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太鎮的男嬰

京城往西一百里,有個以太鎮,鎮子北頭住着一戶殺豬的,一家三口,夫妻倆帶個五歲的女孩。男主人名叫胡屠,女主人被大家稱作胡嫂。

胡屠經常去深山裏面收豬,那裏交通閉塞,經濟落後,生豬的價格很便宜。

這次,走一週了,還沒有回來。

上午,胡嫂去縣城辦事,回來時天已經黑了。路兩旁是高大的楊樹,黑乎乎的。風從遠方吹過來,樹葉嘩啦嘩啦地響。她沒有同伴,馬路上空空蕩蕩,胡嫂心裏慌慌的。

她天生膽子小,最近又在看辛遠的恐怖小說,見什麼都疑神疑鬼的。此時,她看每個黑影都像怪物,心裏七上八下,恨不得一步跑回家。

走得正急,胡嫂一驚,猛然停下來。黑暗中,路邊有一團東西隱隱在動。

她顫顫地走過去……

天哪,竟然是個小孩。胡嫂死死盯着那個小小的東西,黑暗模糊了胡嫂的眼睛,通過濃重的夜色,那個小孩看起來有些虛幻,顯得有點不真實。

胡嫂湊近了些,眼睛幾乎貼到孩子的身上。是個男孩,大約兩三歲,沒穿衣服。

老實講,這個男孩長得很醜,窄窄的額頭,眼睛出奇地大,鼻子癟癟的,頭髮又細又黃,從頭到腳髒兮兮的。

胡嫂試探地叫了聲:“寶貝……”

男孩眨巴着眼睛與胡嫂對望着。

胡嫂繼續問:“你怎麼在這兒?爸爸媽媽呢?”

小孩似乎煩了,重心不穩地走向了旁邊。

胡嫂繞到他的前面,擋住了他:“你叫什麼名字?告訴阿姨。”

他還是不理胡嫂,一邊歪歪斜斜朝前走一邊東張西望。

這時候,他絆在了一塊大點的石頭上,摔倒了,“哇哇”大哭起來。

胡嫂把他抱了起來,小孩沒有掙扎,趴在胡嫂胸前繼續哭。

胡嫂四下看了看。

空曠的田野,風很大,沒有一個人影,胡嫂犯愁地左右張望,高聲喊叫:“哎,誰的孩子?這是誰的孩子!”

沒人應答,很顯然這是個被遺棄的孩子。胡嫂忿忿地說:“現在有些父母真狠心,自己的骨肉都捨得扔掉。”

胡嫂只有一個女兒,總想生個兒子,可是一直懷不上。

現在突然出現了一個男孩,胡嫂覺得這是老天對她的眷顧,特意賜給她的,於是毫不猶豫地把孩子帶回家。

男孩沒有衣服,赤裸裸一個嬰兒身,找不到任何孩子的信息,不知道名字,不知道生辰八字,什麼都不知道。說他兩三歲,也沒有任何依據,僅僅是從他身體的大小猜測。

如果是正常的孩子,這麼大已經會說一些話了,可是他不會。他在胡嫂懷裏一直愣愣地看着面前這個陌生的女人,似乎很恐慌。

胡嫂把他抱回家,給他煮了一碗米粥,還拌進了蔬菜末和精肉丁。

他喫的時候,把肉都吐出來,把米粥和菜都喫光了,之後,還嗚嗚咿咿地伸手要。

胡嫂很高興,她知道,只要孩子要喫的就沒什麼大毛病。接着,她又給他盛了一碗,還故意多挑了些蔬菜。

胡嫂的女兒叫小英。她認真地問媽媽:“你爲什麼給這個孩子喫飯?他是你兒子嗎?”

胡嫂說:“小英,從今天起,他就是你弟弟啦,你要對他好,不許欺負他。”

小英似乎不太喜歡這個醜弟弟,她不情願地說:“我不要他當弟弟。”

男孩喫飽了,情緒似乎好多了,蹣跚着爬上牀,去抓小英的玩具。

小英大聲說:“別動,那是我的!”

胡嫂繃起臉,對小英說:“你這樣就不對了,弟弟比你小,沒有媽媽,沒有玩具,多可憐。你應該愛護他。”

小英的眼神仍然有敵意。

那個男孩抓起小英的一個電動汽車玩起來。

“小英,你弟弟還沒有名字,咱們給他起一個吧!”

“他這麼醜,就叫‘醜醜’吧!”小英似乎很難接受這個弟弟。

胡嫂尋思,賤名好養,叫醜醜也不錯!大名以後再說,再說了,說不準哪天人家父母找來呢。

胡嫂抱起那個男孩,笑眯眯地逗他:“醜醜,醜醜……”

男孩擡頭看着胡嫂,嗚嗚咿咿地說着什麼。胡嫂聽了半天,除了嗚咿,沒聽出一個字。

過了一段時間,胡嫂發現一個問題:這個男孩從來不哭。他最喜歡的事是看電視。

這麼小的孩子,他最大的愛好竟然是看電視,太不可思議了!

