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把傾城比顏色——唐宋女詩人詠牡丹詩詞賞析

莫把傾城比顏色

——唐宋女詩人詠牡丹詩詞賞析

王傳學


在唐宋詠牡丹的詩人中,有一些女詩人,她們從自身的身世與獨特的情感出發,將自己的審美感受寄託在牡丹花上,寫出了詠牡丹的佳作。

唐代女詩人薛濤的《牡丹》,將牡丹當做自己的熱戀情人,表現了詩人對牡丹的眷眷思念和意外相逢的驚喜欣悅:

去春零落暮春時,淚溼紅箋怨別離。

常恐便同巫峽散,因何重有武陵期?

傳情每向馨香得,不語還應彼此知。

只欲欄邊安枕蓆,夜深閒共說相思。

薛濤(約公元768—832年),字洪度,唐代女詩人,成都樂妓。與魚玄機、李冶、劉採春並稱唐代四大女詩人,與卓文君、花蕊夫人、黃娥並稱蜀中四大才女。薛濤16歲入樂籍,與韋皋、元稹有過戀情,戀愛期間,薛濤自己製作桃紅色小箋用來寫詩,後人仿製,稱“薛濤箋”。脫樂籍後,終身未嫁。流傳至今詩作有90餘首,收於《錦江集》。

這首詩把牡丹擬人化,將牡丹當做自己熱戀中的情人,含蓄而深致地表現了詩人對牡丹的眷眷思念和意外相逢的驚喜欣悅。詩人用“情重更斟情”的手法,把花人之間的感情反覆掂掇,造成情意綿綿的意境,構思新穎纖巧,獨具藝術風采。

首聯“去春零落暮春時,淚溼紅箋怨別離”,寫別後重逢,有太多的興奮,亦有無限的情思。面對眼前盛開的牡丹花,詩人卻從去年與牡丹的分離落墨,把人世間的深情厚意濃縮在別後重逢的特定場景之中。“淚溼紅箋”句,與牡丹別後重逢,喜極而落淚,詩人自己進入了角色,親切感人。

頷聯“常恐便同巫峽散,因何重有武陵期?”化牡丹爲情人,筆觸細膩而傳神。“巫峽散”承上文的怨別離,拈來戰國楚宋玉《高唐賦》中楚襄王和巫山神女夢中幽會的故事,給花人之戀抹上夢幻迷離的色彩:擔心與情人的離別會像巫山雲雨那樣一散而不復聚,望眼欲穿而感到失望。在極度失望之中,突然不期而遇,更使人感到再度相逢的難得和喜悅。詩人用晉代陶淵明《桃花源記》中武陵漁人意外發現桃花源仙境和傳說中劉晨、阮肇遇仙女的故事,給花人相逢罩上神仙奇遇的面紗,帶來了驚喜欲狂的興奮。兩句妙於用典,變化多端,曲折盡致。   

頸聯“傳情每向馨香得,不語還應彼此知”兩句,既以“馨香”、“不語”射牡丹花的特點,又以“傳情”、“彼此知”關照前文,行文顯而不露,含而不澀。花以馨香傳情,人以信義見著。花與人相通,人與花同感,所以“不語還應彼此知”。

以上六句寫盡詩人與牡丹的戀情,尾聯兩句,將詩情推向高潮:“只欲欄邊安枕蓆,夜深閒共說相思”,“安枕蓆”於欄邊,如對故人抵足而臥,情同山海。深夜說相思,見其相思之渴,相慕之深。這兩句想得新奇,寫得透徹。

此詩將牡丹擬人化,用向情人傾訴衷腸的口吻來寫,新穎別緻,親切感人,有很強的藝術魅力。

唐代女詩人魚玄機的《賣殘牡丹》,借殘牡丹的凋零落寞感嘆自己的身世遭遇:

臨風興嘆落花頻,芳意潛消又一春。

應爲價高人不問,卻緣香甚蝶難親。

紅英只稱生宮裏,翠葉那堪染路塵。

及至移根上林苑,王孫方恨買無因。

魚玄機(約公元844—約871年)是唐代四大女詩人之一。她的一生都是個傳奇。先是與恩師溫庭筠因詩相識,在一段曖昧的師徒情不了了之後,她認識了當時的狀元郎,無奈對方的原配容不下她,從此她就開始了一生的大膽和豪放。她身邊從來不缺才子,但看似衆星捧月的她卻無一人敢娶,於是一氣之下她便寫了這首《賣殘牡丹》,流傳了千年。

