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恐樂園

文/羊君小二

                              社恐篇

        1

  衆所周知,生活很艱難,所以我隨時都準備好了三個藉口,以備不時之需。

  我騎着自行車停靠在三岔路口,百無聊賴地等綠燈亮起來,半分鐘的時間很是漫長,右腳撐地的同時,還要兼顧着打拍子。

  視線從左移到右,在灰色的人行街道前面,開着一家東北酸菜泡飯店,那店面很小,有花裏胡哨的裝飾綵帶,與旁邊幾家沉悶的店鋪相對比,也許是一個美麗的錯誤。

  店門口停着一輛三輪車,一個穿着白色衣服的瘦削男人,正抱着一袋子大米往店裏面走。

  白衣服男人個子不高,走得倒是挺快,不一會兒,男人從店裏面走出來,朝我揮了揮手,我用尷尬的笑回覆男人。

  男人好像說着什麼,我聽不清,也不打算摘下耳機,他見我露出疑惑的表情,似乎打算朝我走來,我的腳趾頭此時已抓緊了鞋底。

  慶幸的是,綠燈一下子亮了。

  我騎着自行車一溜煙跑了,這車依舊那麼帶勁,耳機裏的搖滾樂也同樣帶勁。

  在我拼命的蹬踩下,終於逃脫了一場不必要的對話。

  時間不早了,遠處天空的顏色由灰變藍,稀薄的雲層有時會從這邊飄到那邊,身邊則是緩慢蠕動的公交車,以及密密麻麻的小轎車。

  在早高峯裏,沒有哪個龐然大物會是倖存者,偶爾有些摩的,會搖搖擺擺地穿梭在縫隙裏,得到一絲喘息。

  這世間如此之大,可卻沒有一條縫隙,能夠讓我鑽進去,暫時逃避一段時間。

  以前還可以逃避,大概是有學校做擋箭牌,它們便默默地沉在湖底潛伏着,等待着,等我剛從校門跨出去,一工作,冰冷湖水便湧上來,我即刻喪失了這縫隙和風景。

  故事也許要從我尋找“縫隙”講起。

  2

  我是一個偏執且寡淡的人,一個人生活,沒有親密關係,也沒有交情多深的朋友。

  平時騎車上班,下班後回家,自己做飯,偶爾點外賣,再打打遊戲看看電影,十二點左右入睡,一天就結束了。

  休息日也簡單,上午睡到自然醒,起來喫點東西,下午心情好的話會去公園散步,累了便在一個亭子裏坐下,看一本並不怎麼好玩的書。近期如果有好看的電影上映,晚上會去電影院,買最靠前的位置,一個人看。

  每週日給爸媽固定打一次電話,彙報這一週簡單無聊的生活。

  工作兩年一換,不與同事保持除工作以外的聯繫,從來不會欠別人任何事,任何情。如果有,一週以內必定還清。

  喜歡待在大城市裏,因爲不會那麼快地被別人注意到。

  儘量避免與陌生人的溝通,出門前會通過貓眼往外看,如果外面有鄰居,會等他離開了再開門。

  孤獨且自由,這很好。

  這是我對我單方面的評價,至於外人怎麼看我,其實不是很在乎。

  3

  我在辦公樓下停自行車的時候,才發現單肩包的帶子有一大截掉落在後座下面,這纔想起,那白衣男人,也許要提醒的正是此事,值得慶幸的是,帶子沒有捲進自行車輪子裏。

  爲了避免在電梯裏遇到同事,我一個人爬六樓樓梯進公司。

  如果公司在二十樓,我想,也能爬上去,不過那是上限,換句話說,如果超過二十樓,我可能就會考慮換個單位了。

  “張國喜!”當我剛坐在椅子裏,埋着頭整理衣服時,領導路過我工位,招呼我到辦公室。

  我不知是什麼事,緊跟其後進了門,畢恭畢敬地站在距離領導不過一米開外的地方。

  “下午你來彙報這個項目。”領導把一個小冊子扔到我的面前,我看了一眼領導的臉,那肥碩眼袋上的眼睛,正露出毋庸置疑的目光。

  我茫然無措地撿起桌子上的冊子,翻了翻,時間在緩慢流逝,汗水浸透了衣領,終於,我抓住了第一個藉口,硬着頭皮說道:“不是李姐一直在跟這個項目嗎?”

  “嗯,李姐今天有事,要出趟差。”領導掏出指甲刀,掀開上面的蓋子,伸出胖乎乎的左手,開始精心地磨指甲。

  “趙工在向甲方彙報這方面比我行,您看讓他來怎麼樣?”我問道。

  “我不曉得,你在推脫什麼,要不你來當領導?”

  “主要是時間太緊了,我電腦壞了還沒修。”這是我最後的掙扎。

  “那快找信息部的人來修啊!”