假如大人有事情,把他放在沙發上,他可以一個人不哭不鬧地看一天。

醜醜的父母一直沒有出現,他的身世還是一個解不開的謎。

有一天,醜醜發燒。晚上,胡嫂把他放在自己的被窩裏,心疼地摟着他,他的身子燙人。

小英有點委屈:“媽媽,不許你摟他睡!”

媽媽說:“弟弟病了,聽話。”

小英鬱郁地睡了。

醜醜吃了藥,也沉沉地睡去。

大約到了半夜,胡嫂做了一個夢,夢見一個大貨車司機進了她家,他說他的大貨車渴了,非常熱,需要水。

可是,胡嫂覺得,好像不是他的貨車渴了。

於是她說:“我男人不在家,不方便,你去別人家吧!”

司機的眼裏冒出異樣的光,突然乾渴異常地抱住了胡嫂,他的身子像開了鍋的汽車水箱,火一般燙人。

他摸她的奶子。

胡嫂覺得十分害羞,十分緊張,十分愧疚,又十分興奮。

她無意間看到,那個貨車司機的手小小的,白白的,嫩嫩的,像嬰兒的手……

這時候,她猛地醒了,發現醜醜正用手撫摸她的奶子。

她眯縫着眼睛偷偷看他,他醒着,眼神和平時不太一樣,很陶醉。

胡嫂覺得,醜醜可能是想媽媽了,摸着自己的奶子,重溫依偎在親生母親懷裏的幸福時光……

小英大了,很長時間沒有孩子摸胡嫂的奶子了,她已經有點不習慣。她輕輕地把醜醜的手移開。

她感覺這個男孩摸她的手法很老練,有點不像一個嬰兒的動作。

這個直覺很罪惡,也很恐怖……

五大三粗的胡屠拉着一車生豬回來了。

他看見家裏多了一個的男孩,很高興。

他先親夠了小英,又大咧咧地抱起醜醜。可是,醜醜對他好像有敵意,使勁地躲。

胡嫂說:“看你一身腥臭氣,孩子不喜歡你,快去洗個澡。”

胡屠哈哈大笑,把醜醜一下一下扔向高處。他的手很大,像兩個簸箕,而醜醜在他的手裏顯得很小,像一隻小貓小狗。

這天晚上,小英睡在他自己的小牀上,醜醜和胡屠夫妻睡在炕上。

胡屠夫妻睡前把醜醜放在中間,逗他玩。玩了一陣,醜醜就困了,偎在胡嫂的胳膊彎裏閉上了眼睛。夫妻倆小聲說着話,直到聽見醜醜發出輕微的呼嚕聲,才關了燈,迅速把他抱到了另一端。

久別賽新婚。

這對夫妻的身體都很棒,乾柴烈火。

胡屠撫摸着老婆光溜溜的身子,臉脹得通紅。胡嫂肥碩的身體像河堤一樣高大,胸脯像熟透的西紅柿一樣嬌豔。

胡屠的腹中翻騰着攀緣的渴望。

終於,他進入了老婆,開始爬坡,像一隻笨重的甲蟲。

小英已經長大了,胡屠壓制着聲音,老婆咬着嘴脣。

很快,胡嫂一片泥濘。

終於,胡屠登峯造極,滿眼驚雷閃電,身子彷彿被閃電擊中,狂抖不已……

就在這時候,一雙眼睛跳進他的眼睛,他猛然從最高峯跌落下來。

是醜醜。

是那個莫名其妙出現在自己家的男孩。

他在黑暗中睜着雙眼,一眨一眨,冷靜地觀看着這對健壯男女糾纏。

胡嫂感覺有點不對頭,輕聲問:“怎麼了?”

胡屠躺在炕上,那個硬硬的東西一下就軟了,像一坨麪條。他用下巴朝老婆身後的方向示意了一下,低低地說:“那個孩子醒着。”

胡嫂轉過身,看見醜醜閉着眼睛。

胡屠是個粗人,他很快就忘掉了這件事。

儘管醜醜對他有點排斥,胡屠還是很喜歡他。他從外面回來,經常給醜醜買一些好玩的東西,比如水槍和木哨之類。

閒暇時,他經常教醜醜說話:“爸爸!”

醜醜:“嗚咿。”

胡屠:“媽媽!”

醜醜:“嗚咿。”

胡屠:“爸爸!爸爸!”

醜醜:“嗚咿。”

胡屠:“媽媽!媽媽!”

醜醜:“嗚咿。”

胡屠再教,醜醜已經不耐煩,掙脫胡屠下地玩去了。

這一天晚上,天很陰,好像要下雨。

胡屠夫妻把小英和醜醜都哄睡之後,又開始做好事。

這時候已經快半夜了,房子裏漆黑一片,什麼都看不見。有了上次的經驗,胡屠覺得這樣的環境才安全,才盡興。

他在老婆身上像打夯一樣運動。

又是在他逼近頂點的時候,突然天空亮起一道閃電。胡屠警覺地朝那個男孩睡覺的方向看了一眼,竟然又看見了那雙黑亮的眼睛。

閃電一閃即逝。

那雙眼睛一閃即逝。

胡屠沸騰的血一下子就冷卻了。他從老婆身上翻下來,眼睛死死盯着那個男孩睡覺的位置,突然把燈打開。

男孩睡得很香甜,像雪花一樣安靜。胡屠皺着眉想,難道是自己產生了幻覺?

