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往北八十里,有个三合镇,三条省道在这里汇聚,特别繁华。
繁华的地方盛产故事。
这个故事发生在三合镇西边的一户人家。女主人叫李英,丈夫叫赵四,两人三十多岁了,一直没有小孩。
李英有点胖,但并不臃肿,算是镇上有几分姿色的女人。她在镇医院当清洁工,工作很苦,工资很低。
赵四在粮站打更。他比李英大三岁,干瘦,还有点驼背,远远看上去,像个老头。不认识的人,甚至以为他是李英的父亲。
这是一家挺平常的人,从哪里看都看不出什么特别。只是,李英有一枚戒指,令人刮目。
那是一枚金戒指,很大,看上去沉甸甸的。中间镶嵌一颗绿绿的玉,大家叫不上那玉的名字,反正很漂亮。黄金有价玉无价,对于三合镇的女人来说,这枚戒指绝对是一件奢侈品。
偶尔,几个邻居女人在一起打牌,李英那戴着戒指的手就特别显眼,大家总是要羡慕地夸几句。
因此,李英在邻居中的地位也就高了许多。
平时,她上班从来不戴它,而是把它放在一个圆形的茶叶盒里,摆在梳妆台上。只有出去逛街的时候,或者和邻居们打牌的时候,她才会戴上它。
每次她把它从茶叶盒里拿出来,都小心翼翼的,从来不会朝外倒,那样,会出现磕碰,弄不好就会留下划痕。
她每次都慢慢扭开茶叶盒的盖,从上面伸进两根手指,把它轻轻夹出来……
这枚戒指是李英的心尖。
四月初八这一天,李英家发生了一件大事:她的那枚心尖戒指被人偷了。
李英下班回来,好像有什么预感,径直走向了那个茶叶盒。
那天,赵四是夜班,李英回来时他还在蒙着被子大睡,李英进门,他并不知道。
李英站在梳妆台前,紧紧盯着那个茶叶盒,过了半天才把它抓在手中,扭开。
里面空空如也。
她把它重重地放在梳妆台上,返身走到床前,用力把赵四推醒。
“你干什么呀?”
“我的戒指呢?”
“戒指?我不知道哇。”
李英就不再问他,手忙脚乱地到处翻找。
“你是不是戴到医院去了?”
“我什么时候上班戴过它?”
李英把梳妆台上的瓶瓶罐罐都划拉到了地上,还是没有找到。
一股无名火陡然冲上了她的脑门。
“你一个大活人在家,怎么连一个戒指都看不住?”
“你再想想……”
“想什么?丢了!”
“真是见了鬼了。”
赵四一边嘀咕一边爬起来,帮她一起找。
沙发下,柜子空,地板缝,电视后……最终没见到它的影子。
一枚戒指,它怎么可能不翼而飞呢?
赵四更感到这件事情不对头了。
李英脸色阴沉地坐在床上,越想越生气,趴在被子上哭起来。
赵四走到她身旁,小声劝道:“别哭了,没用。”
李英一下坐起来,盯着赵四说:“你是不是把它扔了?”
“好好的一个东西,我扔它干什么呢?”
“你认为它来路不明,一直耿耿于怀,当我不知道?”
“我就是真想扔它也得和你商量啊。”
“要不然就是你把它送人了!”
“我怎么能把你的东西送人呢?”
“家里只有一个人,不是你干的是谁干的?”
赵四有点生气了,说:“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李英转过身去,给了赵四一个脊梁骨。
赵四摇了摇她的肩,缓和了语气,说:“李英,你能不能告诉我,这枚戒指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英立即转过身来,说道:“哎,赵四,你为什么对这枚戒指总这么敏感呢?”
“不是我敏感,是你敏感。”
“你不要打听这件事了,对你没好处。”
“可是,我想不通……”
“它都丢了,你还有什么想不通?”
“肯定不是你奶奶给你的。”
“你怀疑我?”
“那你为什么不说实话?”
“那好,我告诉你,是一个相好送给我的。”说完,她把头转向别处。
赵四知道她说的是气话,就不再追问。
他转头看了看门窗,说:“会不会是有人进来过?”
李英冷笑了一下,说:“大白天,谁那么大胆?”
“不一定。”
“那就是哪个邻居干的。”
“你别乱猜。”
李英突然咬牙切齿地说:“不行!我跟他没完!”
“跟谁?”
“偷我戒指的人!”