  我嚥了一下口水,握着冊子煎熬地離開了,坐在辦公室裏的工位裏,鼓起勇氣給李姐打了一個電話,響了兩聲後,那邊傳來沙啞的女聲:“我現在忙,你大概十點鐘再打過來吧。”

  我放下電話,看了看牆上的掛鐘,還有三十五分鐘到十點。

  現在完犢子了,因爲這個電話約定,我什麼事都做不下去了,全身陷入煩躁不安的泥沼中。

  4

  我轉了幾下筆,在百般無奈中打開了冊子,翻到第一頁,密密麻麻的文字撲到眼前,太陽穴開始突突地疼,我感覺我的嘴角在抽搐,爲了抑制它,便舉起千斤重的簽字筆,如扔標槍一樣,在上面落下一個尷尬的黑點,緊接着在後面胡亂劃了幾條橫線,一番操作結束後,如釋重負地癱倒在椅子上。

  過了幾秒鐘,擔憂下午口乾舌燥,說不出話,於是提前猛灌半瓶子水,放下水杯,擡頭一看掛鐘,纔過去五分鐘。

  我開始思索當初爲什麼來這個公司了,是不是該走了。哎,這種動腦子的事就不該來找我嘛。

  深呼吸,沒事的,深呼吸!聽見沒!

  我對着自己默唸着話語,小腹剎那間升起一陣疼痛,這是常規性的操作,所以我並未加以理睬。

  距離十點越來越近了,吸入鼻腔裏的空氣也越來越乾燥,同時我越來越想蒸發在空氣中。

  電話旁邊已經放好了一張便籤紙,上面寫着待會兒要問的大綱,紙上擱着一支順滑的簽字筆,我用了很久的筆,一直沒有弄丟,因爲上面寫了我的名字。

  筆帽很久以前不見了,倒也沒有造成太大的困擾,因爲像它那樣普普通通的簽字筆,到處都是,隨時隨地,都有合適的替代品能夠緊跟其後,摩拳擦掌地上場。

  哎,坐辦公室好比坐牢!

  我看着格子間裏黑壓壓的人頭,又開始感嘆起來。

  咦,外賣小哥來了,提着兩杯奶茶轉了好幾個圈,才終於走向一個女孩,那女孩畫着淡妝,冷着臉接過奶茶,道了一聲“謝謝”後,轉身便把其中一杯奶茶,遞給了旁邊的一個女孩兒。

  外賣小哥真自由!不需要與人有太深的交流。人除了必要的交流以外,爲什麼還要說這麼多話呢?

  5

  “叮叮叮……”電話響了。

  我的身體繃直了,臉上露出無法抑制的恐懼,感覺到牙齒痠軟,口腔裏涎水橫流。

  我哆哆嗦嗦地舉起電話,清了清喉嚨,假裝鎮定地說道:“李姐,我是張國喜,領導讓我負責下午項目的彙報工作,我想了解一下……”

  電話那邊很詳盡地介紹了項目,而我的回覆則顯得磕磕巴巴,難免出現“嗯嗯,哎呀”的詞語,我嘗試寒暄幾句,但對方忙碌的語氣裏,插不進這幾句無關緊要的話。

  勉強問完了問題,我軟綿綿地癱在椅子裏,呆呆地望着牆上貼着的標語——“請勿在走廊上打羽毛球,發現一次,罰款五十”。

  再往上看就是天花板了,它好空曠,突然,一陣痠軟的感覺又一次侵襲了牙齒,我鼓了鼓腮幫子,過了一會兒,一陣噁心湧上來。

  但生理上的疼痛,遠遠比不上精神上的折磨,我在這裏消磨着,感覺到觸角所到之處,盡是灼熱的鐵板。

  有時候,妥協就是一個逐漸喪失尊嚴的過程。

  6

  很快到了中午飯點時間,同事走了,很默契地不會呼喚我去湊熱鬧。

  我留到了最後,等公司裏基本沒人了,便打算去喫飯。

  我按下電梯門,看着它緩緩關上,突然一隻手伸過來,是二組的人,他仰起下巴來,喘着氣說:“嘿。”

  “嘿。”我尷尬地回覆到。

  整個電梯似乎都充斥着那沉悶的聲音,我感到腦袋昏重,急忙掏出手機,在上面假裝滑來滑去,每隔兩秒,擡頭盯一下電梯上的數字,我從未感覺電梯如此緩慢過,心裏很難受,還不如一開始就走樓梯呀,進來幾個陌生人也好呀。

  “一起喫飯嗎?”他問我。

  “不啦不啦,感謝,我已經約好了人。”我的視線朝下,露出尷尬的微笑。

  我們一起走出了大門,望着他肩膀上方的灰藍色天空,迅速地與他告別,結果還是朝着一個方向前進。

  我回頭尷尬地笑了笑,也不好意思走得太快把他甩掉,不然太明顯了吧,啊,有個拐角,乾脆繞進那家便利店,裝作買點東西吧。

  我站在一個貨架前,隨便挑點東西,瞥見入口處,他進來了,朝我走來了!天啊,求求他一定看不見我!

  我繼續挑着東西,假裝沒注意到他,快走過去吧,哎,怎麼這人還沒走過去呢?

  一回頭,四目相對,他發現了我,並且指了指我手上的衛生巾問道:“你爲啥買這個呢?”

  “給女朋友買的。”我喃喃道。

  “你不是單身嗎?”他說。

  “給別人的女朋友買的。”我站在貨架前一動不動。

  他大喫一驚,過了一會兒,問道:“是誰?”

