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裏住了個小說家

文/羊君小二

    1

  我家的租客是夏天來的,他租了二樓的一個小閣樓,從夏至開始,他就在那高而狹窄的地方待著,期間從未離開過,並且不知道還要呆多久。

  我記得那年夏天特別熱,盛夏午後,我躺在竹蓆上,綠色的小電扇吹拂着我敞開的肚子,它的葉片發出有節律的聲響,可我身上的汗水還是沒完沒了地冒個不停,慶幸的是,蟬暫時放棄了製造噪音。

  這午覺由始至終都睡得焦灼不安,在我迷迷糊糊之際,聽到樓下有陌生男人的聲響。我爬起來,穿上拖鞋,趴在水泥欄杆上,好奇地往下張望。

  一個二十多歲的男子放下行李,旁邊站着我媽,她正埋着頭焦灼不安地在提包裏找東西,她突然擡頭看到了我,朝我吼道:“下來開門,我找不到鑰匙了。”

  我滿臉漲得通紅,喊着“來了”。

  叔叔的行李並不多,可其中一件行李老重了,我雙手提着它爬上樓,顫顫巍巍地走向閣樓,第一次覺得閣樓好遠啊,爲什麼它要在二樓走廊的盡頭,我喘着粗氣問道:“這裏面是裝的什麼呢,老沉了?”

  終於抵達閣樓,我把行李重重地砸在木地板上,空氣中升起一小片灰塵,正是在那時,我聽到“小說家”這個詞。

  “小不點,你可得輕點放呀!裏面是電腦,我是職業小說家,可得用它發表小說呢。”叔叔剛說完,隨即抽出一把摺扇說,“這屋可真涼快呀!適合我創作!”

  他說的完全是奉承之詞,我在這屋絕對待不下十分鐘,實在太悶熱了。

  上一個租客就是因爲這個原因搬走的,租客走後,閣樓淪爲雜物間,放着破舊的棉絮,鄰居家的大黃貓在上面產下了三隻小貓咪,我家還收養了一隻小黃貓,後來,那貓跟我一樣,成了叔的小跟班。

  十分鐘後,他熱得不得了,一邊揮着扇子,一邊罵罵咧咧,但對那隻臨時闖入閣樓的小黃貓可溫柔了,想着法兒從行李裏給它找小餅乾喫。

  由此可見,叔叔是個任性妄爲,真話和假話一起說的人。

  譬如,當我感冒了,進他屋的時候,他要求必須提前穿好鞋套,因爲他有一臺破電腦,只能打字,卻視若珍寶,說是我帶的病毒會感染電腦。

  接着他會站起來,從高高的櫃子裏掏出餅乾遞給我,說:“感冒的時候喫餅乾好得快。”

  我將信將疑地接過餅乾,一擡頭,眼睜睜地看着一個金光閃閃的獎盃從櫃子頂上掉落下來,砸在地上,摔成兩半。

  2.

  我撿起其中一半,發現上面寫着“一等獎”,心生好奇,叔叔蹲下來,一把抓走了那一半獎盃。

  “這不就塑料的嗎?有啥好稀罕的呢?”我撇了撇嘴說。

  “是金的。”叔叔挑了挑眉。

  “嗯,金屬的。”

  我很詫異,叔叔聽見這句話後笑了很久,其實平日他也笑得多,但很短促,最多不過兩個“哈哈”。

  突然手裏的餅乾掉落在書上了,小黃貓跳到書上來,一點一點地把餅乾舔乾淨了。

  叔叔摸了摸小黃貓的頭,然後直接把裝餅乾的鐵盒子遞給了我,我一邊咀嚼着餅乾,一邊瞅瞅他的模樣,話說,這還是我第一次仔細看他。

  叔叔坐在一個蒲團上,他的身體非常瘦,長得高,但總是駝着背,他的長胳膊長腿被隨意擱置在木桌子底下,一副黑色眼鏡架在鼻樑上,下嘴脣很厚,再往上就是厚厚的一層劉海鋪在額頭上了。

  我問道:“在寫什麼呢?”

  他漫不經心地說:“瘋子的故事。”

  “我能看看嗎?”

