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銅器:感覺自己萌萌噠

物道君語:

青銅器承載的歷史不只是厚重和深沉的,還有天然可愛的情致。

從人與動物的相處,看到青銅器天真的魅力。

一觀千百年前的動物世界。

不久前,三星堆再次震驚世界,有大黃金面具殘片出土。比2007年同從三星堆遺蹟發掘的金沙大金面具還要大出很多。

作爲一個貴重金屬極其稀缺的國家,黃金製品在先秦的中國極爲罕見。三星堆的金子從哪裏來?《馬可·波羅遊記》說中國遍地黃金。若真如他言,那不是青銅就是黃色琉璃,絕非黃金。

新鑄造的青銅是如黃金耀眼璀璨的,歲月卻使得其淪爲黑綠色的鏽蝕疙瘩,銘記時代變遷,散發着見證者的氣質。

三星堆遺蹟發掘出的青銅器種類豐富,而且與中原風格迥異。不只有面具人像,還有動物雕塑。

這座引項仰首、活力生動的銅雞代表了神話傳說中的“天雞”,在引吭高歌、呼喚日出,帶給人間無限光明。



說到青銅器,人們的印象中不是厚重恢弘的巨鼎,就是莊嚴肅穆的酒尊。但其實除此之外,動物也是鑄造青銅器的題材,工匠們依照動物的樣子而鑄器,需要反覆觀察所塑動物的行動姿態。在沒有攝影技術的上古時代,能惟妙惟肖的再現是極難的。

然而隨着歷史發展,人們對動物的認識發生變化,所鑄造青銅器的動物形態,也隨之人爲演繹而改變,審美和意趣的變換,使得青銅器以愈發多樣的形制誕生於世。

現在就來看看這些以動物爲主題,尚有稚趣的青銅器都是什麼樣的。

   仰望,是美的開始

最初,青銅器是種禮器,用於祭天祭祖,有十分莊重嚴肅的意味。一段時間後,在不同審美、地域等因素的影響下,產生了十分有趣的形制。

那時的貴族們鍾情這種器物,將它塑造各種形狀,在其上修飾各種紋飾,滿足自我審美。特別是以動物爲主題的青銅器物愈發精緻。

在古代,人們與動物特別親近,《詩經》中有“雞棲於塒。日之夕矣,羊牛下來。”的描述,是民衆與動物共處的情節。

至於王公貴族,更是將一些動物當寵物。周朝王子頹,將錦緞披在牛身上,稱爲“文獸”,寵養待遇甚於貴族。這種情致也自然影響到青銅器的鑄造。

自殷商中晚期始,出現越來越多動物樣式的青銅器。如大象、犀牛、鱷魚、貓頭鷹、豬、牛、馬、貘等爲造型的器物。雖然當時的工藝水平有限,但匠人們依然通過細緻的觀察,不同角度的理解,抓住不同動物的各自特點,刻畫惟妙惟肖。

出土於湖南安化的虎食人卣(yǒu),就是非常有趣的一件器物,其形態爲一隻坐着的老虎抱着人。虎口大張,人卻淡然冷靜的將頭伸到虎口之中;老虎表情猙獰,瞪着眼睛不下口,反而有點呆萌。

定格這一瞬間,並非是展現虎喫人的慘烈,人表情從容,看來更像是做某種儀式。

上古人認爲虎口是生死的分界,此處人的形象可能是巫師,通過將頭伸入虎口,就可以穿越生死,引領魂魄昇天。現今世界的一些原始部落中,巫師依然將獸頭戴在頭上,達到人神合一。


雲南的大象前一陣上了熱搜,一路向北覓食,從西雙版納浩浩蕩蕩奔往昆明。印象中的大象是雲南的專屬,實際上它曾在中原腹地廣泛棲息。

《呂氏春秋》記:“商人服象,爲虐於東夷”,說明在商代黃河流域還是大象棲息地。河南簡稱爲“豫”,這個字的本意就是一個人牽着一頭象。安陽殷墟不光發掘的卜辭說殷商人喜歡抓大象,而且還出土了脖子上掛有鈴鐺的小象骨骼。當時的大象已然成爲貴族寵物。


於是人們將象形鑄成青銅器。在湖南省博物館就藏有一商代象尊,象鼻高高捲起,鼻尖處飾有精緻臥虎。其腹部中空,可將酒從背部口注入,從象鼻處倒出。原本器蓋上還鑄有一小象,但已失佚。