  “阿秋。”我隨便說了一個人的名字。

  “不是開玩笑吧?還是你厲害,我不敢動她,她男朋友太多了。”

  換作我震驚了!直到驚恐的表情慢慢鬆弛下來,我告訴他:“我買好了,先走一步。”

  鬼使神差般,我來到很遠的東北酸菜泡飯店,戴着耳機坐在角落裏點餐。

  店裏只有我一個人,上午見到的白衣男子正拿着菜單站在我面前,他的身體緊貼着餐桌,對我點餐的期望很高,他看起來約莫四五十歲,臉瘦削乾淨,雙眼有神,有和藹的笑容,露出細密的牙齒。

  他見我猶豫不決,身體前傾打算介紹菜單,我的聲音被他突如其來的胸膛給悶住,急忙低下頭,顫抖着說:“就來一份最簡單的酸菜泡飯吧!”

  不一會兒,滾燙的泡飯便將我的舌頭驚醒了,我舉起筷子說:“燙!燙!”

  “我這裏有茶水!”白衣男子的聲音從廚房冒出來。

  後來,他說喝完茶水後的我還不停叫着“好喫”,聲音振奮,像極了山斑鳩,那是大興安嶺常見的一種鳥。

  7

  下午兩點半進行彙報,假裝鎮定地念完電腦上的文字,點頭哈腰,無比諂媚,全程像一條狗,大概這就是我了。

  終於熬到下班了,我目瞪口呆地看着欄杆上壞掉的鎖,實在忍不住,罵罵咧咧地走到公交車站,踏馬的,自行車被人偷了。

  剛上車,搶到一個位置,二組的同事也上車了,我看着旁邊空空的位置,期待一個陌生人上來把它佔有。

  他笑嘻嘻地坐下來,側過頭對我說:“真巧啊!”

  “嗯嗯,是啊。”我點了點頭。

  這可怎麼辦呀!還有七八個站才下車,聽歌嗎?躲避得會不會太明顯了。算了,假裝睡覺吧,也許他過會兒就下車了。

  十幾分鍾後,我眯着眼瞥見他還在我旁邊,我動了動身體,他側過頭問道:“到了嗎?”

  “對,我到了。”

  他起身讓我出去,我跳下公交車,儘管提前了一個站,但心情卻無比舒暢。

  我快步走回家,天空變成了令人喫驚的紫紅色,我打開門,撲到牀上,太好了太好了,一天又結束了,終於解脫了,希望全世界誰都不要來打擾我。

  手機在這時候響起來,我的希望落空了,甜蜜的笑容凝固在上一秒。

  緊急通知:明早九點消防演練,有領導視察。

  8

  第二天早晨,當我火急火燎地趕往單位時,一推開門,便看見齊刷刷站在通道里的同事,從他們面前穿過,頭皮發麻,我以爲大家都在等我,其實在等領導。

  期間,清潔工的丈夫來送東西,組長卻不准他進去,他提着一個桶就站在那兒,等着妻子歸來。

  我低着頭,玩弄着手機,偶爾偷瞄一下他的桶,桶裏放着衣架和幾雙破舊的女鞋,讓我很心痛,同他客氣地寒暄了幾句,並沒有得到有用的信息,我不得不把眼光移開,繼續等待着。

  好的,我要怎樣才能從這段毫無營養和毫無印象的時光中脫離。爲什麼我還要待在這裏?救命啊!可憐我的時間啊!MY TIME!MY LIFE!我都快忘記自由掌控我生活的感覺了。我是說,如果我不待在這裏,我有可能就會失去這份工作,失去穩定的經濟來源,這樣來,我媽不僅會很困擾,還會很暴怒。

  好比核彈剛準備發射,卻一下子被投入冷卻池中一樣。

  我彷彿是一座雕塑,待在玻璃牆裏面,手機是鏨子和錘子,一低頭,便是在雕刻時光,時光簌簌落下,最後留下光是粗製濫造的我,我的頸椎連接着頭顱,頭顱擠壓着天頂,明知時間如水被浪費,光陰似煙火被凋零,也不能多動也不能高吼,偶爾眨巴眨巴眼睛,更多的則是胡思亂想,想得太陽穴生疼,想得癲狂到一下子撕扯身體,左側胸膛裏懸吊的那個拳頭大小的東西,猛然撞擊了一下肋骨,我清楚地感受到,從上往下數,第四根肋骨,壯麗地迴應了它的撞擊,第四根,斷了,折了,卻又藕斷絲連,痛了,哭了,卻又不以爲然。假裝這是主旋律,用來開闊視野的,用來沉沒永遠迷失的流浪的。我的我,已沉沒多年。

  實際上有一次確實沒有沉沒,我感到羞愧,但那不是我的錯。凡是已成定局的事,我都不奢望它能翻盤;凡是走過的路,我決定再也不會迴歸。緊接着通過夢再現,通過父母鄉親一丁點的言語來啓示。