“还说不准是怎么回事呢。”
李英不理赵四,站起来,几步跨到院子里,破口大骂起来。
太阳温柔地向西坠落,染红了天边的几朵云彩。
左邻右舍都下班了,家家的烟囱都升起了炊烟。
“你个王八蛋不要脸,三只手伸到我家来了!不怕烂掉手指头?我知道你是谁!你赶快把东西送回来,别等我到你家翻出来,那时候你就现眼了……”
李英的叫骂声很快把邻居们惊动了。
大家从屋里陆续走出来,站在她家院门口看热闹。
人越来越多。
一些孩子干脆爬到她家院墙上。
李英双手叉腰,越骂心里越气,越骂嗓门越大。
她的叫骂是前后矛盾的。
前面她说她知道是谁偷的,后来又说:“你以为我抓不到你,你就没事了?老天爷长着眼呢!你一出门就让你垫车轮子……”
开始的时候,大家没听出来她到底丢了什么,过了好半天,终于知道她的戒指丢了。
没有人走上前劝慰。
只有她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院子中间,高声叫骂。
赵四低头走上前,拉她。
“快进屋去,丢不丢人啊!”
李英一把把赵四推了个趔趄:“我又没偷东西,我丢什么人?”
赵四四下看了看,说:“你能把戒指骂回来吗?”
李英陡然住口了。
她朝着围观的人扫视了一圈,突然说:“王八蛋,你听好了,今天晚上,我煮猫!”
说完,她转身进了屋。
在三合镇有个习俗,哪家丢了东西,实在找不回来,最恶毒的办法就是煮猫。
什么是煮猫呢?
很简单,就是把活猫扔进沸腾的锅里煮了。
据说,偷了东西的人就会像那只猫一样难受。于是,就暴露了。最后,只好把偷来的东西物归原主。
煮猫,毕竟太残忍了,很多人只是听过丢东西的人家扬言要煮猫,但是也仅仅是说说而已,不过是想吓一吓偷东西的人,能悄悄把赃物送回来。谁也没见过哪一家真把猫煮了。
可是,李英却不仅仅是说说而已。
这天晚上,她真的烧了一大锅热水。
她要煮猫了。
有的小孩悄悄地溜到李英家门外,从门缝看到了那热气腾腾的杀气,还有沸水翻滚的声响。
他们惊惶地跑回家,分别向父母报告了这个消息。
邻居们都安静下来。
大人把小孩子都关在了家里,不许他们再出去。
正在吃饭的停止了咀嚼,正在做饭的灭了锅灶。大家都打开窗子,竖起耳朵听动静。
空气突然凝重起来,每个人都感到了一种莫名的恐怖。
怕什么呢?
第一,怕一只活蹦乱跳的猫被扔进沸水里,那种痛苦是无法想象的。
第二,怕真的有人像那只猫一样惨叫起来,在地上打滚。
他的感受先不说,只要有人中了这种诅咒,就说明这个世界突然有了另一层深意。也就是说,冥冥中有个东西在操纵这一切。而在这一切发生之前,这个东西就已经在半空中悬挂。可是,我们对它一无所知,我们正在它晃晃悠悠的脚丫子下踢毽子。
第三,怕出现什么偏差,那个诅咒突然落在自己的头上……时间缓慢地朝前走着,如履薄冰,生怕一下撞到那一时刻上。
李英注意到,她在自家院子里叫骂的时候,邻居们大都出来看热闹了。
说明这些人心里没鬼。
只有一个人没出来。
这个人是麻三。
李英一直觉得最可疑的人就是他。
麻三住在李英家东面,和她家只隔一道齐胸高的院墙。
他对李英和赵四的情况太了解了。李英什么时间上班,什么时间下班。赵四几点钟回家补觉,他都一清二楚。
赵四看着李英恶狠狠地烧水,知道事情已经无法劝阻。他也有点害怕了,一支接一支地抽烟。
谁都猜得出,偷戒指的人肯定就是东邻西舍中的一个。他知道李英家最值钱的就是这枚戒指,知道它放在哪里。趁李英去上班,赵四在睡觉,他假装来串门,见赵四没有醒,就下了手……
陌生人不敢大白天冒昧闯进来。
现在,这个人就躲在三合镇的某间屋子里,忐忑不安地等待。一会儿,煮猫的时候,这个人就会撕心裂肺,原形毕露……赵四希望这个迷信说法应验,又害怕这个迷信说法应验。
另外,他也害怕看见那只猫被扔进翻滚的热水中。
那是个生灵啊。
李英终于走向了家里的那只黑猫。
她的神态有点歇斯底里,好像这只猫就是小偷一样。