  “小孩子不能看,全是社會的真相,再說你也沒這文化素養。”

  儘管生氣,但好奇心推着我繼續問道:“爲什麼要寫小說呢?”

  “證明我們曾經存在過。”叔叔遞過來一張稿紙,撓撓頭說,“小不點,幫我的小說起個名字吧!”

  “你剛纔不是還說我沒文化嘛!”

  “但你有大智慧。”

  聽到這話,我可驕傲了,把稿紙接過來,想了幾秒鐘,隨即在上面寫下一行字——“哈哈哈哈哈哈”。

  叔叔接過稿紙一看,直誇我聰明,有大智慧,說這書可以叫《哈哈集》。

  我對叔叔的奉承不感興趣,只是想着他的破電腦裏有個小遊戲,我躡手躡腳地走過去,剛伸手,就聽到他的呵斥:“不能碰,你的病毒會傳染給它的。”

  我悻悻地收回手,氣呼呼地跑了,跑之前,還把假裝鞋套的兩個垃圾袋扔到了他的門口,我想,得好好讓他重視一下我的遊戲需求了,不能只關心那臺破電腦。

  第二天一早,天還沒亮,我一隻手高舉着語文課本,坐在他的門口,大聲讀着課文,另一手還“噼裏啪啦”地打彈珠。

  起初,屋子裏面靜靜的,沒有一絲反應,我深知他經過一夜靈魂創作後,此刻肯定睡得如癡如醉。果然,等我的彈珠一顆一顆地從門縫滾進去後,我聽到了一聲震耳欲聾的“滾”,而後是連綿不斷的唉聲嘆氣。

  但這並不能引起我的同情,手裏的彈珠滾完了,我繼續搖頭擺尾地念着課文,語速太快,如誦佛經,句不成句,文不成文。

  “吱呀”一聲,閣樓的門打開了,叔叔穿着一條紅色短褲,精神抖擻地伸了伸懶腰,而後對我說:“小不點,我去晨跑了,你就繼續你的語文晨讀大業吧!”

  叔叔甩着長胳膊長腿走了,我目瞪口呆,站起來,把語文書掛在欄杆上後,鑽進他的小屋子,翻箱倒櫃地找彈珠。

  我是在牀底下找到最後一顆玻璃彈珠的,隨着彈珠被一起掏出來的,還有一張卡片,上面寫着“張超”二字。

  3

  儘管叔叔偶爾會很惹人厭,但在下雨天的時候,我還是喜歡和他一起待在閣樓裏,因爲那樣可以聽到雨落在瓦片上“叮咚叮咚”的聲音。

  那時候,叔叔一般會一隻手搖着摺扇,另一隻手握着鋼筆在稿紙上書寫,稿紙發出細微的沙沙聲響,同雨聲形成微妙的共鳴。

  等我伸個懶腰,從涼蓆上坐起來後,他就會給我講笑話,大把大把的笑話,笑得眼淚直流,或者講述《月亮和六便士》,那是他唯一擺放在牀頭的書,偶爾也會講他在成爲租客以前還成爲了哪些人。

  他的故事伴我平穩地度過了九歲那個焦躁的夏天,我羨慕叔叔的見多識廣,同時也羨慕他的勇敢無畏,我知道很多都是故事,因爲寫小說的總喜歡說謊,但對於我而言又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他永遠是那個自由自在的騎士。

  期間叔叔講述了一個故事,他的一個朋友聽了親戚的話去外地打工,以爲能賺大錢,結果被帶到了一個倉庫裏,負責分發白粉,後來朋友受不住誘惑吃了白粉,結果就完蛋了,陷在裏面再也出不來了。

  叔叔總結到,壞人的迷魂藥往往摻在循循善誘的謊話之中,即使在最痛苦的時候,也不要接受他們抹了糖精的炸彈。

  我雖然不懂,但是卻依舊入迷,好奇白粉是個什麼東西,所以我就去問了我媽,我剛說完,我媽就一個巴掌“啪”的一聲打在我的臉上,然後“噔噔噔噔”地跑到了二樓的閣樓,開始罵叔叔,情緒之憤怒,罵聲此起彼伏,持續良久。