  在衆多同事之中,我並不是唯一在公司中無所事事的人。我排着隊到飲水機喝水,排着隊上廁所,排着隊打卡,頭頂廣播告訴我們,這是主旋律。

  將自己沉淪其中,日復一日,喪失了思考與行動的能力。

  乏了。

  我很清楚我自己有多麼痛苦,我只是不知道該怎麼做,所以,就這樣吧!誰在乎啦?沒有什麼比逃避更讓我愜意的了,如果有的話,那就是拖延。

  可是,拖延是要付出代價的,後果是不堪設想的,我是要深受折磨的,可我卻對它言聽計從。

  9

  領導終於來了。

  他絮絮叨叨地講了一通消防演練的重要性,冗長乏味的聲音讓我的心再次揪起來。

  還在說,還在說,已經說了十分鐘了,我已經神遊了五十多次,在心裏逃脫了七次,嘗試着將拒絕的意志投射在他的臉上。

  等講話結束了,那邊組長拿起喇叭一喊,我們便在模擬煙霧中衝出去了,簡直就像聽見了奪命連環鈴。

  最後,兩個小時百無聊賴的等待,化成三十七秒鐘的演練,被拍成了視頻,上傳到單位網站上。一些人上樓去開會,另一些人繼續坐在工位裏消磨時間。

  我們總認爲是別人在浪費我們的時間,但其實是我們自己允許他們這樣做的。

  我突然感覺很累很累,不想再夢遊一般地度過每一日。

  下班後,我跑到東北酸菜泡飯店,對老闆說:“我想和你學做菜。”

  老闆說:“我教不了你,但是我有一個好師傅,你去找他吧!”

  旁邊孩子在哭鬧,發出電鑽一般的聲音,老闆再次提醒我,所有的,都是我選擇的。

  我想我得儘快離開了,我怕一旦留下來,隨時都會找出三個藉口,說服自己永遠留下來。

  走之前,我給父母打了一個電話,只是說有一個長期的項目,需要出差很久。


                          樂園篇

        10

  辦完離職手續後,我乘坐飛機來到東北,再輾轉跑到大興安嶺,老闆師傅的家就隱藏在某片森林之中。

  不知名的鳥兒在林子裏跳來跳去,同時伴有嘰嘰喳喳的吵鬧,新鮮的空氣填滿肺葉和支氣管,再緩慢地吐出一口氣,森林對此毫無迴響。

  按照紙上的地址,我很順利地找到一間木屋,一個七十歲出頭的老爺子伏在木欄杆上迎接我,身體前傾,咧開嘴大笑,一邊笑,一邊對着站在下面的我說:“來了呀?”

  看見老爺子,讓我回憶起了以前和爺爺待在一起的光景,那時候的時間流逝得更慢,也更難。

  從旁邊一條小路上去,他的房子便顯露出來,不過是一間小小的木屋,推開門,屋子的一半被牀佔據着,被褥很乾淨,地板應該清晨起來特意給清掃了一遍,上面有掃帚留下的劃痕。牆上釘着一排釘子,依次掛着一包蘑菇,一把幹辣椒,一把麪條等。

  我坐在靠近大門的地方,對他說明我的來意:學習做東北菜。

  “那個老朋友多年未曾和我聯繫,可能不知道,我現在已經是守林員了。”老爺子哈哈大笑,臉都笑紅了,隨即掏出打火機,點燃了香菸,“抽這玩意兒,只能在這兒了。”

  “那我就得走了。”我失望地說,起身欲離開。

  “不着急嘛,我還沒說完呢。做菜的功夫自然還沒忘掉,但做出來給誰喫啊,在這荒山野嶺的?”老爺子嘆了一口氣。

  他打開一個類似收音機的黑盒子,旋動按鈕,對着那盒子“喂喂”兩句,等了一會兒沒有迴應,便轉身繼續對我說道:“要我說,要不你也來當個守林員吧!這兒正好缺人。”

  我想,這好像是目前最好的路了。

  “我考慮考慮。”我站起來,走到門外,蹲在屋檐下。

  任思緒漫遊的時候,木欄杆上閃過一個黑影,原來是一隻山斑鳩驚嚇着飛了起來,撲打着翅膀越飛越遠,我昂起頭努力向遠方望去,直到望不見,方纔回到屋子裏去。

  “守林員需要做些什麼呢?”我重新坐在靠近大門的地方。

  “工作內容呀,很簡單,防火防盜,巡山睡覺。”老爺子說道。

  他伸了伸懶腰,從桌子上拿起一把小刀,慢悠悠地削一個瘦小的蘋果,故作沉重地說:“怕是這樣的日子也不好熬呀,很多人沒做多久就跑掉了。”

  “我願意去。”我說。

  “那就好,中國人就是太能喫苦太能忍了。”老爺子頓時笑逐顏開,遞給我半個削好皮的蘋果。

  11

  第二天一大早,我喫完了一碗蘑菇面後,便揹着滿滿一袋子的罐頭,揣着一小袋生豆子踏上了柔軟的路。

  這幾天都是晴天,路面乾爽,便於行走,對於目的地:十三號瞭望塔,我的眼裏絲毫不掩飾對它的希望。

  周圍全是林子,趁着勇氣還沒有消失,我快步穿梭在其中,頭頂也是密密麻麻直竄雲霄的樹木,我從未洞悉到它們柔軟腰肢的盡頭在何處。

  不遠處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後來越來越大,剎那間,我感覺到周圍所有生物的眼睛都朝我看來,我緊挨着後面一棵白樺樹停下來,屏住了呼吸,手越發地冰冷起來。

  我以爲我可以做到的。

  可是,顫抖的手出賣了我。

  直到我快呼吸不了時,十幾頭鹿從一個方向竄出來,撲朔着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我,我後退一步,頓時有包圍的壓迫感,但又看着它們全身皮毛柔順漂亮,反射着淡淡的微光,頓時放下了警惕心。

  一個養鹿人舉着一根樹枝從後面趕來,鹿不情不願地往兩邊散開,那中年人露出好奇的目光,問道:“旅遊?勘測?”