赵四看着她,突然感到这个和他在一起生活了快十年的女人有点陌生。
那只猫懒洋洋地蜷在床上,乖顺地看着李英。它以为女主人又过来抚摩它了。
李英一下就把它抓起来,可能用力太大,猫尖叫了一声。
李英用胳膊紧紧夹着猫,走向了锅。
锅里的水上下翻滚,还“咕嘟咕嘟”地响着。
也许是那扑面的热气引起了猫的警觉,它一下就变得惊恐起来,一边“喵喵”地叫,一边抓挠女主人的胳膊,想跳下地。
这时候,天已经有点黑了。
相邻的几户人家没有一点声音,赵四知道,他们都在屏息聆听。赵四也没有真正经历过这种事,他不知道会有什么结果。
惨烈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李英死死抓住猫,猛地把它扔进那口锅中……赵四狠狠闭上了眼。
他听到一声小孩似的嚎叫。
他像被雷劈了一样,猛烈地抖了一下。
接着,有一个东西从他的脚面上闪电般地射了过去。
李英把猫扔进锅里之后,转身拿锅盖,想把猫盖住,可是,猫在热水中翻滚了一下,竟然猛地弹出来,惨叫着冲出房门……外面突然乱起来。
李英跑出去,赵四也紧跟着跑了出去。
他们看见邻居们都朝贾慧家跑。
这时候,他们注意到贾慧家传出了悲惨的嚎叫声。
两个人都傻了。
贾慧家住在李英家西面,中间同样隔一道齐胸高的院墙。
她丈夫是个军官,排长,两个人常年两地分居。
贾慧原来在一家洗涤用品厂上班,后来下岗了。她就在街上开了个发廊,门面很小,赚不了多少钱。
她有一个孩子,已经上幼儿园大班。
贾慧是一个很自尊的人,而且极其聪明,邻居们对她的印象都很好。
平时,她跟李英算是密友。她老公不在家,赵四打更的时候,李英经常去她家睡,两个人做个伴,说些女人间的知心话。
她怎么可能偷李英的戒指呢?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李英和赵四一前一后跑进了贾慧的家。
贾慧正在床上嚎叫。
她好像正在承受一种巨大的肉体折磨,双手用力地揪扯着头发,头发一绺绺地被拽下来。衣服也撕烂了,露出雪白的肌肤,上面有一道道的血印。
她的脚用力乱蹬乱踹,撞在铁暖气冰冷的棱角上,好像不知道疼。
她的眼睛瞪得像灯笼,很吓人,里面充满了血丝……贾慧的表现太恐怖了,现场所有的人都不敢走上前。
大家都不言语,紧张地互相看着,此情此景让他们感到十分恐惧。
李英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一切,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赵四看了看李英。
他从她的眼神里感觉到,她的心似乎一下软下来。
是啊,不就是一枚戒指吗?
都是女人,都喜欢它,为什么非要把一个活生生的人煮成这个样子呢?
李英几步就跨上前,紧紧抱住了贾慧。
“贾慧,你哪儿难受?”
贾慧眼睁睁地盯着她,还在叫,她的声音已经嘶哑,像书法的飞白,甚至断断续续。
李英把脑袋靠在她的脸上,眼睛湿润了。
过了好半天,贾慧终于渐渐平静下来。
她绷紧的身子一点点松懈下来,没有一点支撑力,她软塌塌地躺在李英的怀里,无神的双眼慢慢闭上了。
李英一边流泪一边说:“都怪我……”
赵四小声说:“你给她煲碗汤吧。”
贾慧皱着眉,吃力地摇了摇头。
不知道她是对李英的话表示不同意,还是阻止赵四的提议。
李英用手轻轻抚弄着贾慧的额头。
过了一阵子,贾慧吃力地挪了挪身子,想躺下来。
李英轻轻把她的头放在枕头上。
“好点了吗?”李英问。
贾慧没有睁眼,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李英擡头对房子里的人说:“大家都回去吧,没事了。”
大家就懂事地陆续走出去。
房子里静下来。
贾慧吃力地动了动,睁开眼,弱弱地看了李英一眼,说:“谢谢你……”
李英说:“你说哪去了。用不用去医院?”
