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稻谷村王子


  打死夏溪也想不到……不,即使打死再多人夏溪也想不到,路放会出现在K大的图书馆下面。这里离上次见到他的稻谷村镇,隔了三千八百公里。


  此刻路放穿着K大的校服,抱着在新生接待处领的置物箱,一脸茫然地站在图书馆门口左右张望,卷卷的头发盖住了眉头,眼里是看不清的雾色。夏溪不确定他有没有看见自己,她刚走过这里,一眼就瞥到了路放高高身材上标志性的一头卷发,于是立刻驻足,躲到了假山后面。


  他怎么在这里?夏溪缓缓在心里打出一个问号。明明爽了自己的约,怎么又像装了GPS定位似的跟到了这里,看他的穿着,还明显已经是自己的同学了。


  路放站在图书馆宽大的玻璃门楣下,一米八二的身躯快抵到了门头,他手里环抱着刚领来的入学资料和一些杂物,左右观望着,脸上洋溢着灿烂的微笑,从他前面路过的每个人都要瞥一眼这个帅气的男生,迎上他笑意盈盈的目光,好像他的笑是给自己量身打造。


  “真是臭美。”原本打算上去给他引路的夏溪,看到每个从路放面前走过的人都回头张望,而他还一个不拉地回报一个阳光满溢的笑,顿时气不打一处来,随即一转身,往来的方向再走回去了。


  在夏溪的记忆里,路放是那个从小在稻谷村镇就已经在自己身边的人,是一起和稀泥过家家长大的人。两个人的家在镇子的一角里,走过两条街巷就是路放家两层楼的宅院,站在街上透过葡萄架浓密的枝叶,看得到路放半掩的卧房,一排书架靠着墙壁,路放常常坐在书架下的书桌前看漫画,看到上学路过的夏溪,就扔下漫画提着书包三步并两步冲下楼来一起去学校。


  两个人的家庭类似,都是稻谷村镇还是矿藏富裕地的时候举家搬迁来的,说是举家,但其实那时候夏溪和路放还没有出生,两家的父母都在这块土地上辛苦多年,在矿藏枯竭后却已对这块雨水充沛的土地生了依恋之情,不约而同地定居下来,两家也因为同是他乡之客,同种的漂泊感让两家人成了世交。


  夏溪和路放出生后,自然而然的,成了亲兄妹般的存在。


  因为没了产业,稻谷村镇的人口一年年少下去,和夏溪同龄的孩子也随家搬迁,在本就人口稀少的镇子上,从小就比同龄人发育得快一截的路放,很容易就成了孩子王,并自诩为“稻谷村王子”。因为身材优势,他整天欺负其他班级的同学,把低年级的男孩们收编为“喽啰”,一放学就在镇边已经被开发成旅游景点的的矿洞里探险。


  但他从来不欺负夏溪,因为父母从小就给他灌输“夏溪是妹妹,做哥哥的要好好照顾”的思想,他甚至不允许其他任何人欺负夏溪,每次夏溪犯了错,被夏海在院子里罚站,他就趁夏海在屋里看电视的空档,悄悄把夏溪“偷”走,带到家里过夜。因为很小时候经常被对方的父母寄存,两家人对两个孩子从小在一个被窝里说悄悄话这事,始终波澜不惊。


  “反正迟早是要过门的嘛!”有时候夏母因为夏溪作为女孩子却常常跑到别人家里过夜,怕周围人闲话而跟夏海抱怨的时候,夏海就拿过报纸挡着自己的脸,大声地声明一句,声音大得好像担心镇子里的邻居听不到。


  虽然两家父母多是有玩笑的成分,但这样的念头,却渐渐在夏溪心里扎了根。小小的她看着喝酸奶还在舔瓶盖的路放,心里为自己捏了一把汗:这样的傻瓜怎么嫁哟!