  “護林員。”我僵硬地把身體從樹上挪開,襯衣上全是汗水,同時也掛着一片細碎的木屑。

  “嗯。”中年人意味深長地點了點頭。

  “請問十三號瞭望塔往哪兒走呢?”我這才注意到天色已經開始變暗,對於可能出現的大雨,心裏多少有點擔憂。

  “再往前面走十公里,大概傍晚時分能到。”他指了指身後的那片林子。

  “非常感謝。”我看見一頭鹿離開了鹿羣,中年人的眼神已經飄過去了。

  “只是來工作?”他本已離開,卻停下,轉過身問我。

  “嗯,如果有可能,還想找一個目的。”我清了清喉嚨。

  “哦,這裏墓地挺多的。”他滿臉疑惑,隨即皺起了眉頭,愣了一會兒,趕着鹿羣離開了。

  12

  如養鹿人而言,在大概傍晚時分我趕到了瞭望塔,我朝底座走去,昂起頭看了一眼高聳的塔尖,搖滾的音樂在頭頂回響,夕陽印在了深藍色的幕布上,我聞到了酸菜泡飯的味道。

  我往上爬一步,太陽就冷不丁地往下降一截,雖臨近夏日,冷氣還是會從背脊涼襲來,等爬到塔尖時,天色已暗。

  掏出老爺子鄭重交給我的鑰匙,插進可有可無的鐵鎖裏,“喀嚓”一聲,門打開了,我站在門口打量了一下小屋子,然後進了屋踱了幾步,扔下了沉重的揹包。

  屋子裏陳設很簡單,一張牀,一個櫃子,一張桌子和一把凳子,同老爺子的木屋一樣,它們都有一副心照不宣的簡潔實用模樣。

  休息了一會兒後,我把揹包裏所有物品擺在桌子上,用小刀開了一個罐頭,是午餐肉,從揹包裏找出不鏽鋼勺子來,坐在牀邊,一勺一勺地挖着喫。

  很快夜更加涼了,我在櫃子裏找到一牀被子和一牀褥子,上上下下地翻遍了,卻沒有找到枕頭,也許這種私人物品需要自行攜帶,當我枕着一卷報紙入睡時,有點怪老爺子沒有提前說明。

  我嗅着被子的黴氣躺在牀上,夜晚極其安靜,偶爾可以聽到風,它們也是淡淡地路過。

  我睡得很深,彷彿沉入了深海之中,變成了一條魚,同時瞭望塔也化作了一隻木船,漂在森林之海上。夢裏聽見了悠長的口哨聲,它們軟軟地滑入心底。

  單單爲了這個夢,我也會盡全力擁抱整座瞭望塔。

  13

  到了早上,我吃了一個魚罐頭,轉頭看了一眼桌上餘下的補給品,粗略地計算了每日的飲食,還有一個月,才送來補給,同時也到了曬被子的最佳季節,可我似乎有點等不了了。

  我走出門打算透透氣,一隻山斑鳩朝我飛過來,發出聒噪的叫聲,它好像認識我許久,停留在鐵欄杆上面,眼睛骨碌一轉,好奇地打量着我,而我並不想跟人說話,包括鳥也是,一揮手,便把它驅逐開來,周圍再一次陷入安靜的沼澤。

  沉默在這裏顯得很正常,後來好幾個星期都是如此這般,樹木只管瞪着天往上生長就是,而我便盯着它們身上的綠色,警惕紅色的出現。

  一週三次巡查,我小心翼翼地爬下瞭望塔,下腳落地的時候,會踩着落葉和枯枝,它們發出“喀嚓”骨折的聲音,這會令我心痛。不美好的是,後面巡查的時候,一路都將伴隨這種聲音。

  偶爾會在路上遇見遊客,我會提醒他們防火,並且讓他們帶走所有垃圾。

  在某天巡查時,在我頭頂的天空上,飛過來一架直升機,巨大轟鳴聲把那片林子的所有鳥兒都驚醒。

  過了一會兒,我便遇到一行人,他們都穿着登山裝,靠着樹坐着,有的在喝水,有的則閉目養神,似乎在此地短暫休息。

  他們中有一個身材壯碩,國字臉的男性,稱自己是一個隊長。

  我問道:“旅遊?勘測?”

  隊長回覆一句:“地質勘測,順便給人帶個口信。”

  我感覺他沒有說謊,便離開了,在回來的路上,經過他們休息的地方,發現一個類似於收音機的黑盒子,只有巴掌大小,外面有一排按鈕,紅色的,黑色的,都有。

  我一直舉着它,若有所思,就在這時,養鹿人突然從身後跳出來,問道:“怎樣?”

  我的身體抖了一下,慢慢說道:“目前還可以。”

  我很詫異,一個月沒有說話,我的口齒還算清晰,言語也沒有哆嗦。

  “哪裏人?”養鹿人繼續問道。

  “南方的。”我說。

  好像說話的資料一下子就沒有了,我們同時陷入了沉默,但卻沒有一絲尷尬,也許這裏並不需要太多的話語。

  “人是羣居動物。”我艱難地找出一個話題來。

  “嗯。”養鹿人看了一眼身後的鹿說,“我也在羣居,和鹿一起。”

  我朝一頭小鹿走過去,同它隔着大概半米的距離便伸開了手,打算摸摸它,突然之間,小鹿跳開了。

  養鹿人盯着我說:“其實我是十二號護林員。”

  我往後挪了挪腳,急忙問道:“那你怎麼還養它們呢?”

