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学生对我说:「老师,这个世界会变得更好吗?」 1. 2. 3. 4.

刚刚,我正在看欧洲杯丹麦对阵芬兰的比赛,上半场即将结束之际,原本生龙活虎的丹麦球星埃里克森(Christian Eriksen),他突然倒下了,倒卧在绿茵赛场上。

不是大腿抽筋,或更严重的骨折、韧带断裂的伤病。周围球员挥手叫唤医护人员。医护人员上来检查后,立即为埃里克森做心肺复苏,又过了几分钟,医护人员在周围拉起白布,在队员的护送下,埃里克森离开球场。

又过了几分钟,赛会宣布本场比赛取消。


1.

战场上有一位士兵,他在废墟中找到一个孩子。孩子的双腿被压在瓦砾堆下,军医紧急救治,依旧无法保住双腿。

孩子还失去了一只眼睛,因为在尘埃中,孩子没有厉害拂去眼睛中的脏污,等到他被发现的时候,那只眼球已经严重感染。

孩子躺在病床上,显然他保住了一命。救出他的士兵来看他,他望著士兵的那只眼睛,看起来像是来自外太空的某种生物,当中没有多少可供辨识的情感在里头。也许这只眼睛也坏了,只是坏的是比构成眼睛的细胞更微小的东西。

那位士兵也不知道这微小的东西是什么,但孩子看著他的眼神,让他感觉有点紧张,就像眼前这个只剩下一只眼睛的孩子,能通过这只奇异的眼睛看见他自己也不清楚的未来。

「医生说,你会好起来的。」士兵说。

孩子对士兵口中,这句带有浓厚安慰性质的话,他充耳不闻。

孩子问士兵:「这个世界会更好吗?」

士兵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只知道他应该要继续安慰这个孩子,于是他点点头,说:「会的,会更好的。」

孩子仅存的那只眼睛,流下了泪水。

士兵想知道他为何流泪,但他不敢问,在孩子提出更难回答的问题前,士兵狼狈的退出了病房。

一位护士在旁默默听了士兵和孩子的对话,她见士兵走远,问孩子:「你为什么哭呢?是因为感动吗?」

孩子说:「我知道他在骗我。」

护士:「你怎么知道那位士兵是在骗你呢?」

孩子:「如果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的代价,是让我失去双腿和眼睛,那这个世界变得更好,难道就是寄托在别人的不幸身上吗?一个寄托别人不幸,才会变好的世界,这个『变好』难道不是自我矛盾的吗?就像一个家庭变好,难道是从家里的人一个接著一个遭遇不幸开始的吗?所以我说那位士兵肯定在骗我,要麻这个世界不会变得更好,要麻这个世界是疯狂的,而疯狂的世界似乎不太可能变好。」

护士听完孩子的话,思绪一阵混乱,她花了点时间消化孩子说的话,她觉得孩子说得有道理,对孩子说:「妳那么小,却那么懂事。虽然战争剥夺了你的双腿和一只眼睛,但你日后肯定会成为一位了不起的大人。」

孩子一脸不可置信的望著护士,不满的说:「谁跟你说我是孩子!我虽然是个侏儒,但我已经是个中年人了。」


2.

「这个世界会更好吗?」

有孩子这么问我,我一时间很难回答。后来我仔细思考了一阵子,我发现我回答不了,关键在我自己。

世界上许多问题,放在不同的人面前,有不同的回响。

就像有些对我很难的数学问题,放在数学高手面前,他们可能不加思索就能马上给出正确答案。

反过来,如果是关于写作方面的问题,对于憋出五十个字都难的人,我在他面前可能就像一位写作万事通,轻而易举的给出答案。

我没有办法简单回答这个问题,因为我面对的是孩子,假设我给出的答案是「这个世界可能不会更好。」这个答案,我会担心伤害孩子的心灵。

假如我说:「这个世界肯定会更好。」我内心并不相信这个答案,如果我这么说,我就是在对孩子说谎。而我不想对孩子说谎。

但我在乎的,难道就是这个世界会变得更好,或者更糟糕吗?

