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症:疑病背後的心病 1. 2. 3. 4. 5. 6.

1.

每個城市都有卑微的地方,就像每個人都有希望抹滅的過去。

卑微的地方可以看見一座城市的底線,通過這個底線彷佛就能推斷這座城市裏住著多少不幸的人。

一般情況,沒有人希望和那些不幸的人住在一起。因爲不幸的人,他們身上就像有某種傳染病,誰跟他們靠得近,誰就會倒大黴。

社會學家可能會用「文化」來形容這種迷信,心理學家可能會用另外一個概念,哲學家可能又有一種概念……反正我們可以用各種方式去述說一種現象,無論這種現象背後的本質是什麼。

人類真的在乎本質嗎?有些時候,他們其實不在乎,因爲他們害怕知道本質後,會給自己帶來心理上的負擔,或者實際上的麻煩。

就像有些既得利益者,他們並不想知道中間人用了哪些非法的手段,爲他們謀求利益,他們只想專注於享受利益,同時避免「不必要」的罪惡感或羞恥感。

具備勇氣是一回事,但懂得何時運用勇氣,又是另外一回事。

逃避不必要的道德責難,是保存勇氣的一種方式。這種方式可能引人詬病,但確實非常有效。因爲勇氣消耗在不必要的地方,很可能就會在需要的時候提不起勁。


2.

汪汪,她有一個心病。

下體的炎症始終困擾著她,這兩年她經歷了無數次的治療,好了又復發,來回醫院的次數,婦科主治沈醫生和汪汪都快成「朋友」了。

在汪醫生看來,他們的治療很到位,每次經過完整療程,汪汪的炎症總能治癒,至少檢驗的結果是如此。

可是汪汪還是每隔一段時間就會來看診,經過檢驗,發現炎症復發,又得重新治療。

汪醫生問過汪汪的私生活,還有她日常的保養習慣。汪汪的回答聽起來很正常,就像炎症只是難以預料的意外。可是從汪汪反覆的病況,汪醫生判斷汪汪肯定隱瞞了某些事情,導致她的病情反覆。可是汪醫生不方便這麼問,他不希望汪汪感覺不被信任。

汪汪也不懂自己的身體出了什麼麻煩,但她有自己一套解釋。

這套解釋是汪汪心中的祕密,也是她內心的信仰。


3.

沈醫生的父親苦惱於攝護腺炎有好多年了,沈醫生不是這方面的專家,但因爲他的醫學背景,能給父親找到合適的醫生。

每次會診,沈爸爸都要跟醫生嗑嘮將近半個小時。給他看診的醫生看在沈醫生的面子上,都會耐心聽他說。事後沈醫生都會請客喫飯,或是送點小禮物,以表歉意。

醫患關係當中不成文的規定,醫生自己最清楚。這麼做倒不是爲了走後門,而是一種表示,表示「我懂規矩」。如此一來,大家都沒有心理負擔。

基本上任何社會羣體,都有屬於該羣體的規則。這些規則談不上潛規則,比較像是一些不成文的規定。

就像有的人有潔癖,你到他家作客,他會拿出一次性脫鞋。你懂得他的潔癖,就不會因爲看到一次性脫鞋而感覺被怠慢。

有些人不喜歡送禮的文化,但在某些羣體,送禮的意義不在於禮物本身,而在於確認雙方能否互相理解。跟互相理解的人交朋友、做事情,對雙方來說都比較有安全感。

沈醫生給父親找的醫生,有精神科的學士學位。因爲在過去的診斷中發現,沈醫生父親的攝護腺沒有不健康的數據,但是他總是耿耿於懷,有點腹痛或小便不暢,就會聯想到攝護腺炎,甚至預言自己不久後會像作家李敖一樣,得攝護腺癌。


4.