  他看着我臉上的詫異表情,繼續補充道:“每月工資兩千多,活不下去,順便養鹿,補貼家用。”他很滿意地笑了笑。

  “哦,忘了正事。”他從袋子裏摸出一個鬧鐘,說道,“放在屋裏,聽聽響兒,也有個說話的對象。”

  我接過小鬧鐘,細細揣摩一番。

  “放心,還能走。對了,你的墓地找到沒?”

  “啥?哦,還沒呢。”

  “它可真難找哎。”

  “是啊,可真難找。”

  14

  告別了養鹿人後,我拎着黑盒子和小鬧鐘返回瞭望塔,爬到塔頂,走進小屋子,整理好衣物,寫下信件,轉身出門站在鐵塔護欄上,一隻腳懸空,一隻手扶着掛着旗幟的粗旗杆。

  一低頭,我便看見了塔下樹林新鮮的綠色,是夢裏海洋的顏色,它們好像頭髮,一簇一簇地往上生長,很美很優雅。今晚風也很大,一遍一遍地把它們梳成很有禮貌的樣子。

  我以爲我可以做到,可以路過,可以錯過,可以把一切忽略不計,但我做不到。

  我微微一笑,下一隻腳也打算踏空。

  “喂喂……滋滋……”就在此時,屋裏桌上的黑盒子莫名傳來一陣斷斷續續的女聲,我愣在那兒,一時無法做出恰當的決策。

  思想暫時在那行隊伍裏停留了一下,陌生姑娘的臉從眼前劃過。

  我回過神來,立馬從護欄跳下來,跑進屋子,慌慌張張地摁按鈕,對方的聲音逐漸清晰起來。

  “鑽頭停掉了,怎麼辦隊長?燃料還剩百分之二十。”那邊傳來焦灼的女聲,而我這邊是安靜。

  過了片刻,黑盒子那邊傳來質疑的聲音:“你是誰?”

  “十三號護林員。”

  “嗯?早不說!”

  “這東西是我撿到的,一行人曾經路過這兒。”

  “知道了。”那邊是冷冰冰的語氣,嚇得門口的山斑鳩也飛走了。

  15

  第二天正午,那黑盒子又響了,我神色緊張起來,摁下按鈕,柔弱的女聲傳過來:“你好,我叫蒲玉……”

  一番交談下來,我知道了,女孩是一個人在地底開某種新型鑽機,鑽機巨大黝黑,類似於飛船,不過是以極慢的速度在地底航行。在大興安嶺的某座山下,它們不斷往下探尋一種奇特的礦物。

  不幸的是,她的鑽頭在一天以前壞掉了,正在等待維修的隊伍。也許,她的鑽機正停泊在我的瞭望塔之下的岩層裏。

  爲了緩解她的無聊,我給她講了一個笑話。

  空姐在飛機上遞了一杯酒給神父。

  “現在離地面多高?”神父問。

  “三萬英尺。”

  “我看我還是不喝的好……因爲這兒離我們總部太近了。”神父說。

  聽見對面女孩噗嗤一聲笑了,我也就放寬了心。她也是一個普普通通活潑開朗的女孩,卻進入了黝黑深邃的岩石層裏工作。

  “也許岩石深處,距離另一個總部也很近。”她笑着說道。

  我問她有沒有後悔過。

  她說,沒有,所有的一切都是她自行選擇的結果。

  後來便是一些日常交談,每天東一句西一句地扯着,偶爾她的話很多,我會想此女甚是聒噪,不理她也罷。

  但爲了她的開心,我無法沉默。

  16

  一天深夜,有風掀開了掛在窗戶上面的帆布,涼意從破洞探進來,叫醒了我,原來下雨了。

  我給黑盒子套上一個塑料袋,然後走出小屋,把它從護欄伸出去,摁下按鈕。

  “下雨了,你聽。”我對着黑盒子說道。

  雨落在塑料袋上,“啪嗒啪嗒”的聲音連續不斷地響起來。有時我會覺得她彷彿就住在這個盒子裏,將希望寄託在別人身上,等着遙遙無期的維修隊伍,比我更加孤獨,更加無助,更加絕望。

  “嗯,我聽見了。”黑盒子那邊傳來了蒲玉疲憊的聲音。

  我們繼續說了幾句好話,它們並不涉及彼此的核心,顯得有些造作。

  “你爲什麼來到這兒呢?”蒲玉突然問到,緊接着咳嗽了幾聲。

  “厭倦了。”我想了想,繼續說道,“厭倦了所有人,所有事。”

  我聽到那邊發出的嘆息聲。

  “你還剩下多少真實的自己。”蒲玉問我,“你總有想要的東西吧!”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頓了頓回答她:“我想要的,也許永遠都無法抵達。”

  “是什麼?”她又咳嗽了一下。

  “曾經的生活,過去清晰的我。”我揉了揉太陽穴。

  “你難道不知道,一般的人都比較膽小嗎?都無法跨越時間,回到過去。”

  “現在只剩下我和這座高塔了。我的某些部分已經死去,或者正在死去。”

  “哦,13號護林員。也許,我也在經歷這個階段。”

  “我就是懦弱無能吧,不敢替父母,甚至替自己爭口氣。”

  “別……別這麼說。”她停頓片刻說道,“如果感到痛苦的話,不努力也行的。”

  “是的,我累了。”我說。

  “那睡吧,祝你好夢。”在通信要被我掛斷時,她忍不住又說了一句,“你知道我爲什麼不說‘晚安’嗎?”

