論,他們把街道主任老大爺圍在中間,喋喋不休地說着各自的難處,總結起來,就是希望政府多撥一點拆遷款。

  老太爺舉着雨傘,抹了抹額頭上的雨水,斬釘截鐵地說:“這事兒,我覺得有貓膩,肯定是那個建設公司搞的鬼。咱們去找他們理論去。”

  廖小華說:“對,帶上傢伙,去理論理論。”

  一行人撐着傘走到街的盡頭,雨越下越大,一個挖機正在拓寬河道,另一個大型挖機立在橋頭,正準備挖路基,他們擋在挖機前面,像一個黑色的秤砣卡在食道里,一動不動。

  開挖機的人跳下來,罵罵咧咧地說:“你們幹嘛?不要命啦?”

  廖小華握着鋤頭上前跨一步,說:“頭頂的一片瓦都沒有了,你讓我們把這條命擱在哪兒啦?”

  老太爺伸出手攔住廖小華,他揮揮手,說:“小夥子,我們不是來找你的麻煩,你們負責人啦,喊出來,我們商量一件事。”他白花花的鬍子顫顫悠悠的,有幾根還懸着倒映着模糊人影的雨珠。

  小夥子氣呼呼地打電話,幾分鐘後,說:“我們老總不見你們,散了吧,別拉拉扯扯,耽誤我幹活。”小夥子一把撇開廖小華伸出的右手,瞪了他一眼。

  廖小華繼續伸手拉小夥子衣領:“今天你們別想開工了,你小子快去叫你老總來,聽見沒有?”

  “你是不是活膩了,想捱打呀?”小夥子原地繞了一圈,掙脫後,一拳揮過去,結結實實砸在廖小華的臉上。

  村裏的幾個人圍着小夥子打,推搡中,踩斷了路邊盛開的幾把雨傘,他看準一個空隙,衝出去,溜進了挖機駕駛艙裏,按了幾個按鈕,巨大的黃色爪子從泥土裏拔地而起,氣勢洶洶地朝他們揮過來。

  老大爺振臂一呼:“鄉親們,我們的家園就要被拆了,他們要把它變成一條聞所未聞的街道,一個藏污納垢的耗子窩,他們驅逐我們的人,侵佔我們的田地,污染我們的河,折騰我們的耳朵,事已至此,我們只有抵抗,發誓不達目的決不罷休!”

  一羣人擋在挖機面前,老太爺更是站在了最前面,黃色爪子放下來,像一隻張開的手掌一般,貼合着地面在前進,他們在後退。

  茉莉弟在草叢裏撿起一個破舊的黃色安全帽,從旁邊溜過去,跳進爪子裏,他揮動安全帽,說:“別動了,別動了。”爪子劇烈地抖動着,茉莉弟蹲下來,緊緊拉着沾着泥巴滑膩的爪子,坐在駕駛艙裏的小夥子無可奈何,突然做了一個惡毒的決定,將挖機停留在橋上,黃色爪子往下伸到橋下邊,像趴在橋邊吐着黃色舌頭的小狗。他迅速地拔走鑰匙,關上駕駛艙的玻璃門,跑了。

  雨還在沒完沒了地下,茉莉弟懸在村口的水泥橋和下面污濁的洪水之間哭笑不得,他以命相博,哪知對方不知輕重。爪子裏的泥土已經沉沒在雨水裏,他順着往上爬,太滑了,無法前進。

  目前的情況就是:河裏的水越來越多,越來越黃,河岸的挖機已經停留在岸邊安全的地方,駕駛員跑了,剩下的一羣人面面相覷,扔下來幾把雨傘,都掉在了河裏,要不就是剛剛接觸爪子就如觸電般彈出去。

  有人找來繩子,扔到茉莉弟那兒,他剛將身體託付給繩子,爪子就發出“嘰裏呱啦”的警告聲,茉莉弟不敢輕舉妄動,囑咐衆人暫時不要告訴妻子。他脫下安全帽,把爪子裏的水舀出去,潑進河裏,爪子裏的水乾了,但還是會有的,因爲頭頂暴雨從未停歇。

