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死亡,就像面對一位沉默寡言的朋友 1. 2. 3. 4. 5.

1.

人的一生,就在學會面對「不確定性」。

當你聽到愛人說:「我會永遠愛你。」,你迴應:「我也會永遠愛你。」

你們雙方都是真心的,但你們同時也在撒謊,因爲你們給出的承諾不可能實現。

因爲對人來說,「永遠」不存在。我們都會死,平均活個七、八十年差不多。即使活到兩百歲,那也不是永遠。

人對永遠的理解,只是一種想像,畢竟除了想像,我們對永遠一無所知。

同理,我們可以想像永遠,也可以想像「終結」。

比如想像你自己的死期,想像心愛的植物枯萎,想像世界毀滅的天色。

在這個短暫且有始終的一生,不確定的感受如影隨形,我們沒有什麼能百分百預測未來的把握。

你可能在結婚前一天死去,可能在隔天死去,或者當天。

當然,你也可能在失業隔天中彩票。

人們的想像往往十分極端,可能因爲極端的場景能夠勾起我們最大的情緒。也可能是平淡的日子無從想像,就像我們的習慣,那不是我們想像的目的。

想像之所以珍貴,就在於想像可以超越現實,使我們在麻木的生活中得到「電擊」,使我們精神起來。

所以想像是希望的再現,我們可以對尚未發生的現實,通過想像獲取實踐希望所需的動力。

然而,想像也是絕望的再現,使我們無法控制我們內在的恐懼與焦慮時,讓恐懼與焦慮成爲想像的導演,導出來的戲,把我們嚇住了,讓我們兩腿發軟、動彈不得。

明明那些想像,無論關於希望或絕望都是不確定的,但引起的情緒卻是那麼確定,留下的印象讓人深刻,就像拿刨刀在心上刨出血痕。

2.

存在心理治療將不確定性視爲「自由」的象徵,刻意追求確定性,會讓一個人遠離自由。而人需要自由,通過自由實現他自身的潛能,才能獲取屬於自身的幸福。

不確定性有多大的風險,自由就有多大的風險。

但一個人爲了規避可能的風險,選擇一條確定的路,那麼他便得以自由爲代價,捨棄自己內心的呼聲。

那些生了孩子,卻又對養育孩子興趣缺缺的人,他們大多在確定性的路上大獲成功,以至於他們的心在他們走上既定的道路時,就一點一點死去。

偶爾有點對道德法則的冒犯,就會讓他們像聞到血腥味的鯊魚,興奮不已。但在興奮之後,留下的是更多的空虛。那短暫的快感無法滿足內心對自由的呼喚,只是壓抑太久後的發泄。

就像飢餓太久的人,他早忘了喫的意義,忘了自己喜歡喫什麼,他拿起東西就喫,只想喫飽。等他喫飽,他會發現自己喫得太多,因爲喫太飽而難受。這個過程中,他是一頭失去理智的野獸,泯滅了人性。當他回想起自己捱餓時的屈辱,暴食時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樣子,他會爲自己的失態急出累來。

《駱駝祥子》的主人翁就是如此,祥子原本是個好強的人,他不願意跟其他拉車的車伕一樣混日子。他一心一意想好好拉車、賺錢、買車,有點攢夠錢回家找個跟他一樣清白的女孩成家。

生活由不得祥子,他被欺騙、被利用、被拋棄,他的心動搖了,原本引以爲傲的身體也飽受摧殘。最後他失去了健康、拋棄了信念。

做爲讀者,當祥子從老實的車伕活成一個騙子,對祥子更多的是憐憫,沒有一絲厭惡。

因爲當一個人失去生活的嚮往,對他來說生活沒有什麼是不確定的,對他來說,他就是在等死。世界上還有什麼比等死更確定的事情呢?

所以如果你追求確定性,像是「幾歲成家」、「幾歲生孩子」、「幾歲退休」這樣的事情,你不如專心等死,因爲唯有這件事,你能確定、我能確定,我們每個人都能確定。

3.