倒也不是,因为世界如果变得更好或更糟,背后总是有个原因,这个原因对我来说更重要。那就是「这个世界有必要变得更好吗?」,反之「这个世界变糟不行吗?」

我们是否害怕某些事情发生,导致我们用各种方式提前预告,好让自己做好心理准备。但是这意味著,我们真正要处理的对象是我们的恐惧,而不是那些事情。

就像兰克(Otto Rank)对他的老师佛洛依德所做的批判,在他近距离的观察中,他认为佛洛依德晚年陷入死亡焦虑,但他逃避这种焦虑,以至于他无法正视死亡的课题,导致他的理论停留在性、阳具、乱伦这个层次,无法更进一步。

佛洛依德自我阻碍,而无法完成的功业,一一被他那些「不听话」,出走的弟子们一一补齐,荣格、阿德勒、兰克、宾斯万格等。

可以说,他们勇于面对佛洛依德不敢面对的事物,面对佛洛依德因为恐惧而逃避的课题,拓展了原本佛洛依德可以达致的心理学疆界。

当孩子很诚心的问我问题,我不想犯和佛洛依德同样的错误,因为不敢直面内心的恐惧,导致给了孩子一个远离事实的借口。

于是我回答:「我不知道。但我希望你能过得好。」


3.

确实这个世界的科技不断进步,萤幕的像素越来越高,电脑处理器的速度越来越快,医疗越来越发达,人类的寿命不断提高。

但是,我们能因此说世界越来越好吗?离婚率不断攀升,开放生育的政策也无法阻挡少子化的浪潮,许多人陷入抑郁,而养老金和买房的负担,都在打击年轻一代的精神面貌。

可能好和不好,它们是同时发生的,你吃了一罐蜜糖,就得同时吞下一罐毒药。

当我们为疫苗的到来欢呼,为生活逐渐恢复正轨而高兴,我们仍旧记得去年这时,疫情如何伤害我们的生活,带给我们恐慌和足以致命的心理压力。

疯狂过去了,世界更好了吗?我们劫后余生,但原本消受不起的996、007,各种生活中的慢性折磨再次成为生活的主题。

回到球员散去,空荡荡的赛场。还记得几个月前,我关注著埃里克森的消息,他在国米过得并不开心,谣传有机会通过交易,回到热刺,在穆里尼奥的麾下效力。

但不久前,穆里尼奥被炒了鱿鱼,跟著执教罗马。随著欧洲杯的到来,五大联赛的赛事进入尾声,人们把焦点投向欧洲杯。

我们都不知道明天会怎么样,但我们都知道我们都不是自己人生完全的主人,明天和意外,你不知道哪个会先来。

所以你说这个世界肯定会更好吗?

我不敢说,我不是神。

那么,这个世界的未来会更糟吗?

我也不知道,同样地,我不是神。


4.

我祈祷埃里克森没事,祈祷他会好起来。就像我由衷希望努力的人,他们能够得到他们的回报。可是这个世界,善良的人确实不见得有好报,坏人也不见得有恶报。

人世间,活著本身就是一场未知的冒险。我们活著,能把握的只有大方向,在有限的人生岁月,朝著这个方向前进。然而,我们从来都无法控制这个方向,我们只是朝著这个方向前进。

至于世界,人类向来无法掌控这个世界,尽管人类有这个企图。

此刻,我的企图就是埃里克森没事。

至于世界会不会更好,埃里克森没事,我会觉得大概好一点了。假如埃里克森遭逢不幸,我也不会说这个世界更糟,因为某个层面来说,这个世界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我们都会死,也都可能死于意外。

不得不面对死亡,为此焦虑,仅此而已。



作者:高浩容(公众号:容我说;台湾哲学咨商学会监事,著有《别害怕当个流泪的大人》、《你好,光明村》等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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