  “不知道,難不成其中有什麼故事?”

  “哪有故事,我遇到的總是事故。”她嘻嘻的笑聲從那邊傳來,“不管怎樣,都要好好的。”

  “我今天很累了。”我又揉了揉太陽穴。

  “嗯,那你休息吧。”她說。

  “嗯。”我摁下按鈕,沉重地睡過去。

  我多想告訴她,我什麼都不記得了,我對我,乃至這個世界,都不抱以任何希望與期待。

  我感覺到她已經放棄了慢慢接近我的念頭了,問而不答的情況越來越多,沉默使她痛苦的同時,我也倍感煎熬。

  17

  第二天,我坐在瞭望塔的邊緣,雙腿懸在半空,腳下有風穿過,對面就是一望無際的綠色海洋,一邊聽着鬧鐘的指針響,一邊吧唧吧唧地咀嚼着罐子裏的脆皮花生豆。

  那隻山斑鳩又朝我飛過來,停留在罐頭旁邊,靈巧得轉動着小腦袋,我倒了幾粒花生豆在地板上,一邊倒一邊對着斑鳩說:“你不知道,我不能悲傷地坐在你身邊呀……”

  腦子裏裝的東西很少,除了魚罐頭水果罐頭豆子罐頭,剩下的就是黑盒子那邊的姑娘了。

  正因爲裝得少,所以暫時沒什麼可煩躁的,突然想起還有一袋子的生豆子,抓了一小把,把它們投入罐子裏,加點水,沒過幾天,豆芽冒出來了。

  在此期間,那個黑盒子沒有冒出一丁點聲音來。

  在豆芽成熟的那個夜晚,我在小屋子裏點燃了幾盞酒精燈,用罐子煮起豆芽湯來,裏面加了一點油和一小戳食鹽。

  很快,罐子裏的水沸騰了,我伸出不鏽鋼勺子嘗味道,就在此時,黑盒子響起“嘶嘶嘶”的聲音。

  “你在做什麼呢?”黑盒子裏面是蒲玉的聲音,虛弱得我的手指都顫抖了一下。

  “煮豆芽湯。”我說。

  “什麼味道?”

  “還沒嘗,等我一下,馬上。”

  我把勺子探盡罐子裏,舀出一點清亮的液體,趕緊用嘴吹了吹,勺子伸進嘴裏,令人失望的是,那是極其寡淡的味道。

  我想了想,這樣描述道:“剛入口是豆芽的脆嫩,稍微咀嚼一下,便化成了渣,湯水隨後滑進喉嚨,回味甘甜,很清香,像風一樣。”

  “我可以聽聽風的聲音嗎?”蒲玉說道。

  下一秒,我便抓起黑盒子,跑了出去,呼呼的大風一下子灌進耳朵裏,癢癢的;灌進我的眼睛裏,也是癢癢的。

  過了一會兒,她說:“晚安,謝謝你。”

  18

  夜晚混沌,因爲一句“晚安”,我睡得並不踏實,一個又一個的夢陸續出現在我的腦袋裏,那些夢境起初是一片混亂,不久後,有點辯證的味道了,它們的終點很簡單,我暫且把這個夢命名爲“一條魚”。

  夢裏我是一條魚,順着河流不斷往下游游去,不久便從一個瀑布掉下去,黑色的河流先是淹沒了我,緊接着包裹了我,河流越來越粘滯,如鋼鐵觸手鉗住了尾巴,我能感受到,它擺動的幅度越來越小,到了最後,我被凝固在其中,化作了標本。

  眼前一片黑暗,我轉動着眼球,注意到角落裏有一點光亮,隱約看到,一個穿着白色裙子的女孩兒蜷縮在那個角落。

  黑暗中,她縮緊肩膀,頭埋在雙臂之間,全身因寒冷而顫抖。

  她擡起頭,眼睛與我的視線交匯之時,整幅畫面好似被火焰灼燒一般,開始融化,變得模糊不堪。

  次日清晨,天灰濛濛的陰沉着臉,我醒了,腦袋昏沉,眼睛灼痛,枕頭下是一小片深色的污跡。

  在我來到大興安嶺的第六十五天,黑盒子再也沒了聲音。

  自從做了那個夢以後,蒲玉便不見了音訊。我隨身揣着黑盒子,在空落落的森林裏轉圈子,我擔心是因爲我那兒信號不好,從而切斷了聯繫。

  過了三天,我再也無法忍受這樣的等待,而對於她的無聲消失我又無跡可尋,處於這樣矛盾中的我,憤怒地找來一把鐵鍬,在瞭望塔下挖坑,我相信,也許她真的就在下面,蜷縮着身體等待着我的救援。

