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優雅”中摔了跤

我的親朋好友,新交舊識,都一致認爲我這輩子是爲當老師而來的,我帶過的實習老師不止一次說過講臺上的我最美,我的好幾批猴娃這樣警告我:“玉米,你敢不當老師試試!”只是一路走來,竟也收穫幾次投訴。今天的投訴故事,與“優雅”有關。

                                ————就當題記

德高,身正,是老師們孜孜不倦的追求,因爲這是一個老師“優秀”的最基本配置。前幾天,隨意瀏覽公衆號,一篇題爲《讓教師從‘優秀’走向‘優雅’》的文章提醒我,當下,老師還應該“優雅”,而“優雅”,首先源自有閒暇的校園生活。只是,教師能有閒暇的校園生活嗎?

“微信”時代下,老師有多少個工作羣呢?每個工作羣有多要信息需要回復,有多少工作需要快速完成呢?QQ,微信,釘釘,每一個信息無不急急如律令,老師能“優雅”嗎?

再想“微信”時代前,老師“優雅”了嗎?念及此,心好像被什麼咬了一口,真實地疼了起來,往事,清晰如昨。

我喜歡“優雅”地工作

小時候,耳濡目染母親總能“在最短的時間裏用最好的方式達到最佳的效果”,鮮見她有手忙腳亂之時,很是佩服。1993年,我從師範學校畢業,正式參加工作。那年起,每個學期開學前後的半個月時間裏,我都在竭盡全力去思考一個問題:怎樣纔可以讓學生都快樂地忙起來,自己卻能“悠哉遊哉”地渡過一個學期?

事實證明,只要你清楚前進的方向,全世界都會給你讓路。我“悠哉遊哉”工作的前15年光陰裏,收穫不小:代表學校參加各種優質課比賽,隨筆論文有若干篇獲獎或公開發表,年度考覈連年爲優秀等級,多次被評爲優秀教師、優秀班主任、優秀中隊輔導員、標兵班主任等等。當然,最令我竊喜的是,遇到的學生大都與我天生有緣,他們對我敬畏有加,可親可近,而且,非常能幹。

我偶爾會問問自己,當初死活不願意當老師,到底是哪根神經搭錯線了?

不曾想,有一年,我卻被同事直接投訴到校長室了。

我在“優雅”中摔了跤

那一年,因爲我所在的私立學校被老闆轉賣,新舊老闆的教育理念區別比較大——從28人的小班陡增至48人,班主任要兼兩個班的語文科教學。志不同,不相爲謀,我向一所百年老校的實驗學校投出了求職簡歷。

來到新學校的第一個學期,我一如既往地工作,也一如既往地收穫着工作帶來的喜悅:參加街道語文老師說課比賽獲第二名;參加區級綜合實踐活動設計比賽獲二等獎;任街道四年級語文組備課組長;我在校內開設的“語言藝術”課外興趣小組,每個星期都有新生加入,因爲孩子們課後總是在向同學炫耀“玉老師的課太好玩了”兼誘惑“你也到玉老師那個班去吧”。以至於有老師開玩笑:“玉老師,再這樣下去,我的興趣小組學生就跑光了!”我的興趣小組從個位數猛增到三十幾人,每個年級都有,爲了更好管理,學校給興趣小組增加了一名老師。

我慶幸自己又一次選對了學校,心想,就在這裏好好幹到退休吧。可是,生活怎麼可能總是對你展開笑臉呢?

一個陽光明媚的上午,我上完課回到辦公室,發現校長助理在等我:“玉老師,校長辦公室有請。”細想自己沒有什麼工作失誤,更沒做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之後,我100%地認爲校長一定是打算對我“委以重任”,於是,邁着輕快的腳步來到校長辦公室。

踏入校長室的那一刻,我明顯感覺氣壓偏低:教導主任一臉嚴肅地站在校長旁邊,校長呢,臉拉得很長,很長。主任示意我在長沙發坐下後,就和校長一左一右地挨緊我坐下。

“玉老師,我們接到了老師們的投訴!說你工作態度極差,別人都忙忙碌碌的,你卻整天悠哉悠哉的!”沒有什麼過渡語,向來有話直說的返聘老校長帶着怒火開門見山向我轟炸。

啊?什麼?投訴?我工作態度差?有沒有搞錯?