在診治的邏輯上,症狀跟病因是兩回事。

新冠疫情期間,發燒是判斷一個人是否有可能罹患新冠的判準。但這只是「可能性」,最終還是要通過核酸測試,才能判斷。

多種疾病都會出現發燒的症狀,比如感冒、德國麻疹,或者你有外傷導致的發炎等。

心病也是如此,有些人考試前會緊張,一緊張就會胃疼,但我們沒有辦法因爲一個人胃疼,就推斷他肯定是因爲考試緊張。

所以有些似是而非的心理科普文章,壓根不科學,特別是一些打著精神分析旗號的文章,通過一些症狀去回溯病因,好像某些症狀肯定來自特定病因,這都存在太多的想像。實際上,這類文章是給真正嚴謹的精神分析潑髒水。

診斷是一門科學,那麼未經驗證的想像,充其量只是一種假設,而把假設說得言之鑿鑿,就有欺騙的嫌疑。

但爲什麼某些沒有根據的假設,會被某些來談者深信不疑?

在於某些來談者,他在尋求治療,可是他強烈渴望自己被診治爲「某種疾病」的企圖,被一些不專業的心理醫生、諮詢師利用了。

他們知道這位來談者想要什麼,然後爲了討好來談者,同時彰顯自己的專業,加強彼此之間的連結,所以他附和來談者的明示與暗示。就像上下交相賊的道理。

比如有的來談者覺得自己很不孝,他渴望有人能夠指責他,這樣他就能安心了。但可能問題並不在於來談者是否不孝,還包括他爲什麼需要被指責,以及其他許多複雜的因素。

又比如有的來談者認爲自己是軟弱的,她會用各種方式促使他人順從她的暗示,告訴她「妳很軟弱」。這樣來談者也安心了,這種安心對來談者可能非但沒有幫助,還會加重她的困境。

有的來談者通過他人的服從,加深:「看吧!跟我想的一樣,我是軟弱的,所以我沒有必要努力突破我的困境。」

這位來談者可能正在遭受家庭暴力,或者在崗位上受到不公平的待遇,但只要別人也告訴她「妳很軟弱」,她就可以不去面對自我突破、改變問題,同時要面臨新風險的種種可能性。


5.

有時,心理治療當中,治療者與來談者之間的互動過程,某些討好和順從在雙方下意識的狀態中完成。從這個角度,當這樣的情況發生,倒不是不能被原諒。

怕的就是心理醫生或諮詢師,他已經意識到眼前發生什麼,他卻罔顧自己的專業,他沒有去幫助來談者覺察自己、探索這個過程,而是利用來談者的渴望。

治療者需要陪同來談者一起面對,一起度過面對所帶來的苦難感。順著來談者的願望,去迎合他,會讓來談者陷入更黑暗的深淵。

那麼和深淵相對,治療者和來談者朝向的是光明嗎?

倒也不必然,但至少來談者能夠通過諮詢意識到他身在何處,他做的是什麼樣的選擇,不同的選擇又將承受哪些不同的考驗,又可能帶來哪些生活的苦樂。

治療師不干涉來談者的決定,但迎合來談者使來談者意識不到「我有選擇」,這是一種不作爲,而知道可以作爲卻不作爲就是一種干涉。


6.

汪汪說了實話嗎?

沈醫生的爸爸說了實話嗎?

有些事情比說不說實話更重要,那麼重要的是什麼呢?

重要的是他們說或不說背後的選擇,選擇背後的考量,考量背後,他們不自禁認爲自己有炎症的病因。那個獨斷的推測,何以獨斷?獨斷背後的這個人是什麼樣的人?

這些都很重要,都需要在治療中得到揭示。



作者:高浩容。臺灣哲學諮商學會監事,著有《別害怕當個流淚的大人》、《寫給孩子的哲學思維啓蒙書》等著作。(公衆號:容我說)

發表評論
所有評論
還沒有人評論,想成為第一個評論的人麼? 請在上方評論欄輸入並且點擊發布.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