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居日记84:梦里花落知多少

兄弟姊妹四人里,妈妈排行老幺。四家的小孩里,我也排行老幺。

一回到家乡,妈妈就变回了小妹,我也做回小妹。在我们家,当老幺是件顶幸福的事情,拥有娇纵和撒娇的特权。我们做人家小妹的,从会走路就会跟在哥哥姐姐屁股后头跑,在人生的重大节点上也是如此。因为疫情,去年整整一年没回过老家,只有姐姐来武汉玩的时候能见到她,家乡蜷缩成了一个人的影子,教我如何不想她。姐姐结婚碰上小长假,请了几天假提前回家,一半因为家里需要人手帮忙,另一半是因为确实想回去住几天。

定好行程后和妈妈还有小姨一家视频,妈妈怕我睡懒觉误了火车,一直念叨着要早点出发啊,至少提前两个小时去啊,不能偷懒前一天晚上就要把行李都收拾好的呀。姐姐忍不住笑她“怎么不让她夜里就走,挂掉电话赶紧收拾行李去火车站候着,免得迟到了。”到了出发的那天,老母亲一早就打电话来催,接起电话就是熟悉的三件套:都八点了怎么还不起床,赶不赶火车了,这么大人了还要妈妈叫你。睁开眼一看手机才七点半,妈妈振振有词:七点半不是很快就到八点了吗,哪儿那么多废话快起来。九点半就到了火车站,得傻等两小时。我说妈妈这够早吗。妈妈说,哇,二号线现在这么快的呀。

小姨说到家可就睡不得懒觉了,因为有皮卡丘。

刚到家时,艾米听见脚步声已经冲到客厅,嗅了几下才认出我来,一个劲儿往腿上蹦。我问小姨猫去哪儿了,小姨说皮卡丘怕生人的,应该是躲起来了。说着晃了晃装猫条的小筐,朝屋里喊皮卡丘来吃果果啦。鬼头鬼脑的一个小家伙就从门后头探出个小脑袋,一颠一颠地跑过来,细声细气地叫一声喵。我伸手去挠猫的下巴,狗子看到猫来了立马从膝上跃下来,用脑袋把我的手拱开。小姨看得直笑,说艾米这是吃醋啦,她不要你摸皮卡丘。

每天早上五点半,猫就要来了。半梦半醒之间感觉有个毛茸茸的小脑袋在蹭你的手掌,然后两只爪爪搭上肩膀一轻一重地来回踩,猫的重量透过小肉垫压在身上,温柔的,软绵绵的,但足够把你唤醒的力度。感觉到你醒了,小脑袋就凑过来嗅嗅,叹气似的鼻息喷在颈窝凉凉的,拿她濡湿的笔尖蹭蹭,然后悄悄地亲亲你的脸。若是到了这一步还不起床陪她玩,小猫咪的温柔就走到了尽头。接下来逆子会肆无忌惮地在床上蹦野迪,从你的胸口和腹部弹射起飞乐此不疲。

按理来说,回家第一顿该去吃牛杂面的,何况起了个大早。只是洗把脸的功夫就忘了眼镜放在哪里,一通好找却一无所获。拉上姐姐一起找,柜子啊桌面啊翻了个遍也没找着,偏偏大脑一片空白,对眼镜毫无印象。找了得有半小时,气氛一度十分胶着,突然瞅见卧室地板上有个黑点,弯腰捡起来一看是眼镜腿上的托槽。我说姐这不对啊,托槽怎么会掉在这里。皮卡丘跑进卧室,看见我两蹭蹭就往床底下钻。我们以为她这是争取坦白从宽呢,趴地上一瞧,床底下嘛也没有,皮卡丘窝在床下淡定地瞄着我们,打了个呵欠。姐姐说算了,下班回来带你去哥那里配眼镜吧。小姨的声音突然响起来:“这是不是你的眼镜,储物柜和墙之间的缝隙里捡到的,皮卡丘这个狗东西最喜欢叼了东西往这里藏。”逆子躲到下午才肯出来,还趁机叼走了我的耳塞和袜子。我佯装要教训她,老妈一把捉住皮卡丘揽在怀里,一边顺毛一边说人家还是只奶猫猫嘛,是不是啊皮卡丘,我们皮卡皮卡真可爱。