不容我插話,一旁的教導主任抖了抖手中的一沓卷子,用嚴厲的、急促的,且比平時高的音量對我說了:“這是你們班的期末複習檢測卷,我們檢查發現,那道‘給文段加標點符號’的題目全班幾乎都留了空白。這說明你在平時課堂中沒有認真落實基礎知識,課後沒有安排時間幫助學生消化,考前更加沒有針對性地引導學生認真複習每個知識點……”

聽到這裏,教導主任快速地一張一合的雙脣在我眼前模糊了,我分心了,將場景切換回到了測試前後。測試前一個星期,試卷就發到了我的手中,但是我鎖起來了。我擔心自己抵不住誘惑去看裏面的題目,而一旦看了,我會情不自禁地漏題給學生,或者在課堂上巧妙滲透部分難題。如果這樣,我平時對學生強調的“寧可考個真實的零分,也不要虛假的滿分”不就是自欺欺人了嗎?更可怕的是,我會慢慢投機取巧——上課會重點講試卷中的題目,這樣一來,我就會把自己尊崇的教育理念“教是爲了不教”拋到九霄雲外之後,而學生們“聰明伶俐進來,呆若木雞出去”就不遙遠了。所以,測試的卷子,我都是在考場和孩子們同時看到的,不,準確地說,我比部分孩子晚看了一兩分鐘——分發且提醒注意事項後我纔看的。

那一次測驗的巡考中,我發現超過三分之二的學生把那道“給文段加上標點符號”的題目漏做了。可是我一點兒也不着急,反而有點兒偷着樂,儘管那道題佔了4分,平均分會與另外兩個班的距離拉大,但是有什麼比逮到一個對學生終生有用的教育契機更有意義呢?如果這次我提醒,下次我提醒,他們什麼時候才能學會自我提醒呢?誰能保證一輩子都有一個智者在學生身邊給予完美的提醒呢?“教是爲了不教”嘛!於是,我不動聲色地回到了講臺,美滋滋地構思講評試卷時教育學生的劇本,一定會讓他們終生難忘,保證他們不會在同一個地方摔跤兩次。嘿嘿,只等試卷發下來……嗯,我承認,自己甚至都有點迫不及待地想看到他們懊惱之後恍然大悟的表情了。

可是現在,我好不容易捕捉到的一個教育契機被歪曲得面目全非。試想,“給文段加上標點符號”也不是四年級新學的知識啊,怎麼會是我上課的職業操守問題了呢?再說,如果學生基礎知識不過關,那是亂填一氣纔對啊,怎麼會統一留空白呢?爲什麼不是他們沒有養成獨立審題習慣的後果呢?

想到這裏,我試着向教導主任解釋:“主任,監考時我就發現了,但我覺得……”可是,一句話還沒說完,一旁的校長站了起來,用激動得跑了調的聲音制止了我:“玉老師,你別再說了!我們瞭解過了,你課間不落實學生的背誦作業;放學不留下學生補補課,而是和學生說說笑笑地離開學校;午休,別的老師都在批改作業,你卻和學生一起呼呼大睡……”

經校長這麼一說,我才如夢驚醒,確實,我的工作方式與同事們區別有點兒大:課間,我們學校的走廊和老師辦公室是一片沸騰——老師們抓學生背古詩、背英語單詞、背數學概念,我在閉目養神或者喝水望着窗外冥想;午休,陪睡的老師們幾乎都捧着一沓作業上來,一邊呵欠連連一邊執着地批改到起牀鈴響,我卻安排班幹部管好紀律後和學生一起進入夢鄉;課外活動課,我會放下所有的事情,帶着學生來到幾乎空無一人的運動場,玩遊戲,打籃球,瘋跑;放學,老師們送學生出校門後大都返回學校給學生輔導功課,聽說有的甚至到周圍住宅燈火通明才離開學校,我卻和學生一起從校門聊到十字路口說“再見”後在燦爛的夕陽陪伴下回家……

