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人心像什麼?我說人心像大海 一 二 三 結語



哲學家海德格說:「語言是存在的家。」

這句話有幾層含意,其中一層表示我們的世界是在語言中展現的。比如我們談到「和平」,和平是一個看不見,摸不着的東西。但唯有在語言中,我們得以交流我們對和平的理解,包括指出和平的行動。

從另外一個角度來說,我們的世界寓居在語言當中,我們通過語言來思考。比如我通過中文來思考,而在我有意識的使用中文思考前,我已經在用中文思考了,因爲我的成長環境賦予我中文語境,即使我後來學了其他外文,中文仍是我思考的主要工具。

中文讀者可以嘗試一下,不用中文去思考。然而,假設我們給自己一個更艱鉅的任務,就是完全不用任何一種語言思考,我們會發現,這是不可能的。

當我通過海德格的發現去覺察語言與思考的關係,我感到恐懼,我發現語言是我溝通的工具,是我認識這個世界的方式,但語言同時也是思考的框架,一個巨大的牢籠,我沒辦法從語言的限制中逃脫,我甚至無法想像一個沒有語言的世界會是什麼樣子。

後來,我對語言不再帶有恐懼,因爲我發現這個框架極其複雜、這個牢籠很巨大,大到用我一生去探索,也無法窮盡。

就像天文學家探索宇宙的邊界,至少到今天爲止,這個邊界之內的世界,其豐富內含對人類來說,足以用無數人的一生去探索。那是一個巨大的天文數字,如十億元對普通老百姓的意義,那只是一串數字。

相反的,對於一百元、一萬元之類的數字,概念上遠比十億元小,但對普通人來說卻是清晰的、踏實的,是一般人在生活中能夠接觸,能夠明白的。

當我們聽朋友爲了給家人治病,他花了幾萬塊錢,我們一定程度能感同身受,因爲對一般人來說,幾萬塊錢是熟悉的,而花掉幾萬塊後的生活也不是一種想像。但假設我們聽到一個人損失幾個億,我們反而反應不大,因爲我們真不知道那意味着什麼,會給生活帶來什麼。


人心像什麼?

我說人心像大海,因爲語言是存在的家,而語言像一片海,我們能夠計算海的大致面積與重量,但我們對於大海的探索仍無止盡,我沒有許多新的發現,以及有待挖掘的祕密。

心理學有一百多年的研究成果,加上過去哲學涵蓋心理學的部份,兩者相加仍舊使我們對人的心充滿困惑。但也因,每當我們對人心有嶄新發現,我們又會無比雀躍。

每當我們知道更多,又會同時發現我們知道的太少。雀躍與失落,在我們對於人心如剝洋蔥的理解中,反覆交替,形成我們對於人心固化的習以爲常,以及人心變動的處變不驚。

心理助人工作,就是對語言海洋的探索,有點像是一位海洋學家,幫助來談者認識自己的心,同時也增進他對世界的認識。個人和世界的連接和唯一的呈現方式,就是通過語言,當我們對世界充滿誤解,我們就無法使用正確的語言去表述他們;當我們對自己有所誤解,我們就無法用語言詮釋我們自己。

在心理工作中的每一次對話,來談者的每一次自我述說,都在表達他對世界的認識,或者用存在心理治療的角度,我們會說,他在表述「我和世界的關係」。

有些人和世界的關係很糟糕,比如對一個從小被父親無故體罰的孩子,他培養了一個忍受肉體痛苦的心志。同時,他對體罰的憤怒與報復父親的企圖,形成他的世界觀,這個世界觀包括他的家庭觀,包括他的親子觀,包括他看待自己在親密關係、婚姻或其他關係中的行爲模式,以及他該以什麼樣的面貌生活,又該追逐什麼目標而去。