  我確實猜想出白粉是一種醜陋的可惡的東西,就像蟲子一樣,我媽的態度讓我覺得這是一個禁忌的詞,觸及她底線的詞,以至於以後再也沒有提過半點,後來通過學校裏的毒品教育,總算證實了這個猜想。

  我能感覺到,我媽對叔叔的偏見不止如此,她總是能莫名其妙地就陷入憤怒又痛心的矛盾境地,譬如在一天中午,我媽做好飯菜,我端起叔叔的那份飯菜,對我媽說道:“媽,我長大以後也想寫小說,像叔叔那樣。”

  我媽一下子就把碗筷摔在桌子上,直接破口大罵:“別學他,他沒有勇氣去做他該做的事,整天窩在屋子裏算個什麼事。”

  當我聽到這句話後便明白我媽的意思了,我抹了抹臉上的口水,端着飯菜走了,等我上了二樓,還能聽到她在一樓吼道“做你該做的事情”,我覺得這句話是對叔叔說的。

  我站在門口沉默了一會兒,隨即掀開簾子步入閣樓,叔叔轉頭看着我,露出慷慨又美好的笑容,他放下筆說:“天一,你又惹你媽媽生氣了嗎?啊,今天的菜看起來真不錯。”

  我嘟囔着嘴,說道:“叔叔,大概是你惹我媽生氣了。”

  “亂說。我整天窩在這裏,怎麼會惹你媽生氣。”他從窗戶邊挪過來,坐在了小桌子旁,滿眼期待地舉起了筷子。

  我坐在小桌子的另一端,看着細嚼慢嚥的叔叔問道:“叔叔,你說我要怎樣才能像你一樣自由?”

  叔叔撲哧一聲笑出來,米飯噴濺在桌子上,他慢悠悠地抽出紙巾擦桌子,同時忍住笑意,隨後鄭重其事地對我說道:“我並不自由啊,但我希望天一同學你以後能做熱愛並擅長的事,因爲那樣纔可能無限接近自由。”

  4

  日子風平浪靜地過去,我繼續每日三次把做好的飯菜給叔叔端上樓去,同時還要負責打掃他的房間,這屋只要一天不打掃,地板上就會堆滿皺巴巴的紙團,還有空的啤酒瓶。

  每次清晨推開門,大概率看到的都是倒在後面蒲團上的他,也不知是疲憊,還是不安,他的四肢總是像嬰兒一樣蜷縮在一起,臉上則露出苦大仇深且悲壯的表情。

  我伸出手探了探他的鼻息,在那一瞬間,他睜開眼,迷迷糊糊地說道:“我還沒倒下,你來幹嘛?小不點,想謀財害命嗎?”

  “沒有,我怕你睡過去了,再也醒不來的那種。”

  “怎麼可能,你看,那兒有一棵香樟樹,”叔叔揉了揉頭,從地上站起來,指着窗外說道,“咱們中午可以把桌子椅子搬過去,在那兒寫小說,肯定很涼快。”

  這主意很不錯,我聽得也入迷,不過搬桌子的任務就交給了我。

  難以置信的是,我在搬運的過程中還顯得很高興,這是真的,如果沒有叔叔的提醒,我將不會記起,還有這麼一個納涼的去處,也將不會在漫長的下午好好睡一個午覺。

  河岸並排矗立着三棵香樟樹,旁邊就是小河流,白天河風多,總能把我吹入最舒服的夢鄉。

  我醒來之後小跑着奔到河裏,撅着屁股一塊一塊地翻動石頭,只爲尋找窩在石頭底下睡覺的螃蟹大爺,叔叔也捲起褲管和袖子,稀裏糊塗地跟在我的後面網小魚,河水被他踩得一片渾濁。

  等太陽下山了,十幾條小魚和幾隻螃蟹就在紅色水桶裏打滾游泳了,叔叔甚至還捉到一隻泥鰍,根據這個收穫情況來看,晚飯肯定是炸小魚和螃蟹。

  夜深了,我們屁股下面墊着草墊,緊緊地挨着喫着小魚的大黃貓,並排坐在一樓屋檐門口,一口螃蟹一口粥,那味道可真好啊。

  5

  除了香樟樹以外,我們經常去的地方還有租書店,兩毛錢就可以租看一本書整整一天,這買賣再划算不過了。

  不過,在我的零花錢發下來之前,我和叔叔都是死皮賴臉地坐在租書店裏的地上看書,地磚冰冰涼涼的,剛好可以把身上所帶的熱氣一吸而光,可以說,待在店裏最久的人,除了我倆就只剩老闆了。因爲偶爾,我們還要幫他看看店。