我想告訴校長:課間不抓學生來背誦課文,是因爲早讀和課堂我已經基本落實了,個別不過關的,有互助小組會見縫插針地幫忙落實。而短短的課間10分鐘,孩子們有自己的安排,而且,讓他們玩一玩,除了能更好地迎接下一節課的到來,還能讓他們學會如何與他人相處,進而培養他們人際交往的能力……

我也想告訴校長:午休不批改作業,是在迫使自己高效起來,讓自己“在規定的時間裏做規定的事”,同時,我也堅信“會休息的人才能更好地 工作”,要不然,爲什麼絕大多數老師在參加工作前溫柔如水而參加工作後都脾氣急躁、聲色俱厲了呢?

我還想告訴校長:放學不留堂,是想培養孩子專心聽獨立完成作業的習慣,因爲,沒有誰可以幫他們補補貼貼一輩子;同時,和孩子們一路走回家,可以收穫很多課堂上無法收穫的教育祕訣,所謂“高手在民間”,孩子們的各種奇思妙想很多時候就是我們老師苦思冥想卻無法獲得的教育金點子;更重要的是,按時回家就能按時喫飯,充分休息,養足精神迎接第二天的工作……

可是,看到年近70的老校長因爲我已經氣得滿臉通紅,我什麼也說不出來,有鐵一般的事實在,有同事的證言在,說什麼都是狡辯,“清者自清、濁者自濁”,就讓時間來解釋吧。

最後,校長語重心長地說:“玉老師,從今天起,好好工作,雖然我們不採取’末位淘汰制’,但學校是很重視期末成績的!”

我咬着雙脣,努力睜大眼睛不讓眼淚掉下來,低着頭匆匆離開了校長辦公室。很清楚地記得那一天,是元旦前夕,距離期末考試還有一個星期。

期末閱卷結束了,在去飯堂喫午餐的路上偶遇了校長,老人家問我:“玉老師,怎麼樣,你們班和另外兩個班的成績沒有拉開太遠的距離吧?”我告訴校長,我們班的平均分排在第二,與第一名有近一分之差,高出第三名好幾分。校長愣了好一陣子,接着說:“嗯,如果不是我們考前找到你做了思想工作,你們班是不可能考出這樣的成績的!”

我在心裏笑了,很想告訴老校長:如果一名教師一整個學期的工作態度都不端正,整天無所事事悠哉遊哉,只在期末考試前拼搏一個星期就能考出好成績,那不就說明一個學期20個星期太長了嗎?而如果一個老師在領導的思想教育下,只需努力一個星期就能讓學生考出相對理想的成績,應該多多複製纔對呀。因爲這樣,老師輕鬆,學生開心,那什麼心理健康諮詢就不需要了。

但是,我什麼都沒說,只在心裏悄悄下了決心。

我還是想“優雅”地前行

新學期,工作沒有什麼改變,只是我變得小心翼翼的了,站在講臺上,信心明顯不足。更可怕的是,在常規“崗位練兵”課中,我執教的《自然之道》被領導和科組老師們批得分文不值後,失眠症纏上了我,尤其是週日晚,我幾乎是睜眼到天明。

那個學年暑假前一個月,我向學校遞交了辭職報告。這一回,正副校長同時約我談話。年過花甲的主管教學的副校長一臉慈愛,說學校很珍惜我,說我工作有方法,樂意寫也樂意說,學校很需要這樣的老師。年逾古稀的老校長也開口了,說到哪裏都是工作,“就熟不就生”纔是良策。

客觀地說,兩位校長待我都不薄。記得參加說課比賽時,兩位校長多次陪同我修改教案,恰到好處地幫我補充現代教育理論並融入學校的教育理念和特色,有時候甚至還在就餐路上折回聽我試講。尤其是老校長,剛入職時,體諒我離家遠,天天讓我搭乘公司配給她的專用小車到學校,直到我搬到學校所在的樓盤住下爲止。

我能感受到,兩位校長是把我當成了自己家中的晚輩那樣來關心和疼愛的,所謂“愛之深責之切”,我是知道的。再說,我一點兒也不愛折騰。上一次的離職,是新舊交替之間教育理念的反差讓我難以適應,但這一次,學校的教育理念沒有變,是我的心變了:都說“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而若真有疑,爲什麼不給一個解釋的機會呢?教育,如果需要“因材施教”,那爲什麼教的方式不能“百花齊放,百鳥爭鳴”呢?