第一天吃面未遂,第二天全家起了个大早,姐姐和姐夫去上班,我和小姨老妈去桥头吃牛肉面。武汉人回武汉要吃热干面,我们襄阳人回家当然要吃牛肉面。一桥桥头除了卖牛肉的铺子,其他都是密密麻麻的小馆子,一路延伸到汉江边上去。不消问得,家家户户都只做一样生意——牛肉面。早上生意红火,煮面的雾气大团蒸腾起,来不及散去的水汽和江面的雾气融成一片,哪里还分得清谁是谁,你得走进这雾里才看得真切。不到十点,各家门前就排起吃面的长队。各家口味不同,这家麻一些,那家牛杂切得厚,但食客的嘴巴不得骗人,谁家好吃谁家撇,只需要看一眼队伍的长短便一目了然。姊妹两排着队,把我派去买胡辣汤。胡辣汤倒是不用排队的,但老板和老板娘突然吵了起来,老板娘生意也不做了,汤勺一甩跟老板掰扯起来。顾客比他两还着急,直喊着算了算了,老板娘莫跟他一般见识,先把我的汤添了嘛。都说我们襄阳人性格彪得很,我倒觉得彪有彪的好,看着凶但直来直去不记仇,把那些个刺挠啊矛盾啊痛痛快快吵出来,来得快去得也快。你来我往几句过去,老板和老板娘又麻利地配合起来,一个收钱一个添汤。等买好胡辣汤,面也端了上来,从桌上的篮篮里抓几个蒜瓣,再喊老板要一碗黄酒。老板头都不回,应一声就算是知道了,不一会儿提着铁皮酒壶的店员就走到桌前来,把干净的碗往桌上一摆,手臂一提,行云流水的一套动作给你倒出满满当当一碗酒来。哪桌要了几碗酒,绝不会出错,每碗都是将将好的一满碗,也绝不会洒出来。挑一筷子面,就着剥好的蒜瓣大口嚼下去,再把嘴凑到碗沿儿上吸溜一口黄酒,那滋味,有劲儿!

吃饱喝足慢悠悠晃回去,街边有卖新鲜的本地樱桃,肉嘟嘟带点露水,非常娇憨的样子。再买上一把嫩笋,小姨拿来切段炒肉丝,全家都爱吃得不行。等到夜色将至未至,就到江边散步,一边享受古城的暮色,一边等姐姐和姐夫下班回家。亭子里几位大叔唱着海岛冰轮初转腾,不远处一群人在跳广场舞。这一片的广场舞似乎复用了同一套动作,心里高兴了想跳舞,选个队伍一头扎进去一起跳便是,相逢何必曾相识!小姨跳得好,我和妈妈也跟着小姨一起学,手忙脚乱笨得很,但心里头啊是舒展的。


姐姐和姐夫就没这么幸运了,上班的同时操办婚礼,忙得晕头转向。我们提前一天坐绿皮火车去姐夫家布置现场,中午的火车票,姐夫上午还在上班。所以我和姐姐从家里出发,姐夫从单位直接出发。天热得不行,太阳直勾勾地晒着,姐姐本来就忙迷糊了的大脑雪上加霜。我两走到公交车站了,姐姐愣了一会儿说,这个站好像没有到火车站的车诶,怎么办,不如......三分钟后,我们两一人开了一辆共享电动车,突突突向着两公里外的公交车站推进。小城市赋予了我们不慌不忙的安全感,但这样的乌龙最好还是不要有下次。到了火车站和姐夫碰头,取到的三张火车票不均匀地分布在三个车厢。我说姐,我们真的是去参加同一场婚礼的吗?姐姐说热得我头发昏,明天再这么热的话我们别出门了吧,怕是会中暑。姐夫说为什么不出门,明天不是你结婚吗?我说难道你跟她结的不是一个婚?