  夏溪和路放一直在稻谷村镇里上到了高中,因为人口少的缘故,稻谷村镇只有一所中学兼顾了初中部和高中部,而夏溪和路放,也像连体婴似的从小到大都在一个班级里。

  刚开始还有人开他们的玩笑,可是后来大家都习惯了这两个人形影不离,一路打打闹闹着上学放学。因为路放不允许除自己以外的任何人欺负夏溪,在一些人眼里,他们就是亲兄妹,而在另一些人眼里……他们早就定了娃娃亲。


  直到高中毕业的时候,彼时的夏溪已经长成了亭亭玉立的花样少女,早已经学会了梳妆打扮。在稻谷村镇的少年少女们的眼中,她成了“稻谷村镇的美丽传说”,但这个美丽传说唯一的遗憾,就是即将成年了,还没有尝过恋爱的滋味。


  看着左后方坐在教室后排拿着一瓶酸奶喝,喝完了又把瓶盖拿起来甜的路放,夏溪攥着裙角的手紧紧捏着,努力控制着砸到路放那头蓬松卷发上去的欲望。路放喝完酸奶,擡起头看见夏溪正回过身瞥着自己,丝毫不顾她眼神中的杀气,裂开嘴忽的一笑,像极了此刻窗外明媚的煦日。


  他怕不是个傻子吧!夏溪回过身,愤愤地拿起笔往试卷上戳,课桌的书堆下,压着东野圭吾的小说,书籍上单恋两个字闪烁着油墨的光泽,鲜艳而刺目。


  难道……他根本就不喜欢我?夏溪忽如五雷轰顶般动弹不得,讶异、震惊、失落……各种情绪走马灯似地在她脸上来回上演。如果此刻有人看到她脸上的表情,会觉得看到了电影里抓住了杀父仇人的女主角。


  夏溪再次回过头,用一种“路放你怎么可以这样!”眼神瞪向他,路放被瞪得虎躯一震,然后木鸡似的一动不动。左手悄悄伸进课桌里,收回来时拿着一盒莫里安酸奶,微微颤颤地举起来递向夏溪。


  夏溪心里一万头萌宠奔腾而过。


  这可不是办法啊。指望这个木头人自己醒悟过来,怕是要等到老娘躺在棺材里了,他才拿着玫瑰花来放在我怀里……然后指望我诈尸起来开启一段旷世奇恋吗?!在好友玲子的献言献策下,夏溪看着黑板上为数不多的倒计时,决心破釜沉舟,否则大学以后天南海北,指不定便宜了哪个空手套白狼的姐妹。世道艰险,不能让路放这个呆瓜落到了别家居心叵测的千年老妖手里!


  “这个比喻不对啊,什么叫别家居心叵测的千年老妖,这不是说你也……”玲子打断怒气冲冲的夏溪,好心提醒道。


  “闭嘴!”夏溪双手叉腰,像极了打算殊死一战的武士。但一想到要自己主动去告白,又像被戳了一针的皮球,萎靡了下来。


  “哪里有合适告白的地方?”夏溪弱弱地问,语气就像在问哪里有适合剖腹自尽的地方。


  “额……这个,听说隔壁的浅水镇建了一座水上城,刚刚竣工,下个月就要开放了,有很多游乐设施哦,还可以划浪漫的双人船,啊呀,想到都觉得浪漫得要死~”玲子捂着脸,娇羞得晃起来,短发甩起来遮住了脸。夏溪一脸黑线地看着她沉醉在自己的幻想里。


  “好,那就下个月高考完,你帮我把路放约到浅水镇的水上城,姐们的幸福就交给你了。”夏溪像刚交接了一个传国玉玺一样拍了拍玲子的……胸脯,语重心长地说道。


  看着夏溪郑重地把自己的终身幸福托付到自己手上,玲子感动得热泪盈眶,使劲点头应允下来。


  “嗯!你放心,那天路放肯定会在那里的。”



 三


  但路放并没有出现在浅水镇的水上城,不仅如此,他还消失不见了。夏溪每天到他家外面等候,但一家人都销声匿迹,似乎走得匆忙,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那天夏溪独自在水上城看不到边际的湖里划了一下午船,天色将晚的时候,工作人员在岸边向她招手。她回到岸边,脸上带着泪痕,精心描画的淡妆已经变得凌乱不堪。工作人员像是已经见怪不怪了,没有催促她离开,只叹了口气,抓住那只双人船的纤绳,拖走了。