我婉言謝絕了兩位校長的挽留。世界上沒有兩片完全相同的樹葉,也沒有一種包治百病的神藥,教育的複雜性決定了其方式的多樣性,也決定了教育是不可以依葫蘆畫瓢般簡單粗暴地複製的。

新的學年開始了,很幸運又一次如願選擇了自己心儀的學校。開學後的一段時間裏,經常接到原家長們發來的信息——

孩子們說:媽媽,學校爲什麼要換老師呢,我們都很喜歡玉老師啊!

孩子們說:媽媽,我能轉學到玉老師教書的學校讀書嗎?

孩子們說:媽媽,體育課的自由活動時間,我們總是一起玩玉老師教過的遊戲,用這個方法來懷念玉老師。

孩子們說:媽媽,如果我們變乖了,玉老師還會回來嗎?

孩子們說……

幾乎每一條信息都能讓我熱淚盈眶,只是我知道,回不去了。但孩子們不知道這些,他們執着地默默地用他們獨有的“乖”方式在呼喚着我回歸——

我的家門口,隔三差五地就掛着一袋美食,有時是一個哈密瓜,甜勝蜜;有時是兩個蘋果,脆又香;有時是一瓶飲料,潤如酥……但是,沒有任何文字,我也沒有調查,默默地和着淚水享受着孩子們的情義。

我一遍遍地告訴自己:有的時候,放手也許是一種懦弱,也許是一種無奈,也許還是一種無法表達的愛。如果選擇留下來,我還能堅守“教是爲了不教”嗎?還能是孩子們心中的那個“玉老師”嗎?

新的學校裏,我一如既往地在看似“悠哉遊哉”的狀態下工作:早午飯,我給自己二三十分鐘細嚼慢嚥;課外活動時間,我會帶學生到操場進行各種體育鍛煉,他們離開操場後,我會自己在籃球架下跳投100次;週末,我會爬爬山,看看電影追追連續劇,或者索性來個懶覺,心血來潮,報個書法班、吉他班……

只是,我的學生很忙,因爲我很依賴他們:學校大隊部找我安排工作,我會說:“等等,我找負責的班幹部過來,他們比我更清楚。”有什麼突發的任務,我總是對班幹部說:“這個老師不會,看你的了!”有時候,連作業佈置都是課代表設計的,座位安排是他們協調的。班級有很多事務我不知道,不知道垃圾袋放在哪裏,不知道圖書櫃裏有什麼書,不知道執勤崗位有幾個更不知道具體安排在哪裏,主題中隊會前我也不知道中隊長準備了什麼……哪天有班幹部請假,我一定會“腦短路”,幾次束手無策之後總算學會了安排“補位”小幹部,終於不需要時刻盯着學生也不會心驚肉跳的了。學生習作中這麼給我畫像:“……玉老師聽說班上有人打架後,不慌不忙地站起來,先慢慢地喝了小半杯茶,再換上高跟鞋,這才邁着優雅的步子向教室走去。因爲她知道,打架的人早就被同學拉開了,班幹部們也一定在調解中……”

到新學校的第二年,我評上了廣州市優秀中小學班主任,很清楚地記得當年學校有30名班主任,名額只有一個。也是那一年,學校派我到上海蔘加爲期8天的“全國班主任高級研討班”學習。接下來,我成功通過了小學高級教師資格評審,闖入廣州市“人才引進”名單,成功落戶廣州。

不得不說,“忙”確實是老師們的工作常態,且越來越忙了——外人能看到的“忙”已經不少——把生病的孩子放在教室外再講課的,在飛機上、地鐵上批改試卷的,在醫院掛着點滴依然批改作業的,午夜12點後還在耐心回覆各種信息的……那些看不到的“忙”,還有多少呢?

什麼時候,老師們能大大方方地“優雅”起來呢?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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