這是一首詠牡丹詩,看似句句寫花,卻又句句寫自己。詩的大意是:我在風中感嘆花兒的凋零落寞,就這樣芳香漸消又要等待下一個春天才能開放。這牡丹花因爲價格太高而無人過問,又因太香連蝴蝶都難以親近。像這樣高貴的花大概只配長在皇宮吧,它那嫩綠的葉子怎能沾上路邊的凡塵。等到有一天它被移植到上林苑中,這些王公貴族纔會因爲沒有買而遺憾吧。

這首七言律詩,可謂將才女的清高表現得淋漓盡致。

詩的首聯“臨風興嘆落花頻,芳意潛消又一春”,是惜花之意,牡丹被端到集市上賣,卻無人問津,只能在風中凋零,這與詩人自己無人賞識是一樣的際境。對於春花來說,再怒放又要過一年了。

頷聯“應爲價高人不問,卻緣香甚蝶難親”,道出了牡丹無人買的真相。因爲價格高,世人根本買不起;又因爲太過清香,連蝴蝶也畏懼三分。在詩人眼中,牡丹花的處境並非是自己不夠美,而是因爲世人自己的原因,世人根本配不上它的美好。這兩句是對花的憐惜,更是對自我的肯定。

頸聯“紅英只稱生宮裏,翠葉那堪染路塵”,是爲牡丹找出路,作爲花中皇后,牡丹應該生活在宮裏,這是詩人對它的定位。詩人用“只稱”和“那堪”的對仗,道出自己的憤憤不平。、

尾聯“及至移根上林苑,王孫方恨買無因”,是憤憤不平下的嘲諷。世人如今不願意出高價購買,那是有眼無珠,來日牡丹入了宮牆,王孫們都要後悔沒有購買。

如果這也算是懷才不遇的話,那這大概是最霸氣的一首懷才不遇詩了。除了首句略有傷感之語外,後面的六句我們看到的更多的是才女的清高和自信,她對自己的將來是充滿希望的,這在古代的女子身上是非常少見,甚至可以說是特立獨行的。可惜或許是天意弄人吧,沒過多久,27歲的魚玄機,就因誤殺婢女案被處死(一說後經溫庭筠搭救而免死,從此隱姓埋名),留給後世的是一聲聲惋惜。其作品有《魚玄機集》一卷,詩作現存五十餘首,《全唐詩》有收錄。

宋代女詩人朱淑真的《牡丹》,以牡丹花喻美女,抒發家國興亡之感:

嬌嬈萬態逞殊芳,花品名中佔得王。

莫把傾城比顏色,從來家國爲伊亡。

朱淑真(約公元1135—約1180年),號幽棲居士,宋代女詩人,是唐宋以來留存作品最豐盛的女作家之一。生於仕宦之家。丈夫是文法小吏,因志趣不合,夫妻不和睦,最終因抑鬱早逝。又傳淑真過世後,父母將其生前文稿付之一炬。其餘生平不可考,素無定論。現存《斷腸詩集》、《斷腸詞》傳世,是劫後餘篇。

此詩前兩句極寫牡丹花千姿百態,吐露出特殊的芳香;在衆多的百花中獨佔鰲頭,稱得上“花中之王”。前一句中的“嬌嬈”,是柔美嫵媚的意思;“逞”,展現和炫耀;“殊芳”,特殊的芬芳。後一句中的“佔得王”,是說能獨佔鰲頭,成爲百花之王。這兩句從字面上看,確實是在讚美牡丹的妖豔美麗,似乎是在詠牡丹。其實不然,詩人極寫牡丹花的豔麗是用來設喻,把豔麗的牡丹花比喻爲美女,以花喻人,旨在爲下面的議論作鋪墊。

後兩句由描寫轉入議論:“莫把傾城比顏色,從來家國爲伊亡。”“傾城”,指美女;“顏色”,是借代牡丹花;“伊”,代詞“它”,代美女。其實,前一句中的“傾城”是個典故,這典故出自李延年。李延年,是西漢音樂家,因擅長音律,故頗得武帝喜愛。有一次在宮廷宴會上,李延年獻舞時唱了一首歌:“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  漢武帝聽後不禁感嘆道:世間哪有這樣的“佳人”呢?於是,漢武帝的姐姐平陽公主馬上推薦了李延年的妹妹。漢武帝將李延年的妹妹召來一看,果然妙麗善舞,確有“傾人城”,“傾人國”之姿。從此,李延年的妹妹就成了武帝的寵姬李夫人。那麼,這兩句詩在議論什麼呢? 議論的是有關國家滅亡的原因。意思是說,不要將傾城傾國的美女比作豔麗的牡丹花,因爲自古以來國家都因美女而滅亡。言外之意是說,國家的滅亡,是由於帝王沉湎於女色,這纔是根本原因。 