  这是从小到大路放第一次让她哭了。


  于是夏溪暗自发誓,再也不会让路放这样肆无忌惮地辜负自己的一片赤忱。就让那段朦胧的感情随着中学生活一起远去,沉淀在记忆的深处,她也决定不再去打扰它了。


  直到中学的最后一个暑假快要结束时,路放才出现在中学同学们组织的告别会上。


  告别会结束后,同学们陆陆续续走出酒店的大门,只有路放独自坐在角落里看着所有人离开。他的神色中满是疲惫,双手下垂着,似乎瘦了一大圈般萎靡不振。


  夏溪思忖良久,最终还是没有上去打招呼,只拉起玲子的手往外走,尽管玲子使劲抻她的手,她还是固执地头也不回地往外走着。


  在她们走出大门的时候,借着迎宾打招呼的动作遮挡,夏溪往里瞟了一眼。路放也已站了起来,最后一个往外走,动作缓缓的。


  “夏溪,你不是喜欢路放吗,怎么不去打个招呼,以后可就得好久才见一次了。”玲子提醒。


  “我已经不喜欢他了,过了这村,就已经没这店了。”夏溪凛然道。但说着,还是回头又匆匆瞥了一眼,路放站在酒店的门口,迎宾正在向他俯首道别,但他像是没听到一样一动不动,远远地看着她们的背影。


  再见了,我的稻谷村王子。夏溪在心里向他道别。




 四


  如果不是再见到路放,夏溪大概在一进大学的时候,就成了武乡的女朋友。


  武乡是学校里众多女生追求的热门选手,家境优渥,据说是本市知名企业老总的公子。


  在学校的迎新晚会上,武乡抱着吉他在射光灯下深情弹唱,夜风把他的牛仔外套吹得鼓鼓的,像翻飞的羽翼。短发黑眸,神采奕奕。随着节奏的加剧,礼堂里的人群开始沸腾起来,武乡声音嘹亮,穿透山呼海啸的喝彩直达云霄,在最终的高潮,他换上电吉他,以一段SOLO收尾,人群的欢呼却迟迟不肯停息。


  射光灯突然打到了人群中来。“接下来好戏要登场咯,将由我们的主唱武乡随机挑选一位新同学上台来跟我们的主唱深情对唱~”主持人的声音从话筒里传出,欢呼再度达到了一个高潮。


  灯光开始逡巡,在人群中来回扫荡,武乡擡起手来,人群的目光随着他的手臂来回移动,突然,他的手指向着站在人群边缘的夏溪指来,射光灯随即落在她身上。


  夏溪被人从侧梯推倒了台上,面对着众目睽睽,她倒也不惊慌,淡然地从主持人手里接过话筒,音乐随即响起,提词器上显示着梁静茹和冠佑的合唱歌曲《明明很爱你》。这是首老歌,在纠结要不要跟路放表白的那些日子,她一直在听包括这首歌在内的苦情歌发泄情绪,久而久之已经成竹在胸。


  “有多少人在旁边,我们都视而不见

彼此却忍不住多看几眼,感觉强烈

已经微笑的放电,已经暗示到极限

没勇气的人犹豫的瞬间,幸福就飘过面前……”


  武乡的声音温柔婉转,像在诉说着心事般看着夏溪,动作轻柔地引导着她开口,夏溪把话筒举到嘴边。


  “我平凡无奇而你,像灿烂星星让我担心

明明很爱你,明明想靠近

但是你的身边有人捧花总是拥挤……”


  出人意料的,夏溪的歌声完全不输武乡的温婉,众人像发现宝藏一样惊呼起来。歌声还在继续,武乡用一种赞许的目光长长地注视着夏溪,仿佛全世界只有他们两个人。


  一曲终了,音乐渐息,武乡牵起夏溪的手向众人示意,然后像甘拜下风一般向夏溪深鞠一躬,众目昭彰下,喜爱之情溢于言表。


  稻谷村镇的美丽传说,到了美女如云的K大,依然还是独美众所嫉。


  晚会散场,人们三三两两地离开礼堂,人群中依然在谈论今晚的表演。武乡的演唱尤为吸睛,谈论他的人占了大半。恍惚间,夏溪竟然也听到谈论她的声音,人群前面,几个男生相互推搡着玩笑,正当夏溪想靠近一点,听清他们到底在说什么的时候,一个男生突然“啊”地叫了一声,倒在了地上。人群突然散开,又远远地围观着。


