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思與海

無論前途後路,不必去看

任由自己沉溺在搖籃中

如同搖曳在海上的扁舟

——荷爾德林

人類迷戀又恐懼海洋,特別是來自內陸的人。

德國詩人荷爾德林出生在一個內陸國家,直到1801年12月,在前往法國波爾多的途中,他才第一次見到大海。在嚴冬時節,他跨越了冷峻的法國奧弗涅,到達了山坡上的葡萄園,從那裏他可以眺望多爾多涅河和加龍河,而這兩條河流又匯成了吉倫特河,一同流入大西洋。荷爾德林的詩作《追憶》歌頌了他看到大海後的驚訝之情。

冬日的嚴寒澆不滅荷爾德林對海洋的熱烈嚮往之情,他寫下了給大海的讚美詩,而美國小說家赫爾曼·梅爾維爾一生都在寫作海洋的故事。對海洋的嚮往和熱愛,當然不止荷爾德林和梅爾維爾,從泰勒斯、尼采、歌德、謝林、黑格爾,再到伍爾夫、惠特曼,乃至印象派音樂家德彪西的《大海》,他們的作品中無不洋溢着海洋的波光。

美國哲學家戴維·法雷爾·克雷爾也是如此,他出生在美國的一個內陸州,但很快便有機會去海邊。和所有人一樣,自從去過一次海邊,他便止不住地反覆前往,去海邊游泳、曬日光浴、收集漂流物、探索海岸線、饕餮海鮮,然後酣然入夢。如果海上風平浪靜,他便會仰面漂浮於水中,任由腦中浮現各種奇思妙想和連篇詩句。他不僅有一副被海上日光曬得發紅的棕色肌膚,而且專門寫了一本書獻給海洋——《哲思與海:一部詩意的哲學隨筆》(以下簡稱《哲思與海》)。

《哲思與海》以全新的海洋視角重新解讀人類文明。長久以來,由於偏愛內陸的安全感和思維方式,哲學家日益放棄了對海洋的探尋,轉而將它交給了海洋生物學家、探險家和詩人。但是,詩人偶爾會連同精神分析學家一起,將我們帶回萬物的本源——海洋。人性、神性、悲劇性、無邊的災難之海與有限的生命,伴隨這些主題,讀者可以跟隨克雷爾這位集詩人、思想家和大海深度癡迷者於一身的哲學家,在泰勒斯、柏拉圖、亞里士多德、荷馬、荷爾德林、梅爾維爾、伍爾夫、惠特曼、尼采、海德格爾、謝林、費倫齊、弗洛伊德的論述中探尋人類與海洋的複雜關係,揭示我們的衝動、焦慮、死亡和愛。

《哲思與海》的寫作深受桑多爾·費倫齊的著作《塔拉薩:生殖力理論》一書的啓發。弗洛伊德在1920年之後提出了“毀滅與死亡驅力”的學說,而桑多爾·費倫齊就是弗洛伊德的摯友和門徒。在本書裏,“毀滅與死亡驅力”被理解爲海洋在迫切地召喚我們,喚我們迴歸本源。費倫齊認爲,人類有一種向海洋迴歸的的傾向,萬物終將回歸大海。似乎,一切都將埋葬在黑格爾的“普遍要素”之中。此外,由於哺乳動物的胚胎是在羊水中妊娠,而羊水又恰好是胎兒在母體中孕育時所需的生理鹽水,據此,費倫齊認爲,這是人類在生理髮育過程中需要找到海洋替代物的表現。在費倫齊看來,海洋不僅是生命的發源地,而且也是最終歸宿。由於海洋對生命,尤其是對哺乳動物施加了引力,因此它們終將歸於大海。

《哲思與海》是一位的哲學家漂浮於海上的冥想之旅。克雷爾的冥想頗爲隨性,它富有想象力,且全憑直覺,雖靈敏但毫無邏輯可依,甚至還有點兒“消極被動”,就好像在海上隨波逐流。這本書也有着莫里斯·布朗肖所說的“碎片化寫作”的風格。在這種風格下,創作的過程並非像寫說明文那樣可以預見。也許你需要一點冒險,才能跟隨他踏上這迷人之旅。就如同,大海呈現在我們眼前的,並不總是溫馴的感覺,經常是一副與此截然不同的樣貌,可以說是一副災難的面孔。克雷爾沉迷的古錫拉島,其地質歷史就是一個火山噴發、地震和海嘯不斷重複的演化過程。

最後,請允許筆者引用克雷爾《哲思與海》一書結語部分講述的一個故事:

如果可以的話,我還想談一個話題,它與邂逅或冥想無關,我仍然沒有辦法完全理解它,只能瘋狂地努力尋找計算性思維的替代物。我想說的是“搖籃”。我認識一個非常漂亮的女人,她是一位經驗豐富的潛水員,她曾告訴我她不怕溺水。

她說,對她而言,世界上最自然的事情就是留在海底、 放棄呼吸。

毫無疑問,她說的都是真心話。

她不是吹噓,也沒有虛張聲勢。

我擔心她。

她卻煩惱於我對大海缺乏信心。

當我仰浮在巴洛斯海灣時,我讓自己沉溺在大海的懷抱中,玩了一個小遊戲。我閉上眼睛,在這種狀況下儘可能地放鬆呼吸,讓自己儘量長久地漂浮在泛着漣漪的海浪中。透過我的眼瞼,太陽是明亮的橙色,海面一片平靜,令人感到安心。現在我沒有感覺到漂浮,也沒有上升到空中;現在我感覺身體在慢慢轉動,像指針劃過錶盤。我疑心那無法感知的水流會緩緩將我帶向東方,去往那海中凸起的金字塔狀的岩石,海灣在這裏戛然而止。我腳下的靛藍不再只是顏色,而是純粹的深度,其深處充滿未知,而這些未知大多是我的想象,它們並不存在於愛琴海。我總是很快就睜開眼睛。我認爲閉眼已經有30分鐘了,但其實只過了2分鐘。或許只有30秒?太陽還在之前那個地方沒有移動。手錶的指針也幾乎沒有轉動。那個金字塔形狀的岩石仍然在遠處,或許像我閉眼之前一樣遠。

我想起那個從我生命中消失的美麗女人。在我的想象中,她正在微笑,那笑容在諷刺與祝福間搖盪。我朝着羞怯的海岸出發。

不管海洋帶給我們的是嚮往還是恐懼之情,筆者永遠記得,許多年前的某個寒冬的下午,也許是心血來潮,也許是蓄謀已久,風塵僕僕的我與暗灰色大海的首次會面,潮溼鹹腥的海風撲面而來,那種感覺難以形容、難以描述,卻永生難忘。而你也許此刻應該應該放下這本書,立刻出發,向着海洋的方向出發,回到那個我們最初的來源之所,也許它也是世間萬物的萬源之源——它充盈着海洋,蒸發成雲朵,成爲雨點落入大地,又匯成溪流湧入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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