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
這是女兒寫給您的第四封信，一封永遠也不會寄出的信。
當我寫這封信的時候，您已經在醫院躺好幾天了。雖然沒什麼大問題，卻是您人生中第一次住進醫院，也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真正意識到，心中的那個巨人不是無所不能的。
父親，您在我心中的形象一直很高大，儘管身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的農村，卻是上了高中教過書的人。我上高中您給我開家長會簽字時，別人都說您是文化人，那一刻，我驕傲。
從小到大，您對我們三娣妹算是近乎苛刻地嚴格。你怕我們長大後沒出息，只要犯錯，都要接受您嚴厲的懲罰。那時候，您總對我們說，不打不成氣候，棍棒底下出孝子。
父親，在我印象中，您一直是家裏的頂樑柱，家裏的重擔都得您來挑。和母親去地裏幹活，您總是幹完自己那一份又幫母親做；到山上去打柴或背木炭，您總是往前走一段長路又回來替母親背；爲了這個家，您一人背井離鄉到東北打工，每天佝僂着身子在煤洞裏爬來爬去；爲了弟弟能學美術，沒有經濟頭腦的您學着收廢品，這一做，又是八年。
待我們慢慢長大，您還可以做很多事。我到過您上班的工地上，您和母親平時省喫儉用，可是我們一來，卻買了一大堆好喫的，還帶我們去飯店喫小炒。
“老何，女兒來了哈，那個上大學的女兒看你來了哈！”您和母親樂得合不攏嘴。
等您到了我生活的城市，當起了環衛工人，還在老年的時候成了副班長，後來成爲班長，我還記得當初面試時蘇班長對我說：“你父親一看就是做實事的人。”
俗話說“人不爲己，天誅地滅”，可是您，從不會濫用權責。爲了配得上班長這個頭銜，可是付出比別人更多一些。我看到，下了班之後，只要一個電話，您仍然是城市的美容師。那時候，我才懂得，原來我心所向往的銀杏葉，卻是您最頭痛的事：樹葉一直往下掉，怎麼掃也掃不乾淨。那時候，我才懂得，如果家裏的玻璃瓶不小心摔壞了，一定要妥善處理，放在易於識別的地方，以免扎傷環衛工人的手。那時候，我才懂得，當一個人把工作做到了極致，平時有額外的掙錢的機會，別人都會想起您，還有人想請您去做家政，過年時，業主還會給您包紅包。
後來，您們公司少了一個人，新人遲遲未招到，每個人的工作都多分了一些。作爲班長，您爲工人們爭取加薪，到如今，那件事還記憶猶新。工人們私底下達成一致意見：“明天我們集體要求漲工資，一定要給我們一個說法，不然我們全體辭職。”可是到了談判的時候，他們都一言不發，只有您一個人在那裏堅持：“不給我漲都可以，但一定要給工人漲，漲多漲少都可以，他們太辛苦了。”
那時我很氣憤：“父親，您出啥頭呢？您不知道槍打出頭鳥嗎？”
“父親，您都六十歲的人了，您這份工作來之不易，您應該調解工人替公司考慮。您這樣做，萬一工作丟了怎麼辦？”我們一家人都很擔心。
“必須給工人漲工資，不漲工資我就不做了。”您的態度很堅決。
最終，您的堅持有了結果，每個人都漲了點工資。
“他是一個好班長。”人們這樣評價您。即使後來您因爲帶孩子辭職了，別人見面還叫您何班長。父親，這是我一生最驕傲的一次，您在老年用倔強教會了我做人做事的道理：活着，用最努力的工作態度證明自己的價值，用最堅定的意志爭取自己應該得到的東西，捧出一顆最真誠的心贏得他人的尊重。
可是，父親，後來，您就一天天變老了。皺紋越來越多，白頭髮慢慢爬了上來。這些年，我還記您最喜歡喫米花糖。去年專門爲了您學做米花糖，等做成功才發現，您已經不能喫米花糖了。像別的老人一樣，米飯要軟的，菜葉最好熟透，豬蹄排骨雞肉要軟爛，可是爲了孩子，又把飯菜做成我們喜歡喫的樣子。
蘋果吃不了了，牛肉乾吃不了了，茼蒿只能吞食……沒有牙齒，怎能享受幸福的晚年？父親，這些難題終於也擺在我面前了。等條件好一些，女兒一定給您種牙。
再後來，您會在教育不好孩子的時候向我求助，您會學着將多年的仇恨放下，您會一遍一遍拖地，一遍一遍擦試家裏的窗戶……很多時候，我們不能擦亮別人的眼睛，我們就擦試自己的窗。忽然就那麼悲從中來，父親，您能做的越來越少了。
直到有一天，安安也體會到了您的不容易，居然提出：“媽媽，要不送外公去上老年大學。”
父親，如果附近有老年大學，真想送您去上，以便可以獨立解決一些事，以便在遇到困難的時候多一些耐心和信心，以便懂得更多健康知識，更好地爲自己也爲這個家。
有一天，一個念頭從我腦海閃過，節假日，我就義務組織一些老年人講座，可是又只能是個念想了……
有一天回家，您生病了，去診所就醫幾天也無濟於事，我們決定將您送進醫院，可是您怕花錢死活不去醫院。
“爸，我們不是醫生，不能替您看病，還是去醫院檢查下，我們也放心些。”像小時您哄我們一樣，我和弟弟終於說服了您。
出發前一天，您說：“先去檢查一下，如果得了絕症，就不要給我治。”
“父親，您瞎說啥呢！”我的眼淚快流下來了，像您小時不允許我們亂說一樣，女兒也不允許父親亂說。
還好病情如我預料的那樣，沒什麼大礙，只是要動個小手術，需要些時日才能康復。
父親，您去醫院的這些天，家裏空蕩蕩的。沒有人做早餐，我們只能在外面喫，有兩天，我居然忘了喫早飯，等到中午才發現自己很餓了。下午放學，安安去了同學家，我們下班才把他接回來。我每天做着您平時爲我們做的那些事：買菜、做飯、洗豌、掃地拖地、洗衣、接送孩子……
父親，您辛苦了！父親，這個家不能沒有您，我們都等着您出院呢，您以後要加倍愛自己，醫院那種地方，我們不要再去了。那段路，走起來太漫長，還好弟弟是自由職業可以隨時去看您，每天給您送飯。父親，我們不要去那裏，那是一個讓人喘不過氣的地方，總會看見有人纏着紗布，有人拄着柺杖，有人坐着輪椅，有人高呼：讓開，讓開，重症病人，進急診科……
父親，您去醫院的這些天，我已經學會了將家裏的一切張羅好，雖然累點兒，但熬一熬就過去了。
父親，我們等您回家！
您的女兒：何婉儀
2021.4.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