  路放怔怔地站着,看着倒地的男生,眉头紧皱着。


  “路放!”夏溪赶忙跑上去,也不顾众人的目光,抓住路放的手就向礼堂外跑去。


  “你什么时候才能不这么四肢发达……”夏溪停住嘴,满脸怒火地看着路放,原本大大咧咧的路放似乎不见了,他冷冷地看着夏溪。


  “然后呢,头脑简单吗?”夜色浓郁的学校花园内空无一人,夜灯也快要熄灭,路放橘黄色的球衣显得十分单薄。


  “……对不起。”夏溪知道自己说错话了,顿时少了几分脾气。路放不是只会用暴力解决问题的人,她最清楚。虽然很喜欢鲁莽行事,但从小到大,他一直都是那种很细心的人,冬天的时候总是在早点铺子买了包子,放在羽绒服的内衬里拿到学校里给她。每次她吃着热乎乎的包子,还会嘲笑他把自己烫得上蹿下跳。


  “你……喜欢上那个武乡了吗?”路放犹豫一阵,语气浅浅地问道。


  “怎么?不行吗?”夏溪别过脸去,又冷冷地说道。


  路放没有再说话。已经入夜,月光落在他的眸子里,是一种漆黑而柔和的琉璃色,光芒逐渐暗淡下来。


  “那你呢,新班级里肯定有很多女生跟你表白吧。”看到路放不说话,夏溪试探着问道,“从小到大,那么多女生喜欢你,为什么从来不谈恋爱呢?”


  “有啊,一大把啊哈哈哈。”路放笑起来,但看不出高兴的感觉,“我心里早就有一个人了。”他收敛了笑容,认真地说道。


  是这样么?这就是为什么要放我鸽子的原因?夏溪没有问,那晚上沉重的夜色,已经压得两个人说不出话来,路放擡起头看着星星,眸子荧光流转。



 五


  原本以为只是因缘际会的和歌之缘,没想到却在武乡的心里点燃了一把火。他很快就对夏溪发起了攻势。


  武乡的攻势是气势如虹的。一个夏夜,他搬来了整个乐队的设备,在女生宿舍楼下的花园里点着蜡烛,一大片的红色光芒映照了整栋大楼,女生们爬在阳台上围观,尖叫声如同迎新晚会当夜。武乡弹着电吉他唱Bruno Mars的英文歌曲,仰起头自信而张扬地笑着。


  当他深情款款地低声吟唱着“just say i do……”的时候,夏溪这座城堡,宣告沦陷。


  夏溪走下宿舍楼站到武乡面前的第二天,他就包下学校旁边的影院,请见证了他们感情的同学看电影。十二个巨幕厅同时放映正在热映的言情片,故事里的男女主角毫无波澜地从一开始甜蜜到落幕,其间插曲不断,但越来越深的,是两人的感情。


  在电影落幕的时候,武乡温柔地挽起夏溪走到幕布前向来宾致谢,柔和的光线落在他们身上,如同一对从云中走来的天使。武乡目光高昂着,含笑注射着上方的观众席,仿佛征服了罗马的凯撒大帝。而后,他侧身看向夏溪,弯腰深情一吻。


  夏溪恍然间觉得自己大概成了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会像电影里那般,只等待一个幸福圆满的结局。


  只是在武乡吻她的瞬间,她突然想起来,高中的某个课间,她伏在熟睡的路放身前看他头上卷发的走向,那头又长又卷的头发泛着点金色光芒,像是麦田一样轻轻随风飘荡。她正看得入神的时候,路放醒过来,恍然间以为是班导在他面前,猛地擡起头来,却正对上她的嘴唇……记忆随着众人的惊呼戛然而止。


  生活毕竟不是电影。如果可以在荧幕上打出一个“二十年后”,在短暂黑幕后跳到故事的尾声,那么想必许多故事都可以拥有美好结局了。


  夏溪终于知道路放为什么会出现在K大。


  玲子趁着周末假期来K市旅行,约夏溪在艺术馆见面。和高中时候比起来,进了艺术学院的玲子变得十分会打扮,前卫新潮的变装长裙,精致的妆容,差点让夏溪没有认出来。


  “你还不知道吧夏溪,路放可是为了你才来这里的,他死缠烂打好一阵,在我家门口堵了三天,还请我吃了一顿大餐,我才把你填的志愿告诉了他,哈哈。”两个人边看展边闲聊,聊起了高中过往时,玲子忽然谈起了路放。