  老闆是個中年男人,禿頭,彷彿男性一旦進入這個年紀,就必須得用禿頭來矗立一座豐碑。

  我放下漫畫書,憂心忡忡地看向叔叔,想象他四五十歲禿頭的樣子,倘若那顆窄長的腦袋沒有了頭髮,似乎就是一顆徹底的獼猴桃了,還是紅心的,聰明的獼猴桃。

  這樣也許對叔叔更好,他就不用浪費寶貴的創作時間,去清洗他厚重的劉海了。

  話說每當我媽給我剪頭髮的時候,順便也會幫叔叔剪劉海,還會用毛巾把他的每一根手指細細地擦乾淨,因爲上面總是會沾着黑墨水,我懷着嫉妒的心情看過去,猛地意識到,我媽媽的下嘴脣似乎也有點厚。

  這老闆就跟我媽一樣,是個熱心腸,他會把很久沒人租借的書送給我,偶爾也會在店裏一個人欣賞電影,一般當他看到一半的時候,我和叔叔就會加入他的陣營,我們也會關起門來看《賣火柴的小女孩》,然後躲在櫃檯後面一起哭。

  叔叔說:“真怕以後我會在寒冬裏獨自死去。”

  老闆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畢竟人都會死去的。”

  叔叔嘆着氣說道:“那等我寫完這篇小說再自殺吧,我要自己掌控死亡的時間。”

  再後來書店關門了,自那以後,我再也沒見過那個中年老闆了,空落落的玻璃上張貼着招租的廣告,我趴在上面往裏瞅了瞅,裏面照樣空空如也,沒有期望中遺留的書,也沒有情理中紀念的話,什麼都沒有。

  我退後一看,這空空的店鋪竟然成了繁華街道上的一塊斑禿,看來它也不可避免地進入了中年。

  6

  有天我媽着急去看我外婆,離開前塞給我十塊錢,命令我去買菜做飯,我揣着錢找到叔叔,拉着他的袖子,他說:“去旁邊技校食堂打菜吧,那樣更好。”他又塞給了我十塊錢。

  快到中午的時候,我一個小個子捧着飯盒不安地站在高高的隊伍裏,看見側方叔叔的身影后終於安心下來,他接過飯盒讓我到門口等他。

  食堂門口的牆上裝着一些玻璃櫥櫃,裏面展示着關於食品安全的海報,我趴在那兒看了好一會兒,突然從櫥櫃的反光裏注意到,身後有三個躲躲閃閃的青年,一回頭看見他們站在一個小賣部門口,其中一人便是我叔叔。

  我跑過去,另外兩人便戴好帽子,匆匆離去,叔叔說:“走吧,咱回家喫飯。”

  他高高地舉起兩個飯盒給我看,令我詫異的是,那樣子,似乎在等待我去搜身。我眼裏的光黯淡下去,問道:“叔,他們是誰?”

  叔叔沉默了一會兒,說:“你不用管,你好好記住,不要接觸他們。”

  那頓青椒肉絲,肉絲很多卻索然無味,我暗暗覺得總有什麼事情已經在路上了。

  下午去給叔叔買墨水時,又看到那兩個人蹲在牆角抽菸,時不時發出誇張的笑聲,笑聲如金屬般尖銳刺耳,旁邊還圍着幾個技校生跟着附和。

  我快速地從他們旁邊走過時,其中一人,咧嘴露出焦黃色的參差不齊的牙,由於生理上的反感,我瞪了他一眼,下一刻,揣着墨水撒腿跑了。

  7

  週末的夜晚,我媽牽着我回家,那一段路沒有路燈,很黑,傻乎乎的雲朵又飄過去遮住了月亮,看着那些搖曳的黑色樹影,我越來越害怕,覺得路上隨時都可能冒出來一隻妖魔鬼怪,於是更加緊張地拽住我媽的衣袖。