  茉莉弟扔掉了安全帽,累得一屁股坐在了厚厚的黃泥上,雨水從他的頭頂一直灌到腳脖子上,他在等,等一個已經講了一萬次的道理。

    五

  薛紅梅從超市下班回來,經過大橋時,一眼就看到了懸在河水之上的茉莉弟。她撐着傘站在橋頭,愣愣地望着茉莉弟,三十年前她是這樣看他,三十年後也是這樣看。

  茉莉弟正用安全帽舀鬥裏過膝的水,頭頂雨水卻是下得沒完沒了,先是從他的髮梢滾落,順着脖頸,一路搖擺前進,有的融進了衣物,有的則匯入了鬥裏的水池,下一秒,被迫鑽進安全帽裏,“譁”的一聲,被茉莉弟揚在了空中。

  雨滴如細膩的蜘蛛網一般,以天地爲結網支點,沒有一個人不被包裹其中。

  薛紅梅決定站在那兒不動。

  不遠處立着一處棚屋,屋頂是藍色鐵皮搭建的,裏面蹲着五六個人,都緊密地靠近地上的一堆火。火苗時隱時現,好像被人的簇擁壓得不堪重負,喘不過氣來。

  圍着的人中,一人把一塊橡膠扔進了火堆,火苗如同舌頭一樣,同黑色的膠塊攪在一起,令人窒息的氣味逐漸飄散開來。

  薛紅梅產生了強烈的親切感——那是很久以前,她在給鞋底粘膠水時聞到的氣味,那曾經工作的皮鞋廠,現在早已嵌入了破產的隊伍中。

  火苗又變小了,它的命運與底下的那些溼漉漉的木頭緊緊維繫在一起。薛紅梅望着望着,逐漸不安起來,周圍的亮光過於稀少,而黑夜又過於深邃。腳下彷彿踩着一塊乾脆的泥土,只需要一點點力的增加,便會被輕易折斷。

  她感到一股稀薄的液體從鼻腔裏流出來,紅色的血液沾在食指上,使她背脊升起一股寒氣。

  幾乎是在同時,她仰面躺在了地上,閉上眼睛前,目睹着滿天數不勝數的雨滴砸在臉上,緊接着,雨水順理成章地探入她半張的口中。

  “喂,茉莉弟,薛紅梅倒地上了!”旁人趴在欄杆上,大聲呼叫着茉莉弟。

  “薛紅梅在上面嗎?”茉莉弟擡頭看去,欄杆上排着一溜煙黑壓壓的腦袋。

  “在。倒了,倒了,你快上來!”