  “……是这样吗?”夏溪心里一丝触动,怔怔地出了神。


  “你们该不会还没有在一起吧,啊哈?这样吊着人家可不好,你是在报仇吗?”玲子吸着奶茶,饶有兴趣地看向夏溪,却发现她的神情变化,自知找了个没趣。


  “走,我们去吃点东西吧。我逛累了。”玲子挽起夏溪的手臂,把她往前拽。


  “好,今天听你的。好好陪陪你。”夏溪回过神来,却怎么也恢复不到之前的愉悦。


  比起玲子透露的消息更让夏溪不快的,是学校里开始有人发出充满嫉妒的言论。


  武乡对她的好路人皆知,甚至顺带着她也成了K大的风云人物,众人传播着关于他们的事情,只是渐渐的,那些羡慕的、喝彩的声音在人群中搅拌、揉捏之后,变成了散发出恶臭的传言。


  “武乡为什么会看上她呢?”


  “听说她家里是挖矿的,说不定是暴发户呢……”


  “听说武乡之前一直在追求同级的梦秋呢,就是那个大二的校花……”


  “不知道呢,可能人家退而求其次了也说不定?……”


  类似这样的话,开始一句一句地传进夏溪的耳朵里。


  “都只是嫉妒罢了。谁让你这么幸福呢。”武乡微笑着对她解释,仿佛习以为常。


  夏溪微微点头,虽然知道武乡说的有道理,但却总感觉他的话语里缺少了些什么。





  转眼到了一学期的末尾,正在忙于准备期末考试的夏溪突然接到武乡的消息。


  明天是周末,你有空吗,带你去个地方?夏溪看着手机屏幕上的消息,又看了一眼日程表,本来计划周末在宿舍里复习两门科目,但夏溪咬了咬牙,把计划推迟到了晚上。


  有空的,要去哪?夏溪回复。似乎在等她的回复,武乡的讯息即刻到了。


  去了就知道了。


  第二天夏溪一早醒了过来,在宿舍轻手轻脚地化完了妆,准时站在校门口等着武乡。


  “呀,穿得这么郑重啊。”武乡姗姗来迟,他换了一双拖鞋,随意的短袖T和短裤,手里还提着一只蓝色的桶,桶里放着两把长钳。


  “这是?要去干嘛?”夏溪一怔。她穿着及地的褶皱长裙,细长的手臂垂下在身前合扣,白璧无瑕,显得和武乡的装束格格不入。


  “我们,是要去海边哟。”武乡提起桶,做了一个弹吉他的姿势。


  什么嘛,应该早说啊。夏溪嘟哝着抱怨。但现在再回去换衣服已经来不及了。武乡报了一个学校里的公益团队,今天要去海边捡海里的漂浮物。他刚到,接送的班车就停到了学校门口。陆陆续续有人穿着拖鞋和短袖走上车,女生们还带着好看的帽子和相机,估计是打算还要去拍一些照片。只有夏溪穿着约会看电影时才会穿的长裙和小牛皮靴。


  到海边的距离不算近,一个多小时以后才抵达一片荒无人烟的海岸,浪潮正一波接一波地拍打着岸,夏溪因为穿着长裙,根本没法靠近波涛汹涌的海边,就远远地站着,看着武乡混在人群里,提着桶在海边跟海浪追逐。


  “有没有觉得奇怪啊,武乡这样的少爷公子,干嘛要跑来干这种事情呢。”身后突然传来一句轻柔慵懒的声音,混杂在海风里,几乎听不清。夏溪转身,看到一个穿着吊带抹胸,戴着黑色墨镜的女生。夏溪觉得她认识这个人,虽然叫不出名字,但她知道,她见过这个人。