“不用……你们回去休息吧,我一个人躺一会儿就好了。”
说完,她又沉沉地闭上了眼睛。
李英对赵四使了个眼色,轻轻起身退出去。
这天晚上,赵四失眠了。
“李英,你睡了吗?”
“没有。”
“贾慧怎么……”
“别说,我害怕。”
赵四闭了嘴。可是,他眼前总是闪现贾慧在沸水中翻滚的情景……她的头发都散开了,蒙住了狰狞的面孔……过了好半天,赵四渐渐迷糊了……贾慧突然沉进了沸水中,不见了踪影……那水在“哗哗哗”地翻滚……又不知道过了多久,水中突然升出了一颗人头,是贾慧。
她的脸变成了煮熟的猪皮色,两只眼珠像死鱼一样……她的头发上冒着热气,滴着水……
第二天晚上,李英一下班,贾慧就来到了她家。
赵四也在家。
“是贾慧啊,来来来,进来坐。”李英变得十分客气。
贾慧就在沙发上坐了。
她的脸色很难看,一看就是大病初愈。
“赵四,快给贾慧倒水啊。”
“别,别麻烦了。”
赵四还是倒了一杯纯净水,放在了她面前。
赵四有点不敢看她的眼睛。
夫妻俩的心里都明白贾慧来干什么,她当然是来送戒指的。
贾慧把杯子捧在手中,转过来转过去,似乎很难开口。
赵四知趣地走进了卧室。
李英坐在贾慧身旁,一会儿拉拉衣角,一会儿撩撩刘海,也显得有些不自然。
终于,贾慧开口了:“李英,你别误会,其实,我没有偷你的戒指……”
李英愣愣地看着她。
“昨天,我听说你要煮猫,不知为什么,心里很恐惧。那只猫叫起来的时候,我突然就犯了病……”
李英说:“贾慧,那戒指我不要了。我不会怪你,你什么都不要说了。”
“咱们老邻旧居这么多年,你要相信我,我不可能偷你的戒指。不信你就去报案。”
李英突然有些恼怒:“你的意思是,你不但没有偷我的戒指,我还把你吓出病来了,是吗?你是不是来找我讨医药费呀?”
“你别生气。我呀,这几年得了一种病,叫什么神经性偏头疼,一紧张就犯病,可能……”
李英粗暴地打断了她的话:“你还有事吗?”
“我……”
“没事你就回去吧。”
李英下了逐客令。
贾慧尴尬地站起来,想了想说:“李英,你现在太激动,过几天我们再聊。”说完,匆匆走了出去。
赵四听见了这些话。
贾慧离开后,他走出来。
李英很生气,一挥手把贾慧喝过水的杯子打翻在地。
赵四小声说:“你这是干什么呀?”
李英气呼呼地说:“我真不该让那只猫跑掉!”
赵四说:“有可能不是贾慧偷的,她不是那种人。而且,你不在家的时候,她很少到咱家来串门。”
“那你说昨天是怎么回事?”
赵四回避了这个问题,说:“你说,能不能是咱家的猫把戒指叼出去了?”
李英想了想说:“即使猫能打开茶叶盖,也不可能再把它盖上啊。”
这句话让赵四打了个冷战。
他想起了那天夜里的一幕——那只猫躲在茶叶盒的后面,一只眼珠荧荧地闪着光,朝他看着……赵四在大睡。
猫在他的脑袋前无声地走过来走过去,聆听着他舒畅的鼾声。终于,它确定赵四睡着了,它蹑手蹑脚地走到茶叶盒前,把它抱在怀里,用爪子麻利地扭开盒盖,倒出戒指,又麻利地把茶叶盒盖好,接着,它叼起那枚戒指跑出门去,不知道把戒指送到了哪里……它把戒指送给了那只看不见脸和身子的手?
“哎,咱家那只猫呢?”他冷不丁问。
……
李英煮猫的时候,最害怕的人是麻三。
他本来想把那枚戒指偷偷送回去,可是,李英发觉戒指丢了,就扬言要煮猫,天还没有黑,她就开始行动了……麻三根本没有退还戒指的时机。
这期间,谁敢接近李英家呢?
谁接近谁就是不打自招。
他只有闭上眼等待,如坐针毡。
母亲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她无意中看了他一眼,问:“三儿,你怎么了?”