老婆擋住眼睛問:“你看什麼?”

胡屠把燈關掉,陷入黑暗中,他什麼都沒有說。

外面的蟲不叫了,狗不叫了,房子裏一下變得空空蕩蕩。

胡屠覺得這個男孩透着古怪,有點不祥……

一週以後,胡屠的朋友結婚,他去喝喜酒。

胡嫂知道胡屠貪杯,他走的時候,特意囑咐他:“你千萬少喝酒啊。”然後她貼在他耳邊說:“只要你不喝醉,今夜我就好好伺候你。”

天黑了,胡屠還沒有回來。

胡嫂知道,他回來還早呢,他每次出去喝酒都是這樣。

她把小英和醜醜哄睡後,實在無聊,就到後院的錢姐家打麻將去了。

快半夜的時候,胡嫂有點不安。胡屠會不會醉倒在半路上?辦喜事的這家是胡屠最好的朋友,他肯定不會少喝。

胡屠果然沒少喝,長這麼大,他第一次喝這麼多白酒,兩瓶,六十五度悶倒驢。

他第一次在酒後這麼強烈地想老婆。

他是被新郎攙扶出來的。他當時心裏還清楚,死活不讓新郎送,自己踉踉蹌蹌回家了。胡屠不管喝多少酒,他都能自己走回家,特別神。

而今天,他走不了了,他是爬回來的。

好在他找到了家門。他爬過門檻,爬上沙發,昏睡過去,鼾聲如雷,用棍子都打不起來了。

胡嫂越來越擔心。終於,她隱隱約約聽見一聲慘叫。

是胡屠的聲音!

她把麻將一推,對另外三個女人說:“好像有動靜,我得回家看看,你們等等我一會兒!”然後,她三步並兩步地朝家裏跑去。

果然,她聽見了胡屠痛苦的喊叫聲,越來越清晰。

她衝進房子,打開燈,看見胡屠雙手捂着褲襠,嗷嗷地叫。他臉上的肌肉都扭曲了,像要死了似的。他的雙手間流着紅紅的血,觸目驚心。

胡嫂驚慌失措:“怎麼了?你怎麼了?”

她掰開胡屠的手,看見褲子上的拉鍊開着,血淋淋的,下面的傢伙被人割掉了。胡嫂的脊樑一下就斷了,她跌跌撞撞地跑出去,大喊:“來人哪!快來人哪!”

鄰居們很快都起來了,跑進胡屠家。

作家辛遠反應最爲敏捷,在大家亂成一團的時候,他已經打電話叫來了車,把胡屠的兩部分都放到車上,向鎮醫院急馳而去。

急診。

值班醫生爲胡屠做了必要的處置,由於設備和技術問題,他們讓家屬立即把胡屠送到縣醫院去。

胡嫂緊緊抱着不幸的老公,連夜趕往縣醫院。那驚天動地的引擎聲漸漸遠去,終於消失在沉沉的夜幕中。

目擊到真相的星星緘默不語。

察警及時趕來,他在現場勘察了一番,沒有任何收穫。

察警懷疑兇器是胡屠的那把削骨如泥的殺豬刀。可是,這個懷疑很快被否定了,因爲那把殺豬刀平時都放在房樑上,那是怕小英夠到。察警登梯子把它取下來,看見它乾乾淨淨,沒有一絲血跡。

接着,察警詢問了一些相關的人,做了筆錄。

第二天,察警又來到縣醫院,向胡屠詢問當時情況。

胡屠說:“我醉得不醒人事,只感到下身好像被什麼咬了一下,咬得特別狠,當時也沒出聲。等我迷迷糊糊地爬起來,用手摸了摸,才發現自己的傢伙沒了,還有血,這時候才感到痛,叫出聲來。”

察警:“你肯定你是在到家之後被割的?”

胡屠想了想:“差不多。”

察警:“當時有沒有發現身旁有什麼人?”

胡屠:“沒有。”

總共就問出這麼多。

察警感到這事情很詭譎,很詭詐,很詭祕。那個兇手是一個高手,他手起刀落,斬草除根。他無聲無息,無影無蹤……

辛遠同樣感到這事情很詭祕。他是寫小說的,對離奇的事特別敏感。胡屠一出院,辛遠立即去了他家。

辛遠問:“胡大哥,你仔細回憶一下當時的情況。”

胡屠:“當時就是那樣。我實在是喝醉了。”

辛遠:“你自己覺得可能是誰幹的呢?”

