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我們在懷念它什麼?

  文/羊君小二

        一、公交車載來的婚禮

  在星期五的傍晚,被三號線的擁擠程度狠狠教訓了一頓的我,提着排骨,站在人羣裏動彈不得。

  我尷尬地看着那包放在陌生小妹妹行李箱上的排骨,費了好大的勁才低下了頭,避免與她四目相對,這時候,我想起來是該要懷念故鄉了。

  在故鄉慢悠悠的公交車廂裏,從來不曾有過如此大的人口密度。如果有,那便是它的勳章,它的榮耀。因爲在那天,它承擔了迎接新娘親友的重任。

  大概在二十多年前,用公交車接新娘親友,在小鎮裏還是經常出現的景象。

  到了接親那天,灰撲撲的公交車煥然一新,男方的迎親隊伍下車,把女方親友一個一個塞進公交車,車裏漸漸鬧騰起來,在發車的時候,喜慶的氣氛達到頂峯。

  駕駛員站起來,舉起雙手,一遍一遍在空氣中壓下去,他大意了,其實這樣並不能把吊在行李架上的三個小孩扯下來,相反,他們打算踩在椅背上,跳到另一邊的行李架上去。

  婦女們則左手提着袋子,右手把瓜子一顆一顆地往嘴裏送,糖紙瓜殼落了一地,提前爲喜慶的婚禮鋪上一層厚重的瓜子味的墊子。

  經過長途跋涉後,公交車終於到達目的地,過了村頭,一個帶有兩層樓的小院子顯露出來,那是這對新人未來的家,將來可能就在此處,也會譜寫出一個雞飛狗跳的鄉村愛情故事。

  新郎帶着靦腆的笑接下新娘,散發紅包時,聲音裏有一絲絲的嘶啞。

  熱鬧的樂隊在不遠處奏響樂歌,幾個小女孩兒霸佔了前面的場地,用來跳繩,腳步在黑色橡皮筋之間飛舞,讓人看得眼花繚亂,她們被樂隊的主唱趕走又來,跳着繩,臉上繼續掛着超長的鼻涕。

  由此可斷,那鼻涕定不是清鼻涕,否則無法在臉上實現超長待機。

  主唱的歌喉迷人,臺下是聽得一愣一愣的觀衆,包括熱心腸的上菜的人。

  “上菜上菜上菜,聽見沒?”喜宴負責人站在廚房門口,吼了幾遍都沒人迴應他,於是直接衝上臺子,搶了主唱的話筒,說:“他媽的給我上菜了,聽見沒?”

  上來的菜,很少有大魚大肉,幾筷子下去,骨頭盤子便都露了出來。搶不到菜的小孩兒,只有哭鼻子,可那又怎樣,鄉野飯桌從不相信眼淚。

     

        二、鐵路邊的豬腳飯

  喫完飯沿着鐵軌走回去,小孩兒腿短,兩根橫木之間距離又長,很快,雙腿便沉重如灌鉛,鬧嚷嚷要大人背,即刻便收穫了一巴掌,真是驚喜滿滿的一路呀!

  無論小孩兒怎樣撒潑耍混,都無法爬上大人的背,只能老老實實地艱難跨過一節節橫木。

  很快,飯桌上努力爭取的一點兒能量都消耗在路上了,小孩兒靠着僅存的幾顆喜糖續命。

  他餓得前胸貼後背,餓得懷疑自己得了絕症,全身發抖冒冷汗,頭暈眼花耳朵痛,死皮賴臉地坐在鐵軌上,這下子是怎麼也走不了了。

  那時候,小孩子才明白,有些車只負責接,並不負責送。

  迎來送往,那是大人以及時間的事。

  大人動動手指頭,指了指遠處昏黃的一個亮點,說,走,我帶你喫好喫的,小孩兒這才站起來,晃晃悠悠地爬上大人寬厚的背。

  鐵路旁邊,支着一個塑料棚子,棚子裏搭了幾張木桌子,昏黃的燈懸吊在棚頂,照在幾個老人的臉上。

  大人點了一份豬腳飯,還有醪糟湯圓,過了一會兒,一個接一個的碗被擺上桌來,先是用砂鍋裝着的沸騰豬腳,再是兩碗白米飯,最後是蘸料。

  一碗好的豬腳,需要有軟乎的黃豆,脆生生的油麥菜,爛糯的豬蹄,一層層地由下至上疊好,放在大火上,煮至沸騰。

  耳邊響起了老闆娘關於修高壓鍋花了十塊錢的絮叨,此時,在小孩兒心裏,它們通通都是廢話,都是噪音。

  他先把砂鍋裏的黃色濃湯澆在白米飯上,攪拌均勻,再來一截油麥菜,鋪在飯上,“哼哧哼哧”兩大口米飯下肚。

  再用筷子把表面的肉夾走,能夾多少是多少,剩下骨頭上的肉,得上手。

  所以,豬腳飯這裏鮮見情侶,畢竟不是誰都願意,讓對方看見自己張牙舞爪的樣子。於是這裏多的是老頭兒,以及小孩兒。

  等砂鍋空了以後,兩小碗醪糟湯圓被老闆娘適時端了上來,小孩兒用瓷勺一勺一勺地往嘴裏送湯圓,大人則直接用碗喝下去,中途停頓了三下,大概在花時間咀嚼那圓子。

  喫飽了飯,小孩兒便有力氣繼續往前走了,一路上吹着口哨順走了別人的狗,到後來怎麼也吼不走。

  