“我有点不舒服……”他搪塞道。
母亲就不问了,继续看电视。
她是个纺织工,退休之后不久,就得了腿病,瘫痪在床十几年了,娘俩一直相依为命。
母亲足不出户,耳朵还有点背,她对李英家发生的事情一点都不知道。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麻三的耳朵一直聆听着外面的动静。
突然,他听见很多人在跑动,好像发生了什么大事。
他把耳朵贴到窗子上,听出是贾慧家出事了。
这一次,他走了出去。
原来,李英已经煮了猫,而他竟然安然无恙,倒是贾慧像是被人剥了皮!
这是怎么回事啊?
难道贾慧也偷了李英家的东西?
难道她碰巧犯了什么病?
麻三急忙退回家,偷偷看了看他塞在抽屉里的那枚戒指,还在。
总之,他逃过了一劫,心慢慢放下来。
他一下就明白了。
什么煮猫,都是吓唬人,什么作用都没有!
如果冥冥之中真有一个惩恶扬善的神秘主宰,它也不是永远明辨是非,这一次,它就搞错了。
它把黑锅背在了另一个无辜的人身上。
“外面怎么了?”母亲竖起耳朵问。
麻三有点得意,对母亲说:“李英丢了一枚戒指,她煮猫了……”
“谁干的?”母亲的脸立即严峻起来。
“贾慧。”
“贾慧?她怎么干这种事?”
“谁知道!”
“她现在怎么样了?”
“在床上叫呢。”
“我早说过,要堂堂正正做人,这不是应验了吗?”
“又来了。”
老太太果然又来了:“偷人家东西,迟早要得到报应。那东西不属于你,你非把它弄到手,就像羊肉贴在狗身上,早晚要生蛆。”
“你别说了。”
母亲看了儿子一眼,沉默了。
麻三庆幸自己躲过了一劫。
晚上,母亲睡着后,他拿出那枚戒指端详。
他没有想过要把这枚戒指卖掉。他打算在哪次输得精光的时候,用它做抵押,孤注一掷。
可是,很快他就变得不安起来。
这种不安缘于一个梦:
黑夜,他走在一条路上。
这条路很漫长,回头看,不知道它从哪里来;朝前看,也不知道它朝哪里去。路上没有一个人,两边是幽深的树林,一片漆黑。
风一阵比一阵大。
突然,他看见了那只死里逃生的猫!
它站在路中央,阴森森地盯着他。
他打了个冷战,猛地停下了,转身就朝相反的方向跑。
可是,他还没有跑出几步,那只猫突然又出现在路中央,阴森森地盯着他。
他跳下那条路,想躲进树林中。
树林很茂密,他艰难地穿行其中,偶尔一擡头,魂都要吓飞了,树叶中闪烁着绿幽幽的光,那是密麻麻的眼睛,好像是猫头鹰,没有嘴。
猫和猫头鹰的脑袋似乎是一模一样的。它们惟一的区别是,猫头鹰好像没有嘴,尖尖的钩鼻子下一片毛烘烘……血盆大口不可怕,最可怕的是没有嘴。
奇怪的是,麻三经常做这个梦。那只阴森的猫几乎夜夜都折磨他,他睡得特别累,白天无精打采。
有一天,母亲问他:“三儿,你最近怎么了?”
“没怎么。”
“那你半夜乱叫啥?”
“你耳朵那么背,怎么听得见我叫?”
“你的声音太大了。”
“我喊什么?”
“好像喊什么猫……”
“你别疑神疑鬼了。”
“肯定是那天李英煮猫,把你吓着了。”
这天夜里,麻三又做那个怪梦了。
他走在黑糊糊的路上,前后没有尽头。
他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也不知道到哪里去。就像一个人不知道自己的生命最初从哪里来,最终到哪里去。
风很猛烈,从四面八方扑过来。
风只在他的脑袋里刮着,实际上这天夜里一丝风都没有。
三合镇人都睡得很沉。
那只死里逃生的猫仍然在梦中等着他。
它站在路中央,站在大风中,竟然纹丝不动。
他一步步后退,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个跟头,猛然从梦中惊醒。
他睁开眼,看见朦胧的月光从窗外照进来,四周静极了。
过了好半天,他的心还“怦怦怦”乱跳。
房间里好像有一双眼睛在黑暗中盯着他。
他以为,母亲又听见了他的喊声,拄着拐杖来到了他卧室前,站在门口观察他。
他坐起来,朝门口叫了一声:“妈……”
月光在地板上画了一条区隔线,一半明一半暗,而卧室的门隐藏在黑暗中。
没有人说话。
“妈!”他又叫了一声。
还是没有人说话。
麻三看了看床下,目光接着朝远一点的地方移过去……他的头发一下就竖起来——他看见了一只猫!