  村裏的人扔下來一截麻繩,整整花了二十分鐘,茉莉弟才得以爬上橋頭,那段時間裏他一句話也沒有說。

  他從欄杆上跳到橋面,在一衆人的引導下,從橋頭到棚屋,清楚地看到薛紅梅躺在一張破敗的躺椅上。

  薛紅梅已經醒了,手撐着扶手,想要自己站起來,茉莉弟搖了搖頭,彎下腰背上她,走向旁邊的電動車。

  棚屋外面的雨下得異常猛烈,茉莉弟騎電動車載着薛紅梅趕往醫院,在路上,他透過頭盔看到的,盡是形狀怪異的水紋,像是一副占卜的透明龜甲。

  當路口亮起紅燈的時候,他停下車,騰出一隻手,摘下保暖的皮手套,緊緊把薛紅梅的手握了握,如此持續了二十秒。

  一輛黑色的轎車經過他們,停了下來,車窗下降,夏克泉的臉露出來。

  “要不,我送送你們?”夏克泉說。

  茉莉弟認識這輛車,當他們與挖機師傅起爭執時,它就停留在橋對面一條廢棄的馬路上。

  “不用。”茉莉弟騰出左手,朝黑色轎車揮了兩下。

  夏克泉按下按鈕,車窗緩緩升起,他看着茉莉弟騎着破敗的電動車離去時,頓時決定了很多事。

  魚知水性,夏克泉知人性,他是高級的小偷,能悄無聲息地偷走憤怒,憐憫,以及家園。

  高級的小偷儘管不容易被發現,但他一旦慌了,貪婪的呼吸便會暴露自己。

  六

  醫院是個茉莉弟不到萬不得已,絕對不會涉足的地方,無論是在空氣中飄散的隱隱約約的消毒水的氣味,還是眼前來來往往的人,都讓此刻站在檢驗科門口等報告他感到焦灼不安。

  他嚥了咽口水,這纔想起從下午到現在,一滴水沒進。相對於薛紅梅的暈倒事實,以及那具備警示意味的一道鼻血痕跡,乾渴此刻變得越發強烈。

  薛紅梅坐在醫院靠牆的椅子上,鼻子下面可以看見一點紅色,以後也許會被一道淚水衝乾淨。因爲衣服溼了大半,她的手也在寒冷中抖動着,等抖動幅度沒那麼大時,她從挎包裏掏出保溫瓶招呼茉莉弟來喝水。

  保溫瓶裏餘下的水並不多,茉莉弟喝了兩口,讓薛紅梅把剩下的喝完。他木訥地看着薛紅梅,脖子在後仰的瞬間,皺紋被撫平了,只是喉嚨那裏,出現了不明顯的浮動。

  水喝光了,茉莉弟接過保溫瓶,轉過身去,穿過擁擠的走廊,看見大廳中央擺放着一臺飲水機。

  四周的喧囂如潮水般散去,他揹負着乾渴的強烈情緒,朝着飲水機走去。那時,一個女人正好用奶瓶接完了藍色水桶裏的最後一點水,“啪嗒…啪嗒…”,最後兩滴水砸在了塑料板上。

  旁邊站着一個年輕男子,懷裏抱着一個嬰兒。茉莉弟想起自己的孩子來,大概十七八歲的年紀,在某個夏天,爲了救一個小孩兒,永遠地沉沒在了水庫裏。

  有些事情他不敢細想,模糊點還是挺好的,想多了就會頭痛,就會看見牛頭看見馬面。

  他拿着保溫瓶乘坐電梯跑到上一樓,走到同是位於中央的飲水機,他晃了晃空落落的藍色水桶,依舊是沒有水。緊接着他跑完了五六層樓都沒有水,不知怎的,某種無力感,一下子襲擊了他,他一屁股癱坐在旁邊的藍色塑料椅上。

  照理說暈倒了以後,按照往常,他們是不會往醫院跑的,可這次不知怎的,他決心要來醫院走一趟,可能是那微末的紅色刺激了他。

  他歇了歇以後就往一樓跑,一樓有小賣部,花了兩塊錢買了一瓶礦泉水,把水倒進了保溫瓶裏。

  回去以後,薛紅梅手裏已經握着報告單子了。她接過保溫瓶,喝了一口,眉頭皺了一下,沒說什麼。

  茉莉弟扶起薛紅梅,握着報告單,朝門診部走去。到了門口,茉莉弟讓薛紅梅坐在門外的椅子上等他。

  醫生只說,懷疑可能是白血病,接下來還要進行骨髓穿刺檢查。

  茉莉弟走出診室,牙齒咯咯地響,手也在抖動着。茉莉弟攙扶起薛紅梅走出醫院,絮絮叨叨着醫院的嘈雜擁擠讓他差點喘不過氣,有意避開疾病的話題。

  “怎麼了,醫生說了什麼。有沒有達到我設想的程度呢?”

  “真的想知道?”

  “必須,我當然要知道。”薛紅梅笑道,“我可不想活得不明不白。”

  “可能是白血病……”

  “哦。”她沉默了。

  整整花了一天時間,薛紅梅才得以緩過神來。

  回到家後,薛紅梅躺在牀上,睡了醒,醒了睡,期間外面的牌友很少來,院子變得少有的安靜起來,茉莉弟就坐在院子裏,盯着葡萄藤,覺得特別煩躁,幾截菸頭被踩扁了,丟在地上。屋裏稍有動靜,他便“嗖”地一下竄到房間裏,查看情況。