既然有些事情更具有確定性,爲何人還要額外想像,去創造一些虛幻的畫面?

關鍵在於:「知道和接受是兩回事。」

就像孩子,孩子有時犯了錯,他知道自己不該做那件事,知道自己的不對,但他還是做了,因爲他內心並沒有真正接受背後的道德律。

我們也是一樣,我們總忍不住做那些我們知道不該做的事,不去做那些我們認爲該做的事。

就像我們知道跟相愛的人在一起才快樂,但有些人選擇跟不相愛的人在一起,爲了生活品質或其他理由,總之我們能接受的範圍,貌似比我們以爲的更大,所以我們墮落的空間,以及我們超越自我的空間,也比我們以爲的更大。

這就是存在心理治療談的不確定性,不確定性不會只有一面,如果只朝向一面,那就是一種限定,不再自由。

所以自由是不確定性,在不確定性中,我們要爲我們的決定負責。

也正因如此,弗洛姆談到某些人有逃避自由的傾向,因爲某些人不想爲自己的人生負起責任,他們過度依賴確定性,以爲這樣可以獲取最大的安全感。

實際上,他讓自己活得沒有選擇,他把做選擇的自由交在別人手中,讓別人幫他做選擇。然而,這些人難道就因此逃脫「爲己而活」的責任了嗎?

當然沒有,因爲他們「讓別人做選擇」本身就是一個選擇,他們將爲此負起責任。

4.

除了死亡,還有一件事,沒有人逃得了。這件事就是爲自己的人生選擇負起責任。這件事無論你喜不喜歡,樂不樂意,都無法擺脫選擇的後果。

某個角度來說,爲己而活是迫於無奈的最佳解,可能這個選擇不是最好的,至少不是讓人時刻喜悅的,卻是人生存於世的底色。

這就是存在哲學所說的「命運」(destiny)。

命運跟「宿命」(fate)不同。宿命是一個人認爲他的人生都是被決定好的,他就像作家筆下的角色,他毫無自由、毫無選擇。

命運不是宿命,命運指的不是我們走的美一步皆註定會發生。命運,指的是生活的遊戲規則。就像下圍棋,規則定好了,但我們依循規則下棋的變化有上億種。

規則不是一種限制,正如命運不是一種限制。因爲一個毫無規則的遊戲,反倒讓人無從下手,無所成就。

5.

我能明顯感受到,這兩年,身邊抑鬱的朋友變多了。

其中有些人,他們出現了相應的症狀,但他們不見得能意識到自己的遭遇。

有些人本來在喫飯,喫着喫着就哭了。

有些人本來在遛狗,走着走着就哭了。

有些人本來在擠地鐵,擠着擠着就哭了。

有些人剛忙完手上的活兒,好不容易有一個自己休息的時間,才坐下來就哭了。

如果人的心是一座水壩,那每座水壩都有一個滿載量,超過那個量,水壩就得泄洪。若是不泄洪,最糟糕的情況就可能發生——有天,水壩崩了。

現實把一羣原本懷抱希望的人,逼成宿命論者,他們的眼淚是喪失自由的眼淚,是對未來失去想像的眼淚,是絕望的場面日漸確定的眼淚,是無奈與無力的眼淚。

我以爲沒有人理當爲此流淚,包括我自己,這是我在生活中保有的信念,我相信生活仍有不確定。

這樣想,面對死亡就像面對一位沉默寡言的朋友,這位朋友平常不說話,但他會在你遺忘自己的時候,好心提醒你:「不要放棄實現自我的種種可能性!畢竟除了死亡,一切皆有可能。」



作者:高浩容。哲學博士,前臺灣哲學諮商學會監事。著有《小腦袋裝的大哲學》、《寫給孩子的哲學思維啓蒙書》等著作。公衆號:"容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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