下午,魔鬼般的忙碌准备开始了,我终于明白了他们俩的迷糊,这种魔鬼般的高强度工作,给谁谁都迷糊。姐姐和姐夫大部分的亲友都要从襄阳赶来,一波一波的客人迎来送往招待吃住都能把人累得够呛,再加上婚礼彩排布置新房安排小游戏,几小时下来脑子都在嗡嗡作响。直到傍晚才有了喘口气的机会,抓起我的小包出门转悠去。每到一个陌生城市,我都喜欢一个人出去随意走走逛逛,尤其是小城市,怎么走也不怕会迷路。路过水果店,看到草莓鲜艳又娇嫩,买上一大盒也只要十几块。逛够了慢悠悠走回宾馆,开车过来的哥哥们也到了。其实他们俩早该到了,但是大哥导航走错了路,两辆车走了山路还要打人家村子里过,走到一半被一辆坏了的拖拉机堵住了路,没办法又绕了一圈。我喊小哥说你就不该让大哥带路的,小哥说我也没想到他这么菜嘛。我都站在门口和车里的舅妈嫂子聊过一轮,侄儿也喊了好几声小姑了,大哥还在和倒不进去的停车位作斗争。把草莓洗了,让几个侄儿手里抓得满满地,笑得见牙不见眼。一大家子人围坐在一起,齐聚异乡,却觉得屋子里就是我一整个完满的家乡。这边小侄儿抱住我的腰怯怯的叫我小姑。那边我又一下滚进大姨怀里撒娇说想吃萝卜包子了,大姨今年都没给我留嘛。大姨笑眯眯地应了,说下次包包子啊都给你留着冰冻着,萝卜馅儿的一大包,马齿苋的一大包,再来几个糖三角,你妈妈爱吃。小姨笑话我,怎么出去读书读得这样可怜,什么没吃过,就眼气我们家的包子啊。伸出手把小姨揽过来,我说大姨的萝卜包子最好吃嘛,走到天涯海角也没有第二家能做出这个味道。

至于婚礼,那一天藏着太多太多的私人回忆,第一次当伴娘,第一次堵门,第一次藏起新娘的鞋子,第一次恶搞伴郎,第一次帮姐姐整理婚纱。另一个伴娘是姐夫的表妹,因为年纪最小我们都管她叫妹妹。虽是新郎的亲戚,但妹妹堵门的时候一点儿也不留情,玩游戏整新郎的时候妹妹笑得最大声。这样可爱的妹妹,在新郎新娘宣誓时站在台下悄悄抹眼泪。我捏捏妹妹的手,小姑娘,以后我们也是一家人啦。

回家后整理手机和相机才发现,尽管那天有无限多无限满的美好瞬间,但电子设备里却没留下任何实质性的记忆。起初我以为是发生在我一人身上的疏漏,问了妹妹和哥姐,他们也几乎没留下什么照片。或许是那天太满,我们都沉浸在时时刻刻的热闹里,没有人要拿这每分每秒鲜活的快乐去换一两张固定的相片,这样赔本的买卖,谁舍得。

回学校不久,武汉就坠入了雨季。某天姐姐寄来一箱荔枝,我盘腿坐在地上剥食荔枝。一粒一粒剥到指尖都泛起粘腻的涩涩的感觉。窗外风雨大作,我想起婚礼前的那晚,大风把窗户吹得砰砰作响,我和姐姐却累得沾枕头就着。迷迷蒙蒙之间,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们都还是小小的样子,在窄窄的河堤上拍成一溜。哥哥们走在前头,姐姐拉住他们的衣角,我拉住姐姐温热的手心。风从四面八方温柔地吹啊舞啊,岸边连天的芦花呜丫丫地响。我们四个一路走啊走啊,朝着夜色落下的方向,回家吃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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