胡屠:“說出來不怕你笑話,我甚至懷疑……是被狗咬下來的。”

辛遠覺得這倒有可能,胡屠爬到了家門外,解開褲子撒尿,一條惡狗撲上來,一口把那東西給咬去了……

但是,辛遠並不死心,他感覺這事很可能和醜醜有關係。

於是,辛遠旁敲側擊地問:“你走在路上的時候,看沒看見身後有什麼尾隨?或者,聽沒聽到身後有什麼動靜?你到家之後,房間裏有沒有什麼異常情況?”

胡屠想了半天,說:“沒有。”

“別急,再想想……”

“……在出事之前,我好像做了一個夢。”

“什麼夢?”辛遠警覺起來。

“我夢見了一個小孩子,圍着我轉來轉去,讓我抱他……”

辛遠的心一下懸起來了。

辛遠有多次類似的經驗:

比如,一次他白天睡着了,手機耳機沒有關,那裏面播放的內容就變成了他夢中的情景……

出事前,胡屠偏偏夢見了一個小孩子,他在黑暗中圍着胡屠轉來轉去,是不是和醜醜有關呢?

星期天,天快黑的時候,辛遠碼字累了,出門到院子裏活動身體。

西天還有一抹暗暗的血紅。

他偶爾朝胡嫂家的院子看了看。胡嫂家沒有開燈,可能是怕招來蚊子。在暮色中,他看見胡嫂家黑糊糊的窗子裏,有一雙眼睛,正靜默地看着自己。

他打個冷戰,仔細看,竟是那個男孩。

這眼神他見過一次,在胡屠被割的那個夜裏,他和醜醜對視過一眼,只有一秒鐘,但是卻給辛遠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這眼神很複雜,不像是一個嬰兒的眼神。

辛遠避開很複雜的眼神,繼續伸臂彎腰踢腿。

過一陣,辛遠又擡起頭,看見那個男孩仍然在黑糊糊的窗子裏看着自己。

老實說,在內心深處,辛遠對這個男孩有幾分懼怕。

他儘可能迴避他,可是,越迴避越害怕。那男孩的眼神,時時刻刻閃現在他眼前。

你越離一個眼神遠你就越覺得它飄忽。

你越離一顆心遠你就越覺得它叵測。

你越離一個黑影遠你就越覺得它有鬼氣。

他憑着一個作家的直覺判斷,這個看似不懂事的小孩兒,一定藏有巨大的祕密。他要揭穿他,把一切弄個明白。

從此,他變得像偵探一樣敏感,細心,富於推理性,充滿想象力。

首先,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查清在那個男孩出現的日子,總共有三個從外地人到了小鎮上。

一個是木工老張的侄女,她是一週後走的。

一個是縣裏來的人,公事,住在政府招待所裏,他是三日後走了。

一個是江南來的老頭,賣竹器的。他是小鎮的老朋友了,每到這個季節他都來做生意,大家很喜歡他。他現在還沒有走。

這幾個人似乎都和那個男孩牽扯不到一起,都被排除了。

但是,必須承認辛遠的思路是對的。

後來,辛遠注意到最近發生了一個不被人注意的事件:小鎮上莫名其妙出現了一個收廢品的老太太。

她六十多歲了,臉上的皺紋很深刻,雙手很粗糙,一看就是喫苦的人。

她第一次收的是鄭家的廢品,一些舊報紙和幾個空酒瓶。她掏出錢來,都是皺巴巴的小毛票。

鄭家的老太太說:“不要錢了。”

“那怎麼行。”

“廢品,能值幾個錢,你不來收我們也得扔掉。”

“那謝謝了。”

對於小鎮的居民來說,她是個外來人,不容易,大家都挺同情她。

後來,誰家有了舊紙、廢鐵、破鞋、繩頭什麼的,就裝在塑料袋裏,擺在門口,等她拿走,沒有人要她錢。

辛遠悄悄跟蹤過這個老太太,發覺她總是心事重重,收廢品三心二意。他懷疑,收廢品僅僅是她的一個公開身份。

這天,辛遠又一次跟在老太太的身後。

她推着垃圾車朝前走,那車吱吱呀呀響。她走過一家又一家,拾起一個又一個廢品袋。她的嘴裏慢悠悠地喊着:“收廢品嘍。”

一個孩子跑出來,送來兩個酒瓶。老太太給了孩子幾張小毛票,那孩子樂顛顛地裝進口袋,跑開了。

老太太繼續走。

快到胡嫂家的時候,她繞開了。

辛遠忽然想到,這個老太太從沒到胡嫂家附近收過廢品,爲什麼?

辛遠一下就聯想到那個男孩,她與那個男孩有關係?

辛遠突然衝動起來,他要叫住她,單刀直入問個明白。她畢竟是成年人,有什麼話都可以談,當面鑼對面鼓。不像那個男孩,只會嗚嗚咿咿。

辛遠說話了:“哎……請您站一下!”

那個老太太慢慢地站住,回過頭來。

辛遠走過去,停在她的面前。他第一次和她這麼近,他把她看得清清楚楚。辛遠發現,不知是五官,還是神態,這個老太太和那個男孩竟有點相似。

她直直地看着辛遠。

辛遠開門見山地問:“你聽說過胡嫂收養的那個男孩嗎?”