  茉莉弟開始想,就說是上火了又能怎樣呢。那就請病假,慢慢照顧好了。

  臨近黃昏的尾端,薛紅梅醒了,太靜了,院子裏沒有蟲鳴,廚房也沒有晃動鍋碗瓢盆的聲音,然後薛紅梅一點一點、自顧自地說了起來——我沒有後悔,這輩子沒有後悔過。

  等茉莉弟趕進來,也恰好只能聽見那最後三個字“後悔過”。薛紅梅見他進屋,說想聽點聲音。他取出口琴,雙手握着,口琴在嘴邊滑過,琴聲響起。

  他越琢磨越不是滋味,瞅着薛紅梅又睡着了,一顆眼淚這纔敢緩緩滾落下來,好歹滋潤了他乾涸的思維。

  七

  在診斷確定下來以後的那些日子裏,茉莉弟天天帶着薛紅梅看病。

  每次從醫院回來後,兩個人都很累,七倒八歪地躺在一米五長的粉紅色沙發上,陷入沉沉的睡眠中。

  頭頂破舊的電扇旋轉着,它也只是旋轉而已,沒有風。日曆被吹起,一頁,兩頁,三頁,輪着週末的日子標紅,剩下的就是黑色的日常,而後日曆又軟綿綿地趴下。

  過了一個多月,負責拆遷的調解員上門拜訪,由於價錢談不攏,茉莉弟氣呼呼地把調解員趕出了院子,氣得他幾天都喫不下飯。

  後來又有一批調解員上門,拆遷款相比之前多了兩萬,茉莉弟看着一羣陌生人,在他院子門口,生硬地演示着噓寒問暖。

  他們提來了一袋子大米,看上去大概有二十斤的樣子,還有一桶菜籽油,連人帶物,通通都被茉莉弟安排在葡萄藤下待着,坐姿標準。

  薛紅梅扶着牆走出來,說,是什麼價格,說來聽聽,在這個家,我也是能做主的。

  在晚上喫飯的時候,薛紅梅決定把拆遷款拿來買房,而茉莉弟決定用來看病,最後的結果就是一半一半,一半買房,一半用來活着。

  縱然那樣,恐怕也無濟於事。

  拆遷款最後算下來並不多,茉莉弟唯一能做的,就是在一套爛房子和另外一套爛房子之間做選擇。

  經過大半個月的精挑細選,最後茉莉弟買了一套六手房,房子位於底樓,自然那樓又是最破舊的,最不得人心的一棟樓,遲早也要被算計到拆遷名單裏。

  茉莉弟不管了,他也沒有能力管這麼多,他不能像廖小華一樣,撂下挑子,遠走他鄉,況且這個年紀,出去了,還不是讓人笑話嗎?有時,他也會發牢騷,世上的地兒這麼多,怎麼頭頂就沒有屬於自己的一片瓦啦?而如今,這片瓦可不能再丟了,得緊緊地握住,握得瓦楞子都刺進了血肉也是不鬆手的。

  很快,他們住進了這套六手房,原先屋主就把客廳的一面牆打通了,正好可以當作一間門面,來開個理髮店。

  日子過得平平淡淡,秋天快要結束的時候,工商局的人來了,取出夾在腋下的文件遞給茉莉弟,隨後鬆垮垮地掏出證件亮了一眼。

  他們的目光掠過茉莉弟的頭頂,伸着脖子四處瞧了瞧,茉莉弟站在門口,怔怔地等着,碗裏的面已經糾結成團,涼了。因爲沒有許可證,這事也算是穩穩當當地涼了,可能以後都沒有望頭了。

  理髮店被取締後,茉莉弟就整天躺在那張破舊的竹牀上,半睡半醒,靠近牀腳的是一雙塑料涼拖鞋,天氣漸漸變涼,拖鞋也硬起來,靠近大拇指的地方被拖鞋磨破了皮,薛紅梅說,這是熱漲冷縮的原理,意味着該換棉拖鞋了。

  還有三個月就過年了,過年的錢沒賺出來。親戚橫豎是不會管你有錢沒錢的,到時候依舊會哼哧哼哧地來一大家子人,喫喫喝喝,在所難免。看來,得爲那幾天做好準備了。

  “我會想辦法的。”他承諾得如此篤定。

  茉莉弟最後找了一個守車人的工作,活兒輕鬆,就是時間長,大冬天的,擱誰在室外待上將近十個小時,也是不好受的。

  八

  “噔噔噔”,早晨送鮮牛奶的人來了,“咚咚咚”,又走了,街邊的樹木在綠色窗簾的上顯示出重重黑影,街道很靜,彷彿還是深夜。茉莉弟揉了揉眼睛,起牀洗漱起來,洗手間響起了嘩嘩的流水聲。