  經過橋頭時,我聽到橋下傳來神經兮兮的笑聲,令人毛骨悚然,我媽意外地停下腳步,抿着嘴,神色嚴肅。

  我躲在她的手臂後面,偷偷地望過去,雜草叢中浮現三個身影,其中一個趴在地上,看樣子是被折磨得夠嗆,另外兩個男人站着一旁發出怪異的笑聲。

  趴着的人擡起頭露出臉來,我睜大眼睛扯了扯我媽的衣袖,聲音顫抖着說:“是叔叔。”

  透涼的河風吹來,我的脖子縮得更低,時間滴答滴答地流逝着,我希望我媽能想出一個對策來。

  “張莉,大晚上的你倆站這兒幹嘛呢?有什麼事嗎?”鄰居從後面走來,熱心地問道。

  “哦,沒事,李嬸。”我媽緊緊地握着我的手,頭也不回地帶我離開了橋頭。

  後面的路倒是有燈了,卻是隔着老遠才能見到一盞,我們的影子從後面跳到前面,再由狹長逐漸縮短到圓鼓鼓的一團,月亮也從雲裏跳脫出來。

  我和我媽沉默着走在那條昏暗的街道上,朝着家的方向奔去,我知道我沒辦法再回到那個地方了。

  8

  第二天,叔叔一瘸一拐地下樓,我定在樓梯轉角處,看着他的手掌抵着牆壁,然後費勁地彎曲膝蓋,我似乎能聽見,他關節裏面生鏽的聲音。

  他的眼角還殘留着淤青,頭髮更雜亂了,他看着我的頭頂,說了一句“上山”,隨後拿了一把放在樓梯間的鐵鍬便離開了。

  我按照他的囑咐,乖乖地抱着裝餅乾的空的鐵盒子跟在他身後,他的右手壓在充當柺杖的鐵鍬上,步伐依舊緩慢,速度沒有半點提升,好像定格動畫一樣,動一下,停頓一下。

  我們走了很久,我跟在後面走得快要不耐煩時,他喘着氣走到一棵松樹底下停下來,一隻手扶着松樹,另一手把鐵鍬扔給我,說:“小不點,幫我挖個坑吧!”

  我癟了癟嘴,拿起鐵鍬一下一下地挖下去,很快一個臉盆大小的坑初具雛形,我把鐵鍬插在小土堆上,抹了抹額頭上的汗水,揚起下巴問道:“挖坑來幹嘛呢?”

  “埋我。”他露出狡黠的笑,“哦,就是坑有點小,你再給我挖大一點。”

  我氣呼呼地坐在地上,不理他,等了一會兒,只見叔叔不曉得從哪個地方,掏出來一疊被漢字塞得滿滿當當的稿紙,對我說:“鐵盒子啦?”

  “喏,地上的。”我朝他努了努嘴。

  他撿起盒子,稿紙被一把塞進了裏面,蓋上蓋子後,盒子又被放進了坑裏,我識趣地揚起鐵鍬,掄圓了胳膊,積極地剷土,嘿喲嘿喲,很快,一片一片的黃土傾覆在盒子上面,最後我還結結實實地踩上了幾腳,看着平坦如初的地面,我想,叔叔是不會計較的,畢竟,他是一個寫完小說就要自殺的人嘛。

  他看着這項大工程圓滿結束後,靠着松樹歇了歇,然後杵着鐵鍬一瘸一拐地下山了。

  我繼續跟在後面,看着他搖搖擺擺的身影,慢慢說道:“叔,你知道嗎,這個夏天我很快樂。”

  他揹着我揮揮手,說:“走吧,我還要趕着回去上吊啦!”

  聽到這句話,一種不安盤踞在我內心,不管如何,我將它命名爲“狂熱冷卻期”,而後叔叔不動筆了,再過幾天就走了。

  9

  送叔叔離開的那天,陽光照樣燦爛,車站裏人很少,售票口空空落落的,我媽給叔叔買了一張長途汽車票,那票上的城市我從沒聽過,以至於,我以爲他去了遙遠的地方。

  叔叔放下行李,右手從上面伸過來,牢牢地握住我的手,淡淡地說:“加油啊!小不點!”