老太太的臉像木頭一樣毫無反應,她淡淡地說:“什麼男孩?我不知道。”

然後,她不客氣地轉過身去,推着垃圾車走了。走出幾步,她又回過頭來,突然問:“你爲什麼跟着我?”

辛遠一下有點慌亂:“我……”

老太太:“你買廢品嗎?”

辛遠:“我不買。”

老太太返回來,一步步走近他:“那你賣廢品嗎?”

辛遠有點結巴了:“不,我沒有。”

老太太停了停,輕輕地說:“你有的。”然後,她指了指垃圾車,裏面有一堆亂蓬蓬的頭髮,人的頭髮,可能是在髮廊收來的,裹着厚厚的塵土。她說:“你看,我還收頭髮呢。”

辛遠確實好長時間沒有理髮了,他的頭髮很長。他訕訕地說:“我沒事兒賣什麼頭髮呀?”

老太太嘆了一口氣,說:“不賣就算了。”說完,她又走了。這次她再沒有回頭。

一陣風吹過,辛遠的長髮飄動起來,他感到天靈蓋發冷。他站在原地,一直看她推着垃圾車吱呀吱呀地走遠……

他在琢磨,這個老太太什麼地方和那個男孩長得像。

幾天之後,辛遠摸清了老太太的住址。

她住在小鎮西邊,在郊外,空曠的野地裏有一座孤零零的磚面土房,原來住着一個老道,後來老道死了,就空了。

她大多時候都呆在那間孤零零的房子裏,不知道幹什麼。偶爾她才推着垃圾車出來轉一轉,天很早就回去了。

她還和從前一樣,從來不到胡嫂家附近收廢品。除了辛遠,沒有人注意到這個細節。

觀察的越多,辛遠越堅定地認爲:這個老太太一定和那個男孩有某種聯繫!

當然,辛遠要上班,要寫小說,要喫飯睡覺,要上廁所,他不可能每時每刻跟蹤這個老太太。

一天,很晚了,辛遠又在構思一部短篇小說。

他的旁邊放了啤酒,一邊喝酒一邊打字。

啤酒走腎,很快他有了尿意,出了門。

外面漆黑一片。一條莫名其妙的狗又開始汪汪汪,辛遠至今不知道那是誰家的狗,也知道它在哪裏叫。

他一邊尿一邊看了胡嫂家一眼,他發現胡嫂家院子裏站着一個人。

他的尿意一下就沒了。

他繫上褲子,躲在陰影裏,仔細觀察,他終於看清,那個人正是收廢品的老太太!

她從胡嫂家的窗縫朝裏看,神態極爲詭異。燈光從窗縫照出來,照在她的臉上,白白的,很恐怖。

她在看什麼?

辛遠悄悄走過去,站在她的身後,突然大聲說:“你在幹什麼!”

膽子再大的人,被這麼突然一嚇,都會條件反射地哆嗦一下。可是,這個老太太卻沒有,她平靜地轉過身,看了辛遠一眼,半晌才說:“看一看,有沒有廢品。”

然後,她慢騰騰地走開了。

辛遠從窗縫看進去,醜醜正在沙發上看畫冊。

辛遠回到房子裏,一個字也寫不下去了。

他在琢磨:這個神祕的老太太到底在偷看什麼?她在看那個男孩嗎?她和他是什麼關係?同夥?天敵?

辛遠覺得這個老太太說的那句話很有意味:看一看,有沒有廢品。

辛遠總覺得,那個男孩陰暗、醜陋、骯髒、潮溼、怪異,鬼祟,不管他是變態、畸形的人,還是蔓延在現實生活中的某種病毒,抑或是大家傳說中的鬼魅,再抑或是某種超自然的異類,他的家園都應該是垃圾場。或者說,他就是垃圾精。他和人類對抗。

如果老太太用垃圾車把男孩收走,那真是適得其所。

老太太就是收服他的人!

辛遠覺得生活中出現了小說的味道。

睡到半夜,起風了,窗戶被吹得“啪啦啪啦”地響。

小英在睡夢中又好像受到了什麼驚嚇似的哭鬧起來。胡嫂被小英的哭聲吵醒了,她抱起小英輕輕地悠,爲她哼着搖籃曲。可是她還是哭,嘴裏含糊不清地喊着:“媽媽媽媽,打!打他!……”

房子裏漆黑,胡嫂覺得有點瘮人。

最近,胡嫂總是想,小英一直很討人喜歡,怎麼偏偏容不下醜醜呢?

不過一到白天,情況就會好很多。

上午,胡嫂爲胡屠織毛衣。她擡頭看窗外,小英正和醜醜一起追氣球。那是一隻綠色的氣球,而小英和醜醜都穿着紅色的衣服,一幅鮮豔的孩童嬉戲圖。

小英在咯咯笑,醜醜也在咯咯笑。天瓦藍瓦藍的。

胡嫂一下感到生活很美好。

當她又一次擡起頭的時候,卻嚇得大驚失色,兩個孩子追隨那隻綠色的氣球,跑到了院子外的水井邊!