  早上八九點的時候,領導騎着電動車來收錢,去掉微信和支付寶的,一大堆零錢被領導揣進了腰間的口袋裏。

  茉莉弟脖子上掛了一根細繩,下面繫着一張巴掌大的塑料卡片,表面印着綠色二維碼,正面是微信,反面是支付寶。反正無論如何,在國家的地盤上,停車就得付停車費。

  一輛車要開走,茉莉弟跑過去,他站在高聳聳的越野車旁,頭探進車門,把胸口的二維碼舉起來,讓司機掃。

  那時候,他突然有種錯覺,舉着的那張小卡片彷彿是工作證,是進入未來的指示牌,當初工商局的人也是這個動作,漂亮,瀟灑。

  越野車的車主是個穿着體面的女士,掃碼付款時,她很明顯地把頭撇過去了。等車開走後,茉莉弟用手捂住口鼻,吐了一口氣,嗯,的確有味道。

  晚上回家後,薛紅梅會幫茉莉弟熟練地數錢,茉莉弟則一邊做飯一邊討論他遇到的新朋友——守門人。

  茉莉弟有時會和守門人聊聊天,守門人守的是一個工地的大門,沒有人出入,擡起頭,可以看見高高的修了半截的樓房。

  兩年了,守門人還在那裏,盯着生鏽的塔吊,大臂懸在空中無處可依賴。

  守門人說,他已經很久沒有發工資了,守在這兒,可不是爲了防着外面的人來偷東西,而是爲了找到那個當官的。

  茉莉弟有些同情守門人了。

  茉莉弟喜歡跟守門人聊天,因爲他覺得守門人很有思想。譬如看到穿着小衣服的狗子,他會吐出一句:“這年頭,是人穿狗的衣服,狗穿人的衣服,亂。”這話渾然天成,跟他吐出的菸圈一樣,說了就說了。

  看見開着好車的人,守門人又會說:“窮人頭頂是迷霧,富人腳下爲深井。”

  茉莉弟跟守門人聊天不會口渴,因爲從頭到尾,他也插不進幾句話,而且他也很少喝水,喝多水要上廁所,就收不到停車錢了。

  廁所倒是近,附近有個公園,茉莉弟偶爾會進去上廁所,每當他看到富麗堂皇的衛生間時,都難免有些恍惚。公園裏面還有故居,據守門人說,故居里辦了一個幼兒園,一個月要交一萬二的學費。

  話說,有些人還真是買得起車,但收他幾塊錢的停車費就不行了。有好幾次,茉莉弟追着喊着要收費,那車還是開得老快了,一下子就看不見了。

  元旦節,領導請所有守車員去喫飯,給每人發了一壺菜油。

  第二天的傍晚,一個女人氣勢洶洶地朝他走過來,茉莉弟茫然無措地站起來,女人一把抓住他深咖啡色的襯衣,罵罵咧咧地把他拖到一輛越野車前面,指着車尾一條鉛筆長的白色劃痕,聲嘶力竭地問到:“看車的,你是怎麼看的,你說吧,怎麼處理?”

  “這……這我處理不了。”

  “處理不了,賠錢吧!”

  他被女人抓破了臉皮,他看見守門人跑過來,他嘆口氣,除了有點可憐自己外,也沒有其他的怨恨了。話說得再多也聽不見,只覺得聒噪,心煩。

  “快,叫你領導來!不然今天這事兒沒完!”女人聲嘶力竭地吼道。

  過一會兒,領導騎着電動車來了,他停好車,彎下腰,歪着頭看了越野車一會兒,說:“這是我們的不對,給您道個歉,叫保險公司來吧,該怎麼處理就怎麼處理。”

  最後給茉莉弟的處理是罰款兩百塊錢,茉莉弟不幹了,不是因爲兩百塊的事情,而是因爲,再待下去,他只覺得聒噪心煩。

  就這樣吧,熬到過年就好了,他這樣想。

  九

  除夕那天,茉莉弟上街買年貨,他見到廖小華蹲在路口打牌,便伸長脖子看了一會兒。幾局過後,廖小華用胳膊肘捅捅他,說:“想找錢不?”