它站在地板上,阴森森地盯着他。
借着月光,麻三看得十分清楚,它正是李英家的那只猫。
它从沸腾的锅里跳出来之后,已经失踪多日。现在,它突然现身了!
它身上的毛被热水烫得一块块脱落,一撮一撮的毛,一块一块的秃,斑驳,丑陋。
它的眼睛肯定瞎了,这双死鱼一样的眼睛定定地盯着麻三。
夜深人静,麻三和这只诡怪的猫对视着。
“猫!”麻三终于尖声喊出来。
那只猫蓦地一抖,转眼就消失在了黑暗中。
麻三颤巍巍地伸手打开灯,地板上空荡荡,不见猫的影子。
他跳下地,四处搜寻,什么都没有。
不过,他意外地在床下发现了一个洞。这个洞在墙角,像拳头那样大,黑糊糊的。
麻三肯定它不是老鼠洞。
他找了一根铁丝,钻到床底下,探进洞里去。深不见底。
一股冷气穿透麻三的骨髓。难道,这只猫是从这个洞里钻出来的?
他木木地站起来。
这时候,他听见母亲在她的房间里叫道:“三儿!”
他答应了一声,快步走过去。
母亲已经披衣坐了起来。
“你起来干什么?”
“我又听见你喊了。”
“我做梦了。你快睡吧。”
“我一直就没睡着。”
“……那刚才你有没有看见什么?”
“没有啊。你看见什么了?”
“我也没看见什么。”
这只猫原本很玲珑,很可爱。
它不像别的猫,双眼阴险,走路塌着腰,背上四肢凸起,杀气腾腾。
它走路总是弓着身,好像随时要打个长长的哈欠。
平时,它总是蜷在床上,舔舐爪子。
那不是在磨刀霍霍,而是像女孩子在悠闲地修饰指甲。
赵四不爱养这些东西,李英却喜欢。
她下了班,第一件事就是喂猫。
猫爱叫,它叫起来,声音嫩嫩的,娇娇的,确实招人疼爱。
一次, 赵四打更时,在粮站端了一个老鼠窝,他拎回一只老鼠崽,摆在猫的面前。
老鼠崽不谙世事,还不知道害怕,“吱吱”乱叫。猫却大骇,后退几步,仓皇而逃。无论怎么解释,这个情景都让人无法容忍。
猫抓老鼠,是一种本能,是一种本职,而它却让老鼠吓跑了。
赵四很恼怒,要把这只无能的猫扔了。
可是,李英不同意。她看着猫被老鼠崽吓跑的样子,笑得花枝乱颤,更喜欢它了……就是这样一只柔弱的猫,经过一次煮熬,突然变得异常恐怖。它经常在半夜出现在麻三家里,阴森森地盯着麻三。只要麻三一打开灯,它就蓦然消失。
来无声,去无声,它就像一场梦。
麻三越来越恐惧。
天黑后,他几乎不敢睡觉,瞪着一双焦灼的眼,等天亮。
他曾想,把戒指偷偷送回去,也许那样就没事了。可是,他马上意识到,这样做肯定于事无补。这只猫并不是来索取戒指的,戒指跟它没有任何关系。
它不是什么正义的化身,它是一个受害者,因为麻三,它被煮得半死不活。
现在,它来报复。
这一天,麻三来到了李英家。
李英上班去了。赵四正就着两盘朝鲜小菜在喝酒。
“麻三,来,喝两杯。”
“不不不,我来随便坐坐。”
麻三很少串门。
无事不登三宝殿,赵四想,他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事。
果然,麻三开口了:“李哥,听说你家前几天煮猫了?”
赵四似乎不愿意再提起这件事,他说:“那都是李英瞎胡闹。”
“那只猫……死了吗?”
“跑了。”
“一直没回来?”
“一直没回来。”
麻三觉得,赵四说这话时表情似乎有点不真诚。
他想了想,又问:“这只猫你是从哪儿弄来的?”
“我也不知道是谁家的猫。”
“那它怎么到你家了?”