那口井是附近居民的汲水點,很深。

小英離那口井只有一尺遠,一轉身就會掉下去。而醜醜正趴在井邊朝裏望。

胡嫂想喊又不敢喊,她不敢驚嚇他們。她屏着呼吸向兩個孩子走去,一邊走雙腿一邊不停地抖。

她悄悄來到他們身邊,猛地把醜醜抱起來,又用另一條胳膊夾起小英。

回到屋子裏,胡嫂把兩個孩子狠狠訓斥了一番。

小英大哭。醜醜則嚇得縮到屋角,老老實實地看着胡嫂。

自從這次以後,小英和醜醜再也不敢去井邊玩了。

小英對醜醜的排斥一直沒有根除。

她經常爲搶奪一個電動汽車,或者開關電視機,把醜醜撓出血。

可是,醜醜沒有打過小英。他的個頭比小英矮一點,但他的力氣應該比小英大,可他從來不還手。小英撓他,他就朝後縮。

大家都誇醜醜懂事。

小英的驚嚇一直沒有平服,夜裏她還是沒完沒了地哭,嘴裏喊着:“媽媽,打!打他!”……

胡嫂把小英對醜醜的排斥當笑話講給大家。孩子的事情,沒有人太在意。

只有一個人聽了後感到很驚怵,他就是辛遠。

他覺得小英對醜醜的異常反應,如果用醜醜不是一個嬰兒來解釋,一切都會變得很合理。可是如果醜醜不是嬰兒,他真實身份是什麼呢?

辛遠爲這個假想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天氣越來越熱,胡嫂託人從城裏買回來一塊布料,蔥綠色,看着就很涼爽,她要用它縫製一條連衣裙。

餵飽了兩個孩子,胡嫂在牀上擺了一堆玩具讓他們玩,然後,她拿上那塊布料,出門到裁縫店去了。

只有一百多米遠,她把布料送過去,再量量身體的尺寸,用不了十分鐘。

胡嫂進了服裝店,沒人。胡嫂朝裏面喊了一聲:“小馮!”

沒有人應。

她又喊了一聲:“小馮!”

還是沒有人應。

她只好離開。走到門口的時候,她又喊了一聲:“小馮,你在嗎?”

這次,她聽見小馮在裏面說話了:“是胡嫂嗎?你等一下。”

大約過了五分鐘,小馮才走出來。胡嫂覺得裏面好像還有一個人。她感到很奇怪:小馮在裏面幹什麼呢?

胡嫂:“小馮,我來做一條連衣裙。”

小馮掩飾着自己的不自然,說:“這布料真漂亮,挺貴吧?”

胡嫂:“其實很便宜的。”

小馮四處找軟尺。她好像有點心不在焉,反覆在一個地方翻了好幾遍。

終於找到了。她開始爲胡嫂量身。胡嫂叮囑她不要做得太瘦……

然後,胡嫂就回家了。

她家的院子很安靜,和平時一樣。悲劇沒有任何徵兆。

她走進屋子,看見醜醜在牀上玩玩具。他使勁地揪着一隻玩具兔子的耳朵,好像要把那耳朵揪下來。

小英不見了。

胡嫂就有點發憷。

她急步到各個房間看了看,沒有!地窖裏,牀底下,窗簾後,衣櫃中,都沒有。她傻了:“小英!……小英!……”

沒有迴音。

她跑到院子裏,院子裏空空蕩蕩。“小英!……小英!……”

她的眼睛一下就看到了那眼井。她幾乎在那一刻斷定了心愛的女兒就在那裏面。

她的腿劇烈地抖動起來,費好大的力氣才邁開步子。

來到井邊,她朝裏望去,一眼就看見了那件紅色的衣服。那是她的女兒。她好像是頭朝下掉下去的。

胡嫂一下就癱倒在地,嚎叫道:“救命啊!!!……”