  茉莉弟問道:“哪裏有出路?”

  廖小華抓緊時間甩完手中的牌,而後推了推眼鏡,說:“市裏有出路。”

  另一個人就跳出來,說:“放屁。”

  廖小華則罵罵咧咧地吼道:“不懂的人,不要說話。”

  茉莉弟沒理周圍人,倒是對廖小華的眼鏡產生了興趣。前段時間,薛紅梅說看報紙有些看不清了,茉莉弟打算抽空給她配副老花眼鏡。

  “你這眼鏡從哪裏來的呀?戴着怎麼樣?”茉莉弟問道。

  “市裏買的呀。戴着確實有點頭暈,不過,這是金絲眼鏡,你看,真的。”茉莉弟接過來,戴上果然暈頭轉向。

  廖小華接着問:“你去不去?”

  “去哪裏?”

  “年後跟我一起去市裏。”

  “不去。”

  隨後他倆走到一家烤腸店,廖小華問道:“真不來一根?”

  “不來不來。”他連連擺手,“我去超市逛逛。”

  “行了,那我就自己吃了。”

  超市比較大,無論是裏面還是外面,都很熱鬧。這家超市是薛紅梅曾經工作過的,待得比較久的地方,僅次於皮鞋廠。薛紅梅在這兒工資一個月一千八百塊錢,去掉保險還剩一千五。

  茉莉弟買好年貨,排隊結賬,這裏的東西比自己店裏的貴多了,可惜前段時間店裏商品已經被處理掉了。

  排隊的時候有個婦女插隊,茉莉弟不敢聲張,安慰自己說:“沒事,她日子比我短,先讓她得了。”

  櫃檯小姐姐幫他說話,呵斥插隊的人。他露出難堪的苦笑,擺擺手說,沒事,她時間緊,我不着急。

  超市旁邊有眼鏡店,他走過去看完眼鏡,在旁邊鐘錶店門口看到了打折的手錶。他細細地挑選了一塊兒,最後把手錶放在小盒子裏,打算送給薛紅梅。

  年夜飯喫得很簡單,兩菜一湯,喫完飯後,他把盒子遞給了薛紅梅,梅只是淺淺地一笑,然後取出表,把它戴在了手腕上。

  最近薛紅梅感到比較睏乏,早早地就睡了。茉莉弟不忍看着她越發蒼白的臉色,於是就端着個凳子坐在客廳裏,大門敞開着。

  過了很久,牆上舊式的掛鐘開始報時,“鐺鐺鐺……”,比北京時間晚了五分鐘。

  過年了,人、鞭炮在響,在鬧。

  “老婆在屋裏面,不能哭。”他對自己說。

  一輛車從一樓門口的馬路上經過,他站在燈下,迅速地關上門。

  十

  在年後的第六天清晨,薛紅梅是在睡夢中離開的。

  茉莉弟把妻子的手錶戴上,睡覺都不曾取下。他躺在牀上一天,眼淚也流了一天,重複着:“她是好人呢。”

  再後來也有人在夜晚的街道上看到過茉莉弟,他在昏黃的路燈下,走走停停,嘴裏重複着:“她是好人呢。”