        三、守住第一茬香椿芽

  在回去的路上要經過一小片山丘,我眼尖,看見了幾棵香椿樹。湊近一看,芽太小,還不能喫。

  如果着急的話,還是勉強可以摘下,可是當有了豬腳飯墊肚子後,看這些也便有了大人那般的坦然自若。

  千叮嚀萬囑咐,告知老母親,定要在後天早上把它摘去,早了怕嫩,晚了怕老,趁着它不注意,一把薅了,洗淨剁碎,敲上兩顆雞蛋,撒上一點細鹽,裹上雞蛋液的香椿芽,鐵鍋熱油是它最好的歸宿,也是最後的戰場,成敗在此一舉,快炒起鍋,同樣遵循早了怕嫩,晚了怕老的道理。

  結果到了第二天,這事兒果然被別人截胡,我愚蠢地捧着空碗,看着空落落的香椿樹茫然無措。

  那天,我便從我幺爸那裏學會了第一句詩——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我們一批批成長,一批批離去,就像那香椿芽一般,不知入了哪座城市的鐵鍋,進了哪棟大樓的飯碗。

  而我幺爸,從始至終都是驕傲的單身貴族。

  有時候會感嘆,風調雨順真是一個美好的詞語。

  去年這時,因疫情我停滯在老家,乾旱太久,漫山遍野開放的,不是金燦燦的油菜花,而是堅如鐵石的黃泥塊。

  我想,寫出“春雨潤如酥”的人定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農民,只有農民才知道,雨水寶貴。

  我們要在大片土地上栽種玉米秧,假以時日,等它們成長起來,便可以光榮地成爲豬的口糧。

  栽種一棵玉米秧本是一個容易的行爲,但任何行爲從事百遍千遍,都會成爲酷刑,讓人苦不堪言。

  玉米秧很脆弱,蹲下,取出玉米秧放進提前挖好的坑裏,一隻手把它扶正,另一隻手摁緊周圍的泥土,讓它的根鬚與整個大地有了切實的聯繫,這意味着,從此,它便是一株獨立自主大寫的玉米秧。

  等這塊土地上都站滿了玉米秧後,便撒上肥料,淋上糞水。

  一個上午下來,十個手指頭都痠痛,指甲縫裏鑲嵌着金黃泥土,怎麼摳都摳不乾淨,苦不堪言。

  我不斷起立,蹲下,走到下一個坑……循環往復,從此,在那一片地上,每一株玉米秧旁邊都多了一個我的足跡與它相伴。

  中午,我奶奶提前回屋裏,做了香椿炒蛋,我洗淨雙手,捧着個大瓷碗,盛了白米飯,坐在院子裏,大口大口地嚥着飯菜。

  米飯上面攤着香椿炒蛋,幾塊臘肉排骨,很香。排骨很難啃,啃啊啃啊,直接上手,實在搞不定的,“啪”的一聲,扔給了旁邊的大黃狗。

  夜晚喫的便是熬得很粘稠的粥,粥上面擱了半顆流紅油的鹹鴨蛋,一碟紅蘿蔔擺在小木桌上,轉個身便能夾到,鹹菜旁邊還有一碗菜,那是幺爸騎着飛揚的摩托車下山買的一斤豬頭肉。

  我端着飯碗,看着拿着筷子的烏黑手指頭,感嘆到不知道豬吃了那些玉米有何感想,是否會掏出小本本,點評一番,或者更有甚者,寫封表揚信。

  事情很快有了眉目,到了過年的時候,反正我覺得,那豬肉倒是頗有一些風味,肥而不膩,早一點殺它,怕嫩,晚一點殺它,怕玉米儲備糧緊張。不早不晚,剛剛在我回鄉的前一天,它完成了它的使命。

  我看着裝玉米的陶缸,它由時間填滿,又由時間掏空,一年又一年,春去秋又來。

  四、尾聲

  當我們在懷念故鄉的時候,我們究竟在懷念它什麼?

  我想,懷念的最多不過是那第一茬綠得流油的香椿芽;那條見到你不會狂吠,反而欣喜若狂的惡狗;那張溝壑遍佈紅撲撲的臉,一旦看見了你,便丟下鐮刀和揹簍,說要回去給你做一頓熱騰騰的晚飯。

  懷念的,還有那些再也回不去的歲月,奔赴不了的地方,擁抱不了的人,說的那句——你回來嘍。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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