胡屠是第一個跑過來的。

鄰居們很快也都跑過來了。

胡屠腰上繫着繩子,迅速下到井底,把可憐的小英抱上來。

小英的肚子不大,她沒有喝多少水,她是被嗆死的,鼻孔滲出幾滴黑黑的血。她額頭的血多一些,那是掉下去磕的。

小英已經死了。

胡嫂當場昏過去。

大家趕緊掐她的人中,忙乎半天,她終於醒來了,抱緊小英號啕大哭,又背過氣去……

小英的爺爺奶奶外公外婆都來了,他們肝腸寸斷,哭成一團。那情景極爲悽慘。後來,小英的屍體被放在她自己的小牀上。

鄰居們靜默而立,所有的女人都哭了。

醜醜好像第一次見到這種場合,第一次見到這麼多人,他老老實實地縮在牀角,膽怯地看着這一切。

辛遠也在場,他偷偷打量着醜醜。

小英的骨灰撒在了那個井裏。附近的居民一起動手把那個井填了,它成了小英的墳墓。大家不可能再飲用溺死小英的水。又鑿了一眼井。

胡屠沒心思去殺豬了,呆在家裏陪太太,胡嫂從早哭到晚。

日子一天天地翻過去,像掛曆一樣雷同,沒什麼異常。只是,辛遠發覺夜裏的那條狗叫得越來越急躁了。

天一黑,那條怪怪的狗就來到他家的門外,“汪汪汪”地狂叫,一直叫到天亮。

狗叫嚴重地影響了辛遠的睡眠。他曾經向很多人打聽那到底是誰家的狗,竟然沒有一個人聽到那通宵達旦的狗叫聲。

週五的晚上,那條狗又狂叫起來,聲音都嘶啞了,好像看見了人類看不見的什麼東西。不知道過了多久,那叫聲才低下去,低下去,最後終於安靜了,但是這種安靜讓辛遠覺得極不正常。

漆黑的夜裏,一定有什麼東西在活動,是什麼呢?鎮子裏只有那個男孩最可疑,可是他是個嬰兒,不會說話。再有就是收廢品的老太太了,太多太多的懸疑,只有去問她了。

第二天,辛遠朝小鎮西郊那座孤零零的房子走去。

這時候,已經是黃昏了,夕陽如血。一隻烏鴉在乾枯的樹上叫,這是天地間惟一的聲音。

辛遠輕輕推門進了屋。

電線那光明的觸角還沒有伸到這裏來。屋裏點着一隻油燈,很暗,一股黴味撲鼻而來。他乾咳了幾聲。

彷彿一下走進了一個很老舊的年代。

那個老太太在炕上坐着,好像在想什麼心事。屋子裏擺放的大多是廢品。最讓辛遠討厭是那一堆堆人的頭髮,落滿了灰塵。

辛遠的到來,她毫不驚詫,似乎早在她預料之中。

老太太頭也不擡地說:“你一個寫小說的,不好好寫你的書,爲什麼像個偵探?”

“直覺告訴我,你的事,比小說更離奇,既然讓我碰上了,我就想弄個明白……”

“唉!……” 老太一聲長嘆,然後陷入長久的沉默。辛遠沒有說話,看着她。

“三十二年前,我生了雙胞胎。我生他們的前一個月,丈夫就暴病身亡了……”

辛遠大氣都不敢出,生怕落下一個字。

老太太:“山裏人,日子苦,好不容易把他們兩個養活了。可是時間長了,我漸漸覺得不對頭,他們的身體過了兩歲就不再長了,很怪……”

老太太:“這樣的事,世上肯定再沒有了,偏偏發生在我家。”

老太太:“我一個女人,又是個寡婦,沒有力量養他們一輩子。後來,我把他們遺棄了。那一年,我給他們煮了滿滿一鍋粥,讓他們喫,然後我哭着就走了,從此四處漂泊,像野狗一樣給自己尋食……”

老太太:“很多年過去了,我的心裏一直放不下他們,又回到山裏一次,發現他們都不在了。聽一個村裏人說,兩個孩子有一個死了,死在山路上,被他看見,他就地挖了一個深坑,把那孩子的屍體埋了。另一個下落不明,不知死活。我四處尋找,終於聽說有一個神祕的男孩出現在以太小鎮,我就來了……”

辛遠一下瞪大了眼睛:“你是說,胡嫂撿到的那個孩子是你的?並且他不是嬰兒,實際上已經三十二歲了?”

老太太嘆口氣,然後點了點頭。

“胡嫂家的那些事都是你的那個‘孩子’乾的?”

老太太頭更低了。

三十二年!這個古怪男孩今年三十二歲了,跟辛遠弟弟同歲,1989年出生。

一個三十二歲的人,擁有嬰兒的面孔,周圍人把他當孩子,可是他卻有着中年人的心智,這是多麼可怕的事。

他的身體、外貌永遠停留在嬰兒時期的狀態。 他的大腦正常發育着,成長着。 他洞曉人情世故,但是他的眼睛永遠像嬰兒一樣純淨。他懂得男歡女愛,他有成熟的慾望,但是他的永遠像嬰兒一樣弱小。

他嫉妒雄壯的男人和漂亮的女人;他沉迷母性;他仇恨幸福的孩子,仇恨跟他爭奪愛的真正的孩子。他不想向世人吐露真相,他害怕承擔責任。

他怕被人看成是怪物,當猴耍。他怕遭到這個世界的歧視和利用。

他躲在嬰兒的世界裏,享受這個世界的母愛。由於外表和內心日久天長的衝突,他極度變態。他小肚雞腸,他陰險毒辣,他嗜殺成性,他恐怖非常。

辛遠一下想通了,以前的疑惑,現在都順理成章了。

真相大白了,可是辛遠卻不知道該如何面對眼前的一切……

突然,他聽見窗外有響聲!

辛遠擡頭一看,竟然看見了男孩的那張醜醜的臉!