“上个月,是它自己跑来的。”
麻三愣了一下。
“人家说,来猫去狗,越过越有,我们就把它留下了,可日子还是这么穷。”
“你没找找它?也许,它根本没跑远。”
“找它干什么?那本来就是只野猫,跑了更好。要不是我们家李英爱养这些猫啊狗的,依我,早都赶出去了。麻三,你最近忙什么呢?”
“还闲着。”
麻三一边说双眼一边在赵四家的地板上溜来溜去。
这一带是林区,木头多,三合镇人的家里几乎都铺地板,不过,不那么精致,木板长且宽,一块挨一块地平铺,缝隙很大。
“你看什么?”赵四问。
麻三盯着赵四,冷不丁问:“你家有没有发现过洞口?”
“洞口?我家又不打地道战,怎么会有洞口?”
麻三笑了笑,不再说什么。
“我是个大老粗,你有什么事就直说。”
“也没什么事。”
“你没事不会来我家。”
麻三想了想,说:“李哥,这些日子,我经常做一个梦。”
“什么梦?”
“我梦见我夜里走在一条路上,那条路很长很长,路上只有我一个人,两边都是树,很密。还有风,很大的风……”
说到这里,麻三停了停,突然说:“我看见你家那只猫,站在路中央,阴森森地盯着我。我转身就朝相反的方向跑,可是,没跑出几步,那只猫突然又出现在我的面前,还在阴森森地盯着我。我跳下那条路,想躲进树林中,可是擡头一看——密匝匝的树叶中卧着很多猫!”
“做梦嘛,什么都可能梦见。”
“可是,我觉得这个梦太怪了。”
“有什么怪的?前些天,我还梦见……算了,不说了,说了你更害怕。”
“你也梦见那只猫了?”
“……我梦见你死了。”
麻三愣了一下。
“别怕,梦和现实正好相反,梦见死就是活。只要不做亏心事,越活越健壮。一定是这样的。”
这话让麻三很不舒服。
他摸了摸鼻子,继续说:“有一天夜里,我真的看见了你家那只猫……”
“在哪儿?”
“它就站在我家地板上,阴森森地盯着我。”
“那肯定还是在做梦。”
“不,绝不是。后来,我又看见了它几次。”
“难道……它钻到你家去了?”
“可是,每次我一开灯,它就没了影。”
赵四的脸不那么松弛了。他想了想,说:“这只猫被煮过一回,现在,它肯定害怕人。”
“……那也是。”
“下次,你要是捉到它,就把它摔死。反正我家也不要它了。”
静默了一阵,麻三站起身,说:“赵哥,那我走了,你慢慢喝。”
“哎。有空来坐啊。”
“一定。”
麻三一边说一边走向了门口。
赵四看得出来,麻三仍然心事重重。
他走出门,反身关门时,还是不甘心地在赵四家的地上扫视了一圈。他的目光和赵四的目光碰在一起,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把门关上了。
麻三走到院子里的时候,赵四突然追了出来。
“麻三,你等一下!”
他猛地停下来,慢慢回过身。
这一刻,麻三有点紧张。
赵四走到他的面前,说:“我想起来了,我在我家床下面发现过一个洞口。”
麻三愣了愣。
“后来,我把它堵上了。”
“多大?”
“像拳头那么大。”
“什么时候发现的?”
“大约……一个月前吧。”
麻三的眼睛瞪得像核桃。一个月前,正是那只猫出现在麻三家的时间。
老百姓说,猫有九条命。
在所有的动物中,猫太可怕了。
它是被造物主缩小了,成了现在这袖珍的样子。
如果把它还原,像虎、狮、豹一样,那么,谁都不是它的对手。
它才是王。
猫和虎、狮、豹的不同之处在于,猫有一股妖气。
夜晚,你在深山里过夜,听见虎、狮、豹的吼叫声,只会产生恐惧;可是,你在城市里,深夜听见猫的嚎叫,则会毛骨悚然,那绝对是逼真的小孩的哭声。
这天晚上,麻三睡觉前,把房门锁得严严实实,蚂蚁都爬不进来。可是,到了半夜,这只恐怖的猫又出现在麻三卧室的地板上,一动不动地盯着麻三。
麻三“刷”地出了一身冷汗。
他死死盯着猫,手在墙上焦急地摸索,就在他摸到电灯开关的那一刻,那只猫倏地就不见了。
他下了地,蹲下去,在亮堂堂的灯光下,朝床下看。
那个洞口黑糊糊的。
这只诡怪的猫,不知道最初从哪里来,也不知道最终到哪里去,就像梦中那条无始无终的路。
这只猫,离开了那条无始无终的漫长之路,离开了那密匝匝的树林,爬进了他的家。
它来自地下。
它的洞在地下纵横交错,四通八达。
老鼠才在地下钻洞,而猫应该在地面之上,光明正大,走得端行得正。它怎么可能在地下钻来钻去呢?