  “这不是公益吗,少爷公子就不能干吗?”女生的知觉是很可怕的东西,虽然这个人语气淡漠,但夏溪总觉得她话里还有话。只轻瞥一眼,便知道来者不善。


  “我的意思是,他真的想干的话,花点钱不就好了吗,何必亲力亲为呢?”女生真是美得惊为天人,她细细抚摸着自己的洁白手臂,漫不经心地说着。


  “你是?”夏溪不想再就此争辩,直直地看着墨镜后的那双眼睛,挑着眉问道。


  “梦秋!”正当女生要回答的时候,武乡提着桶跑了过来,在老远开外就举起手打招呼。女生摘下眼镜,夏溪突然想起来在哪里见过她。在武乡对她表白的那个晚上,包场的电影院里,武乡擡起头看着观众席最后的一排,那里坐着的,正是这个女生。


  “谢谢你啊武乡,期末这么忙的时候,还来参加我的公益活动。”梦秋忽然笑起来,令人如沐春风的笑意,武乡也跟着笑了起来。


  “没事的,耽误不了多少时间。”


  “这是你女朋友?”梦秋转向一旁的夏溪,像是刚刚发现她一样满是疑惑地问道。


  武乡没有说话,看了一眼夏溪,依旧笑着。


  夏溪突然有一种置身事外的感觉,两个人眼神交流里的各种信息,她参也参不透。她突然对武乡有了一种陌生的感觉。


  “我先去忙啦,改天请你喝咖啡报答你。”梦秋冲武乡点点头,扭头瞥了一眼夏溪,重又带上了墨镜。


  “到海边要记得抹防晒呀。”她好心提醒道。然后向人群的方向走去了。


  夏溪突然有一种被刻意忽略的感觉。武乡看着她,眉眼里全是温柔的笑意,她却感觉不到一丝温度。


  恍然她突然意识到,那是因为自己没有感受到爱。



  流言渐渐铺天盖地。但夏溪觉得,自己已经没有足够的底气去反驳了。


  似乎一夜间,除了夏溪,所有人都知道了武乡真正喜欢的人是梦秋。


  学校的贴吧和群里一时全是各种猜测的话语,夏溪觉得自己在看一出狗血剧的实时弹幕,而自己就是那个烘托出主角凄美曲折爱情的女配。


  听说武乡追了梦秋好多年,他们两家都是K市有头有脸的家庭,一个是上市企业老总的儿子,一个是市政厅二把手的女儿……


  梦秋一看就是那种喜欢欲擒故纵的人啊……


  武乡也不逞多让吧,搞了这么一出,终于让梦秋着急了……


  不是吧不是吧,梦秋出手了?可怜那个夏溪,要当炮灰了,默哀默哀……


  ……


  夏溪一边刷着消息,一边不住地给武乡发消息,但通通石沉大海。


  夏溪放下手机,决定去找武乡当面说清楚。也许只有武乡出面表态,或者只是在贴吧发一条说明,流言自然就会不攻自破。


  但她没想到的是,不攻自破的是自己天真的想法。


  夏溪向武乡身边的人多方打听,才知道他已经一段时间都没有在学校里上课,但她对此一无所知。


  几经辗转,她找到武乡家里的电话,电话里毕恭毕敬的佣人告诉她,少爷刚刚应约出去了,在月亮岛的某家西餐厅,具体名字不记得了。


  月亮岛是K市最大的商业集中区,因为是一座被江水环绕的孤岛,每到十五便有无数人登岛赏月而得名。


  今天也是十五。岛上的餐厅全都人满为患,夏溪一家一家找寻,终于在临江的一家店外发现武乡的身影,已经是深夜,武乡边吃边聊,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的落地窗外,马路对面,夏溪站在路口,泪流满面。


  梦秋穿着低胸晚礼服,言笑晏晏着,不时举起红酒杯与武乡碰杯。恍惚间她似乎注意到什么,向着武乡身后的窗看了一眼,随即又把目光收回到武乡脸上。


  “你穿这身真帅。比那天在海边穿得好看多了。”她微笑,注视着武乡的眼睛。


  “哈,是吧,我也觉得,这是我在意大利的师傅手工打造的,你喜欢,我也可以叫他给你定制一件晚礼服。绝对比你今晚这身更好看。”