還有些人,他們將愛看成一種「交易」,他們會算計自己和對方,誰付出的多,誰付出的少。他會因爲對方付出不如自己多而傷心、氣憤,又會因爲有感自己付出太多而責備自己。

但這是他的世界,是他賦予這個世界的規則。但這個世界不會按照他的期待運轉,因爲沒有人有必要加入他的遊戲,服膺他的世界觀。那麼不管這個人怎麼計較,他只能自己生着悶氣,因爲那些「不配合」他的人,他根本管不了他們,他所堅持的規則,不過是他給自己設下的自我限制。可是在他看來,這個世界彷彿就是這樣運作的,情感就該公平交易。

可是對另外一個人來說,他可能會啞然失笑,因爲在他看來,人與人的愛無從計算。想愛就愛,想付出就付出,誰也控制不了誰,也不存在一種可以互通有無的貨幣,或是公平交易的監督機構。在他看來,愛不是交易,而對於將愛看成交易的人,他們彼此之間用語言所詮釋的是同個世界,但詮釋的結果全然不同。

所謂「人與人之間的悲喜並不相通」,不相通的並不是兩顆不同的心,也不是不同的情感,而是兩個不同的世界。


不同的人,不同的詮釋反應他們不同的背景,呈現出他們尚且明瞭的海平面(已知自我),以及有待挖掘的海洋深處(未知的自我)。

存在心理治療不以意識與潛意識表述兩者,而是分別稱之「前景」與「背景」。

就像我們眺望一個方向,我們的焦點所聚焦處就是前景,但這不表示背景不存在,或是我們對背影一無所知。只要我們調整一下我們的焦點,我們就能把背景轉爲前景,而原本的前景,這時又變成背景。

那麼未知的,只是尚未得知,而不是不可能得知。

心理助人工作,對談中所開展的,那是治療師與來談者在海洋進行的深度探索,是對於瞭解世界的冒險與研究。

心理工作中可能遭遇的阻抗,在於揭開某種新世界的真相,對沉溺於舊世界的人來說過於震撼。就像要一個多年來始終把情感視爲交易的人,要他接受非交易式的愛情觀,對他來說非常困難。他很難不去計較,不把彼此一分一毫的互動用「獲取與付出」的濾鏡加以檢視。

所以心理工作的另外一個重要內容,就在於助人者通過他的專業,向來談者展示了一個新世界的樣貌,並以帶領者與保護者的姿態提供來談者進入新世界的安全管道。就像引領但丁遊歷地獄的弗吉爾,陪伴但丁走過地獄與煉獄,卻未在路途中因爲驚懼、誘惑、迷亂、悔恨與羞愧等可能腐朽靈魂的罪疚中重返伊甸園。

存在心理治療講求助人者在工作中,當保有他的個人風格,而不是把自己變成一面沒有雜質的鏡子,就在於如果來談者沒有辦法與助人者之間,打開通往彼此世界的路,助人者何以能從中瞭解來談者,來談者又何以能通過打開固有理解,對自己有心的啓發與認識。


結語

每個人就其自身是一個個小世界,而不是全宇宙的唯一真理。

無論一個世界如何廣褒,亦僅僅是一個世界。世界本身無論多豐富,亦不妨礙與其他世界之間的連接。

我們需要和其他世界連接,以避免我們把自己視爲宇宙的唯一真理,這可能出於一種自以爲是的傲慢,但更多時候可能是一種過份自我保護而形成的隔離。看起來我們把危險隔離在外,實際上也把自己隔離在一個無法得救的洞穴。

你可以邀請別人走進你的世界,前提是你尊重彼此保有各自世界的習慣,如果進入你的世界需要服從你的規則,只要對方有選擇,那也無妨。但如果你把你的規則視爲宇宙的唯一真理,等於你不給別人選擇的機會,他要麻失去他自己,要麻轉身就走,把你留在你的世界。

談到這裏,假使這個宇宙真有唯一真理,我想是「沒有人能勉強任何人,用他不想要的方式去愛。沒有人!」

備註:紀念第一次用墨水平板打出一篇文章。



作者:高浩容。哲學博士,前臺灣哲學諮商學會監事。著有《小腦袋裝的大哲學》、《寫給孩子的哲學思維啓蒙書》等著作。公衆號:“容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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