  最後茉莉弟還是跟着廖小華進了市裏,踩點當小偷。開始是替廖小華望風,混了幾天,廖小華就決定讓他爬進303半敞開的窗戶了。

  “啪”的一聲,廖小華從窗戶跳進了303的客廳。他有點慎得慌,因爲客廳很空很空,沒有傢俱,彷彿是一座空冢。

  他打開一間臥室的門,吸了一口冷氣,這還真是一座墳。

  臥室也比較空,只有一張長條的檀木桌子,一個蒲團,桌子上擺着牌位。不敢細看,粗粗瞅着,上面寫了一個“夏”字。

  儘管臥室的窗戶沒有打開,但是卻依舊能感到冷風。茉莉弟嘆了一口氣,於是窗簾就很誇張地漂浮起來,隱約之間,他看見了一個牛頭……

  茉莉弟沒有同廖小華講過,他是怎樣跪在蒲團上磕頭的,又是怎樣連滾帶爬地從303逃離的。

  一個月後,他只是說他要回去了,必須得回去了。

  春天裏,大片大片的油菜花盛開了,大巴車在茉莉弟曾經鬧事的橋頭停下了,他趴在欄杆上,看着下面混濁的河水,悵然若失。

  不知過了好久好久,天色已暗,轉過身時,他看見,在不遠處的石頭欄杆旁,竟然也倚着一個人。

  那人面容憔悴,頭髮凌亂,而且注意到了茉莉弟的注視,主動走過來,遞來一根不知什麼牌子的香菸。

  茉莉弟擺擺手說:“我這兒有菸斗,抽這個。”

  他倆一起看向遠方,在遠處有散落的農戶,屋頂正升起炊煙,他倆同時放鬆地吐出濃郁的白色煙氣。

  “我是夏克泉。”那人在吐完菸圈後說道。

  “我知道。”茉莉弟看着夏克泉困惑的眼神補充道,“負責妖精街項目的嘛,拆房子前,我查過你。”

  欄杆上有幾隻蝸牛在爬,他倆往右挪動了倚靠的位置,不曾想,無意間正踩死了幾條蚯蚓。

  “你說這是爲什麼呀?”夏克泉指了指地上黏糊糊的蚯蚓。

  “不就是跟人一樣,喘不過氣了吧,上來透透氣。”茉莉弟磕了磕菸斗,菸灰隨即被抖落下去,薄薄的一層,蓋在了蚯蚓身上。

  “今天,我對死亡有了兩點了解。”夏克泉嘆了口氣。

  “哪兩點啦?”

  “第一點,死亡不可避免;第二點,沒什麼東西是非它不可的。”夏克泉想起了二十年前,第一次被他父親帶到工地上,太陽很大,他很累,他想跑,父親對說,不行。

  後來,即便那個年輕女人向他討要越野車,他也沒辦法說不行,冒着非她不可的風險,最後妻離子散。

  想着想着,夏克泉竟然開懷大笑起來,笑聲爽朗且堅硬。

  茉莉弟不解地問道:“你沒有窮過嗎?怎麼一天這麼開心?”

  夏克泉抹了抹眼角笑出的淚水,說:“現如今窮得表裏如一,也就釋然了。該笑就笑,該哭就哭。”

  停頓片刻,夏克泉小聲地笑着說道:“你說,如果一隻蝸牛沒有了殼,它會不會死掉呢?”

  茉莉弟乾脆地回答:“把一隻蝸牛拉出它的殼,肯定死了。”

  夏克泉想了想說:“不過,即使蝸牛被搶走了殼,它照樣往上爬;即使身上被撒鹽,它也縮成一團,等待雨水的洗滌。不管以什麼樣的方式,活着,纔是最重要的。你說對不對?”

  “對吧。”茉莉弟把菸斗揣進兜裏。

  十一

  “俏麗美髮廳”幾個鮮紅的大字立在一樓門面門口,這就是茉莉弟理髮店的名字,半年沒有打理招牌了,上面已經蒙了一層灰,這牌子經過風吹日曬沒有垮掉,也算是安慰。

  茉莉弟揹着綠色揹包,穿着黑色布鞋,裏面套着一雙綠色的長襪子,他打開門踏在厚重的地面上。

  他放下揹包,一陣奔波勞累後,打算先洗個頭。

  他不慌不忙地燒了一壺水,水倒進盆裏,用手背試了試水溫,剛剛合適,然後一頭扎進盆裏。

  以前給薛紅梅洗頭的時候,比這複雜多了。

  他得踮起腳尖,舉起水壺,往掛在牆上的銀色鋁桶裏倒水。薛紅梅披着藍色的布,躺在那兒,頭微微往後仰,就看着他一點一點地用噴頭打溼浸潤頭髮。

  旁邊的牆上開了一扇小窗,霧濛濛的窗戶緊閉着。牆也是髒兮兮的,上面還掛了一條藍色的毛巾。

  茉莉弟低着頭摩挲頭髮,頭頂的泡沫簇擁着,搖搖欲墜,他突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對着盆裏的倒影說:“走吧,我們回家去,回到腰子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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