如果,有一天,在光天化日下,你看见鸟在水里游,会不会害怕?你看见鱼在天上飞,会不会害怕?
麻三的神经像绷紧了的弓弦,随时都可能断裂。
他一直想把床下那个洞口——那个恐怖之源堵上。可是,他不敢。
他相信,既然这只猫能从地下钻出来,那么,就是他用水泥把它堵上,它还会从另一个地方钻出来。
他不敢再得罪这个九条命的怪物了。
他已经和这个怪物结了仇。
他想,说不准哪一天,当他睡着之后,这只猫就会扑到他的脖子上,用它那锋利的爪子,三下两下挠断他的喉管,或者挠断他的静脉,要他的命。
现在,他甚至想到巴结这只猫,比如给它买些鱼,化解它的仇恨。
连续多少天睡不好觉,麻三被折磨得筋疲力尽,神志恍惚。
这天,他实在太困了,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半夜的时候,他猛地醒过来。
朝地上看去,没见到那只猫的影子。
他长舒一口气。
过了一会儿,他却听到母亲的房间里有动静,很轻微,好像有人用拖布轻轻擦地板。他捕捉着那声音,起身蹑手蹑脚地走过去。
他踩着月光,走过客厅,来到母亲的门口。
眼前的一幕让他张大了嘴巴——这时候,他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他竟然看见母亲离开了床,在昏暗的月光下无声地爬行,四肢一条线,走猫步。
她瘫痪十几年,走路即使有拐杖扶持,也十分艰难,只能一寸寸地挪动。
现在,她怎么突然就下了地?
她深更半夜为什么这样走路?
麻三惊恐至极,颤颤地叫了一声:“妈——”
母亲猛地转过头,灵巧地站起来,不好意思地说了一句:“我试试……”
然后,她就急匆匆地爬上床去,把被子一拉,蒙住头,一动不动了。
麻三一步步地退到客厅,傻住了。
四周一片死寂。
麻三突然闻到一种腥气。
他猛回过头,差点贴在一张毛烘烘的脸上——那只恐怖的猫就在他的肩头上。
他歇斯底里地猛一转身,想把它甩掉。
没想到,这只猫四个爪子抓得特别牢,像长在了他肩头一样。
“你刚才叫什么?”它阴森森地问。
它说话了!它的声音很细,和小孩的声音一模一样。
麻三魂不附体,傻傻地说:“叫妈……”
它阴惨惨地笑了笑,说:“三儿,你产生幻觉了,那是猫,一只不知道从哪里钻进来的猫,不是你妈,我才是你妈。”
第二天,麻三躺在床上发高烧。
几个邻居来探视。
麻三望着屋顶,眼珠呆滞地转来转去,好像追随着一只飞蛾。
顺着他的眼睛朝屋顶看去,什么都没有。
这让人感到发憷。
他看见了什么?
他看见无数的猫在半空中飘飞。
它们的模样都变异了,尾巴像老鼠那样又细又长。
它们都没有嘴,鼻子下毛烘烘。
贾慧端来了一碗热腾腾的姜汤。
麻三的母亲感激地接过来,轻轻对儿子说:“三儿,你把姜汤喝下去,好吗?”
麻三的目光还在半空木木地转来转去。
母亲叹口气,低声对贾慧说:“病得很厉害。昨晚,他都出现幻觉了。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一只猫,他朝着那只猫喊妈,把我都吓死了。唉!”
麻三猛地朝母亲转过头来,双眼充满惊恐。
“你怎么了?”母亲问他。
麻三一字一顿地问:“你把我妈弄到哪里去了?”
这天晚上,是个阴天,很冷。
天上突然亮起了一道白光,这是凶险的天象,天寒地冻,天上竟出现了闪电。
第二天一早,麻三就死了。
本来,他输了两天液,烧已经退了,神志也清醒了。可是,他却死了,死得莫名其妙却又理所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