  “你是说,我今晚穿的不好看吗?”梦秋娇嗔一瞪,手撑着下巴,似乎醉了似的有气无力。


  “没有没有,我说错了,干一杯!”武乡举起杯一饮而尽,身边的侍者旋即上前添上酒。


  月明星稀,夏溪久久伫立着,不知道何去何从。似乎已经没有了求证的必要。


  似乎一切都清晰了。武乡对她的偏爱,仅仅是逢场做戏,为了在多年求而不得的梦秋面前表现自己的魅力,在那场迎新晚会上,他选中了夏溪作为自己手段的牺牲品。


  她明白此刻自己已经溃如败军。


  夏溪不知道该怎么办,如果按照肥皂剧的烂剧本,此刻她就该进去大吵大闹,可当一切都清清楚楚以后,她反而没有了剧烈的情绪,脸上的泪也干了,她想着要不要进去跟武乡正式地告个别。


  “要下雨了。”熟悉的声音响起来。夏溪转身看到双手插在兜里的路放,他正擡起头看着天空,几朵乌云正向他们的头顶缓缓移动。


  “你怎么在这里?”一刹那,夏溪想扑到路放的怀里放声大哭一场,但此刻她不知从哪里来的力量,忍住了哭泣。似乎一瞬间她就明白了成长是怎么回事:就是你得开始为自己的选择承担全部责任。不能再依靠路放,就是她为自己的选择付出的代价。


  “月亮多好啊,可惜要下雨了。”路放答非所问。他低下头看着夏溪,良久,又开口道:“有那么一刻我真的觉得你要幸福了。”


  路放苦笑着,伸出手擦拭夏溪的眼角,然后扭头看着落地窗里谈笑甚欢的两个人,表情忽的冷漠起来。


  “就是那个人吗,武乡?”他说着,从夏溪身边走过。


  “你要干嘛?不要冲动,路放!”夏溪叫住他。


  “大不了就是离开这个地方,回到我们的稻谷村去。”路放回头笑笑,摆摆手示意路上的车辆他要过去,然后大步走向餐厅的门。


  夏溪看着路放走过马路的背影,想起小时候,自己被小镇里的孩子抢了玩具,然后哭着去找路放,路放放下吃饭的碗,不顾路妈的呼唤一股脑冲到了那个小孩家里,把玩具抢了回来。彼时的夏溪站在屋外,看着路放推开那扇门走进去,像极了一个勇士提着宝剑走进恶龙的巢穴。那个时候她就认定,路放会是她此生唯一的王子。


  尽管他不擅长表达,行事又鲁莽冲动,但他依然是我亲爱的稻谷村王子,从未变过。




  武乡被揍的事情似乎没有人知道,只是他又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回到学校上课。而梦秋也没有和他在一起,他的梦想在那晚路放的冲击下再次幻灭了。


  直到很久以后夏溪才醒悟过来,路放每次跟人打架,似乎都是为了她。某次听人在背后议论路放,听到说“那个人喜欢夏溪吧,迎新晚会的时候一个同学说了一句“武乡又有一个猎物了”,就被他狠狠打了一拳……”,那一刻她才明白,流言一直都在,而这么久以来自己都误会了路放。


  那晚回学校的路上下起小雨,路放把外套盖在夏溪的头上,双手插在兜里摇摇晃晃地走着,夏溪不时擡起头瞥一眼路放,他的头发已经被雨淋湿了,但开心得像个孩子。


  “唉,高考完的那个暑假,你为什么招呼都不打一声就消失了?”夏溪问答,心里长久疑问,此刻终于按捺不住。


  “那个呀,因为住在老家的爷爷突发重病了,我们一家人急匆匆地回去照料,在医院待了好长时间,一忙起来,就忘了那回事了。”路放挠挠头,接着说道:“其实那次聚会我想跟你解释来着,可你看起来并不想跟我说话,而且……我听到你跟玲子说的话……”


  “嗯?什么话?”夏溪一怔,脑子里一片空白。


  “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


  “我还以为你是不想和我在一起,才故意逃避我的。”夏溪小声说道。


  “怎么会!”路放突然停住脚步,看着夏溪雾蒙蒙的眼睛,表情认真地说道:“我心里,你一直都是唯一的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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