  挖到最後,我甚至開始懷疑蒲玉的存在,我是不是該放棄,是不是因爲長時間一個人生活,而導致精神錯亂。

  等坑挖到兩米深時,我的鐵鍬碰到了一個堅硬的龐然大物,我興奮地敲了敲它,原來只是一塊巨石。

  我繞道繼續往下挖,一天,兩天,三天……

  19

  兩個星期後,隊長出現在坑的邊緣,他撅着屁股趴在地上,抻着脖子,對着坑裏的我吼道:“上來,十三號護林員。”

  “什麼事?”我昂起脖子問道。

  “你上來再說,蒲玉的事。”

  我扔下鐵鍬,帶着滿身的污泥,興奮地爬到地上,看到隊長的第一眼,便狠狠地踹了他一腳,沒什麼原因,只是很不爽。

  我開始說很多莫名其妙的話,什麼時候認識蒲玉的,她如何消失,我又如何計劃着挖坑把她找出來,似乎想要一口氣把這幾個月的話倒完。

  隊長不會想到,站在他對面喋喋不休的人,以前是一個社恐,此時,正千方百計地想從他嘴裏打聽到蒲玉的消息。

  後來,隊長只消說一句話,我便閉上了嘴。

  “她去世了。”隊長低下了頭。

  隊長還在對一些問題進行解釋,忽然聲音聽不見了,我只看見他上下扇動的薄嘴脣,我眼前發黑,腿發軟,癱坐在旁邊的土堆上。

  他遞過來一封信,我展開那封信,模模糊糊地看起來,信件很短,是一些家常問候,我卻哆哆嗦嗦地看了三遍,一次比一次更慢,那些粗糙潦草的字眼,如同子彈,一顆顆逐一射進我的胸腔,埋進我的心臟。

  “這是她口述的話,我記下來了,囑咐我要帶給你。”隊長盯着我說。

  20

  “十三號護林員,你好,請替我謝謝隊長,將這封口信帶給你,我來自重慶合川,那地方盛產桃片和醬油,但這兩樣好東西都不能讓我留下來,我跟着好奇來到了大興安嶺,來到了地下岩層。機器出故障那天,我聽到了你的聲音,好久沒人跟我說話了,我想,你的出現是天意。現在,留給我的時間,同倉庫裏的食物和空氣一樣,不多了,這回我走了,就再也不會說話了,你不用等我了。我會記得吹過的那些風的聲音,記得豆芽菜的味道,還有某個冷笑話。秋天快到了,你要是覺得冷,就挽起袖子到太陽底下曬曬,曬好了,記得把衣領上的扣子扣緊。哦,對了,我不說晚安,是因爲晚安,只說給自己最愛的人聽。我這一生很滿足,走了很多地方,很多年以後,也許在大興安嶺的岩層裏,從此就多了一枚黝黑的標本。再見了,我親愛的十三號護林員。”

  我攥緊信紙,幾乎掉下眼淚來。她去了岩石縫隙,將永遠停留在那兒。

  “通道塌方了,救援隊盡全力,還是無法到達她那兒。”隊長解釋道。

  “你先暫時不要管我。”我站起來,朝着遠處的樹林跑去。

  過了十分鐘,鞋子踏上柔軟的地面,我停留在一個小山丘上,一架直升機突然從頭頂呼嘯而過,轟鳴聲傳進鼓膜,周圍的小樹同我一樣,沒有被提前告知,只好在耀武揚威的狂風中搖擺不定。

  我趴在地上,對着一處雜草吐了出來,不可避免地,我的嘔吐聲和痛哭聲被轟鳴所淹沒。

  我想知道蒲玉在哪裏。

  隊長隨後趕來,遞給我一張紙:“我們有鑽機的座標。”

  一時間,我被更深的寂寞握住了雙手,扔掉了隨時準備好的三個藉口,決意要去那條縫隙,找到她。

  我睜着通紅的眼睛,問隊長:“你們那兒還招聘人員嗎?”

  隊長點點頭。

  踏上直升機前,我把瞭望塔的鑰匙鄭重交到隊長的手裏,囑其轉交給老爺子,順便讓隊長給我父母帶個口信,內容是這樣的——

  “請爸爸媽媽放心,我一定會好好努力,爲你們爭氣。”

  我最後看了一眼瞭望塔,如果時間許可,懇求它把我帶往地底深處,那裏沒有聲音,沒有不可避免的對話,也沒有聒噪的往事和記憶。

  除了這些之外,夏季的大興安嶺其實很美,有人路過這裏,有人則永遠停留了下來,而我知道,所有美好的時候,也都留在了那時候了。

                          ——END——

୧⍤⃝ ୧⍤⃝ ୧⍤⃝
作者有話說:

有人問我,爲什麼每篇小說基本上都以悲劇或死亡結尾,可能是因爲人類有自我毀滅的傾向吧,那是基因裏攜帶的。

譬如站在高處,總有往下跳的衝動,自然不是想自殺,身體受深處心理及自我防禦機制影響,頭腦裏演示出跳下的情景,從而阻止進一步上前。

人類真不讓基因省心。

我也不省心,觀察他人,往往陷入冷場和寡淡中,總覺得提出一個問題,比回答一個問題更難。

有時候,其實什麼都不說,就這樣安安靜靜地待着,也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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