以花喻人,發人所未發之論,在唐宋詠牡丹的詩人中,女詩人朱淑真的《牡丹》真可謂“獨樹一幟”,充分體現了她的人格魅力。這不僅需要極高的藝術素養,還要有敢於衝破傳統世俗觀念的勇毅和大無畏精神。

宋代女詞人李清照的《慶清朝·禁幄低張》,說盡了暮春三月牡丹的嬌豔,也點出了賞花人的心境:

禁幄低張,彤闌巧護,就中獨佔殘春。 容華淡佇,綽約俱見天真。待得羣花過後,一番風露曉妝新。妖嬈豔態,妒風笑月,長殢東君。 

東城邊,南陌上,正日烘池館,竟走香輪。綺筵散日,誰人可繼芳塵。更好明光宮殿,幾枝先近日邊勻。 金尊倒,拚了盡燭,不管黃昏。

慶清朝,詞牌名。一作慶清朝慢。

李清照(公元1084—1155年)號易安居士,宋代女詞人,婉約詞派代表,有“千古第一才女”之稱。她擅長書、畫,通曉金石,尤精詩詞。她的詞作獨步一時,流傳千古,被譽爲“詞家一大宗”。其詞前期多寫其悠閒生活,後期多悲嘆身世,情調感傷。著有《李易安集》《易安居士文集》《易安詞》。 

這首詞因爲未點明吟詠的是何種花卉,所以在對此詞吟詠對象的理解上出現了爭議,主要有兩種說法,一說是詠牡丹,一說是詠芍藥。我傾向於詠牡丹。     

這首長調賞花詞,是寫在牡丹盛開之時,明光宮苑之處,詞人與同遊者對花傾觴,自朝至暮直到秉燭,興致未減;說盡了暮春三月牡丹的嬌媚,也點出了賞花人的心境。筆調生動,風格含蓄。 

上片開始,採取烘雲托月的手法,寫花而先不見花,只見“禁幄低張,彤欄巧護”,這種渲染起到未見其具體形象,先感受其高貴氣質的效果。“就中獨佔殘春”句,則是說那裏面被精心保護的是一種獨佔暮春風光的名花。接下來詞人揮灑畫筆,以擬人化的手法充分描繪這種花的形態,邊繪邊評。“容華淡佇,綽約俱見天真”,先寫花色、花態。“待得羣花過後,一番風露曉妝新”,則是從花跳出,加進客觀評說。“妖嬈豔態,妒風笑月,長殢東君”三句,更進一步勾畫花態、花情。具有這般魅力的花真夠稱得上“國色天香”,不可能不是牡丹。

上述“淡佇”、“綽約”、“天真”、“曉妝”、“豔態”,再加上一個“妒”字,一個“笑”字,一個“殢”字,每一句都是以花擬人,把靜靜開放的牡丹寫成了盼倩生輝、傾國傾城的絕代佳人。

下片是詞人身在明光宮苑牡丹花前,與從遊人把酒醉賞流連之際,又不禁想象着他處賞花盛況的心態。“東城邊,南陌上,正日烘池館,竟走香輪”:“東城”、“南陌”都是日光易照之處。“竟”,在此作“從早到晚”之義,是“竟日”之省;“香輪”,指遊春踏花的車子,醉人的花香足可染透車輪,是誇張之詞。“綺筵散日,誰人可繼芳塵”之句,起着承前啓後的作用。詞人在沉醉於盛開的牡丹之時,忽又感傷起沒有不凋的花朵、也沒有不散的筵席來,是“興盡悲來”,還是這景象觸動了潛藏心底的隱痛,不得而知。但是詞人確能把握分寸,緊接着便開始了心理上的自我調節。

“更好明光宮殿,幾枝先近日邊勻”,“明光宮殿”,本是漢代宮殿名,這裏借指北宋汴京的宮殿。最迷人的是在這明光宮苑內,有幾枝向陽的牡丹正在競芳吐豔。“金尊倒,拚了盡燭,不管黃昏”,對着這豔麗的花兒飛觥舉觴,把金盃內的美酒喝下,別管它黃昏將至,筵席上的殘蠟將要燃盡!詞人賞花飲酒,從晝至夜,豪氣四溢,真是女中豪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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