那張臉,一閃,就不見了。他跑出去四處看,沒有臉,只有荒草。

男孩像他莫名其妙地出現一樣,又莫名其妙地失蹤了。

男孩真實身份暴露後,全鎮譁然。

胡屠恨得咬牙切齒,他發誓要把那個男孩煮了。

一傳十,十傳百,消息蔓延開來,大家陷入極度的恐慌。

白天,人們三三兩兩地聚到一起,談論這個可怕的男孩,以及如何找到他?天黑後,各回各家。在睡覺之前,每一家都要拿着最尖利的器具在自家屋子裏裏裏外外搜查一遍……

巴掌大的地方,他能藏到哪裏呢?

牀下,房頂上,抽屜裏,衣櫃裏,井裏,墨水瓶裏,菜窖裏,電腦裏,天花板裏,訂奶箱裏……都翻遍了,就是不見他的蹤影。

也許,他一直躲在某個正常人無法涉足的暗處,目睹大家怎樣搜尋他……

男孩一下成了小鎮的焦點新聞,所有人都在談論,所有人都在咒罵那個人不人鬼不鬼的東西。那些日子,大家一見到陌生的小孩兒就有一種恐懼感。

實際上,不僅僅是以太小鎮,方圓幾十裏都在傳說着那個可怕的男孩。還有人專門從很遠的地方跑到小鎮來,打探更細節的內容……

男孩徹底消失了,連一根頭髮都沒有留下,連一個腳印都找不到,連一聲咳嗽都聽不見。

大家除了憤怒,沒有任何辦法。大家都以爲那男孩再也不會回來了。

一天上午,周義給辛遠打電話,他說:“我搞到了一個算命的軟件,能算出一個人的前生前世。你把你的生日時辰告訴我,我給你算算。”

辛遠說:“我對這種遊戲最不感興趣了。”

周義:“玩玩唄。”

辛遠說:“哎,你如果很閒,就給那個男孩算算吧。”

周義:“不知道他的生日時辰,沒法算。”

辛遠想想說:“也是。”

周義要放下電話了,辛遠不死心:“你就按他被胡嫂撿到的那個時辰算吧。”

周義:“那不會準。”

辛遠:“我覺得不會錯。”

沒過一會兒,周義就打電話過來,辛遠急急地說:“你算的真快,那個男孩前生是什麼?”

周義突然卡殼了。

辛遠:“你說呀!”

周義低低地說:“我算了,很奇怪,他沒有前生。”

辛遠心裏一冷。

怎麼就這樣巧?連算命軟件都跟着湊熱鬧。

半個月後,沒有前世的男孩突然在以太小鎮官網上出現了。在那個既不溫暖也不寒冷的虛擬世界裏,他說:

我不是鬼。

我是一個永遠長不大的嬰兒。

你們這個世界,很高大,很威武,很粗糙,很冷酷,而我,其實很弱小,這個世界伸出一根手指,就會殺死我。

而那個狠毒的女人,她竟然遺棄了我們兩個親兄弟,我們生生世世都不能原諒她。

本來,從她扔掉我的那天,我就和她斷絕了血脈關係。可是,當我絞盡腦汁,耗盡能量,竭盡全力,爲自己開鑿出一塊可以苟延殘喘的空間,她突然又出現了,來戳穿我的來歷和祕密……誰最清楚你生命的死穴?當然是製造你生命的人。

現在,我沒有出路了。

我不是鬼,我要是鬼就好了,天上,地下,四面八方,都是出路。

但是,我堅信我也不是人。從我懂得思考自己是什麼東西的時候起,我就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東西。像我這樣的怪物,早該在這個塵世上消失。

以太鎮的人,我知道你們恨我,等到八月十五月亮圓的那天,我會自己銷燬自己。只求你們一件事,把我埋掉。

這些內容周義也看到了,他給辛遠打電話,怕怕地說:“這個男孩反覆說他不是鬼,我怎麼覺得……”

辛遠冷笑了一聲:“一個人越強調他沒醉越說明他醉了。同理,一個人越強調他是鬼越說明他不是鬼。”

周義:“你的意思是……”

辛遠:“我也糊塗了。”

兩天後就是陰曆八月十五。

這天清晨,全鎮人都早早爬起來,四處觀望,四處打探。

終於有人驚呼,小鎮北郊一個農民看護莊稼的窩棚着火了。人們馬上就猜到了什麼,傾巢而去。

大家遠遠看見那熊熊大火,越燒越旺。

大家三五成羣,拉拉扯扯,終於走近了窩棚,那火都快燒盡了。

有人上前扒開灰燼,終於露出一個屍體,一個小小的屍體,黑乎乎的,像燒焦的土豆,令人不忍目睹。

天高雲淡,秋風瑟瑟。

收廢品的老太太跌跌撞撞地跑來了,她坐在那男孩的屍體旁嚎啕大哭:“我苦命的孩兒啊!我一次又一次地害死了你啊!……”沒有一個人跟着落淚。

大家把那男孩埋了,埋得很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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