  他眼神裏有柔和的光,眼角仍殘留着花生米大小的淤青,我突然意識到,這樣一個年輕的男人即將從我的生活裏離開,如果以後有人問起他來,譬如那個書店老闆,我該怎麼回答呢。

  “我的名字叫張超。”叔叔彷彿看透了我的心思,他剛說完這句話,便轉身提起行李上了長途汽車,掛滿灰塵的車門瞬間關上了。

  我心裏咯噔一下,對着車尾逐漸移動的車窗揮手喊道:“叔叔再見!”

  “是舅舅,”我媽抹了抹眼淚說,“他是你舅舅。”

  他隔着窗戶朝我揮手,眼睛裏流露出來的沉重,提示他曾獲得的短暫自由已成爲過去式了。

  10

  此後,我依舊像從前一樣,瘋瘋跳跳,喝着汽水,喫着西瓜,度過每一個平淡無奇的夏天。唯一不同的是,每當我坐在香樟樹下看小說時,擡起頭來總是覺得似乎少一個人。

  這也並非是什麼大不了的事,那個人再也沒有出現過,或許,真的到達了遙不可及的遠方,或顛沛流離,或安居樂業,不管怎樣,我對夏天的期待逐漸減少。

  我坐在香樟樹下,翻看着叔叔臨走前送給我的《月亮與六便士》這本書,想起某頁可能還有餅乾的味道,於是便開始尋找,幾秒鐘後,我看到了書頁上的那小片棕色污跡。

  我愣了愣,接着鬼使神差般張開手掌,開始揉搓書頁,果然,那個熟悉的味道越來越濃烈了。

  我放下書,心血來潮地找來一把鐵鍬,我拎着它,就像拎着一把劍,隨即昂起長長的脖子,擡頭望天,這天氣很好,無懈可擊,適合勞動。

  我哼哧哼哧地扛着鐵鍬爬上山,來到我們一起埋下小說的那棵松樹下。

  原先裸露的黃土已被野草覆蓋,土質變得肥沃起來,成了最正宗的黑色。

  松樹上聒噪的蟬叫了好久,惹得人心煩,我一鐵鍬拍打在樹幹上,只聽到一聲嗚咽以後,世界重新恢復了安靜,風很好聽,青色的葉子飄落下來也很好看。

  我不再凝視土地的顏色,屏着氣,毫不客氣地下了一鐵鍬,濺起來的泥渣從我眼角掠過,很快那裏火辣辣地疼了起來,不管不顧,不慌不忙,一下接着一下,腦中響起歌謠。

  下鐵鍬前,我想,如果能挖出一本曠世神作,或者,一本武林祕籍也行,那我就可以坐喫山空了。

  我懷着這樣的期待,不管手臂還殘留着疲勞感,直接拂去塵土,打開鐵盒子,映入眼簾的卻是六個字——“哈哈哈哈哈哈”,難道這是對我的諷刺嗎?

  或者說,是贈送給我的最後一個笑話。

  我再翻閱,結果證明,埋葬在我心裏幾年的東西,不過是一疊泛黃的白紙,我猜,大概是時間送走了文字。

  我把那疊白紙用一個新的盒子裝好,重新埋下去,填好土,再跺了兩腳,也許這樣的結果,才配得上無常又無可奈何的他。

  我至今都不知道,在那個太匆匆的夏天裏,他究竟寫了一個怎樣的故事,知道答案的,請你告訴我。

                          ——END——

୧⍤⃝ ୧⍤⃝ ୧⍤⃝

作者有話說:

記憶中,我的舅舅在我家小住了一個夏天,他那整日吊兒郎當、遊手好閒的樣子,完全不像一個大人,總是趴在桌子上寫寫畫畫,還把小說書和光碟到處亂放。

在某個午後,他獨自一人,去網了一桶魚回來,之所以記憶深刻,是因爲他拒絕了我的加入,可能是因爲天氣太熱,怕我中暑。

後來,心灰意冷的他遠走他鄉,進入建築業,還試圖通過劫走師傅的孩子來達到某件事,經過三天的深思熟慮後,他把孩子完好無損地還給了師傅。

再說回來,他那三天到底經歷了什麼,可能,又是另一個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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