器物刻畫傳神,見大象雙眼圓睜,象耳警覺的支起,一副瞠目結舌的表情。象身體肥碩,四肢壯實,氣勢雄壯。


器物整體滿布花紋,將逼真的造型和華麗的紋飾交融;設計合理,將多種動物有機的組合搭配於器物上,情趣十足。


象尊主要鑄造於商後期,法國吉美博物館就收藏了同時期的象尊,體量很大,風格圓潤,小小的耳朵,不成比例的短鼻子朝天翹起,圓圓的眼睛很是可愛,造型滑稽,促成一種無辜的表情。


鴞鳥俗稱貓頭鷹。在民間,因其叫聲淒涼,被認爲是不祥之物。《詩經》中就有“鴟鴞鴟鴞,既取我子,無毀我室”的感嘆。

但在殷商,它卻是人們所鍾愛的。《史記》中說,簡狄吞了玄鳥蛋,之後誕下商王祖先契,於是玄鳥成爲殷商的圖騰。雖然是個傳說故事,但在人們心中,鴞就是玄鳥的原型,是人所崇拜的靈禽,貴族便將其形鑄成青銅,守護自己。



安陽殷墟婦好墓出土了一對鴞尊,它擡頭挺胸,兩耳高冠,目觀天際,一副傲視一切的神采。爪子粗壯有力,與下垂的尾巴形成三足支撐於地。

在鴞鳥後腦有半圓形蓋,其上有一隻小鴞作爲提手。尾部則是鴞面紋,大眼尖喙,將貓頭鷹的特點寫實呈現。一鴞尊,三隻鴞鳥的加持,可謂構思巧妙。


古代鴞鳥象徵戰神,這座鴞尊的主人,就是一位女戰神,名聲顯赫的女將軍——婦好。她幫助商王南征北戰,擴充疆域,抵禦東遷的古印歐人,主導中國歷史上最早的伏擊戰。如此看來,用鴞形容婦好是再合適不過的。

其實貓頭鷹也有可愛的一面,山西博物院有一鴞卣,也是一種酒器。其造型爲兩隻貓頭鷹背靠背站立,器蓋爲首,有四足撐地。整件器物圓潤敦實,紋飾直截了當,尖喙、大眼睛與翅膀的羽翎紋就將鴞的特質素描出來,凜然威武又“呆萌”可愛。



青銅不光流行於中原,“蠻夷小邦”也好鑄器,創意十足,顛覆原有印象。

龍形觥(gōng),是殷商西北的方國所鑄的青銅器,作爲盛香料和酒的祭器。器物呈龍舟狀,前窄後寬,背部是弧形長蓋,龍頭揚起,有瓶形的兩角,呲牙咧嘴,神態猙獰。這樣的設計是爲了吊起熱酒時,方便水汽從口中散出。


器物雖以龍定名,外形和紋樣的取材於鼉。鼉俗稱豬婆龍,就是揚子鱷。乾隆帝有詩:“風吹鼉鼓山河動,電閃旌旗日月高。”上古戰爭,人們用鱷魚皮蒙鼓,稱爲鼉鼓,擂奏疆場。

鱷魚顯然不爲司空常見,人們就難以具體觀察,加之對龍的崇拜,在浪漫的想象中,於是“人造”的龍就出現了。

殷商時代的青銅器,大都厚重粗獷,體量宏大,用於祭祀,彰顯威嚴。匠人最直觀的將青銅的肅穆和造型的天真相融合。它們表情厚重嚴峻,卻造型稚趣

這些青銅器保留着原始崇拜的遺風,最爲天然。在人們還在仰望着動物的時代,崇拜就是他們最認可的美。


   平視,只爲看見真實的美

西周時代的青銅器則走向簡約端莊,雅緻寫實。

在陝西眉縣就出土的一隻造型小巧的西周盠(lí)駒尊,外形極爲寫實,恰如一隻栩栩如生的馬駒,身體勻稱,安靜的站立着,憨態可愛,沒有誇張的表現。因而使它成爲,中國第一件準確具體表現馬體態的青銅器。


胸前醒目處鑄有銘文,記載周王初行執駒之禮,並稱贊“盠”養馬有功,受到周王賞賜的歷史事件。

“執駒”其實是爲馬駒舉行的“成馬禮”。先秦時期,戰馬稀缺,因而天子十分重視養馬,甚至親自參加執駒儀式。也就是這樣纔有伯樂、九方皋、秦非子等“相馬人”聞名於世。

如此寫真的鑄器在西周很時興。


在第一代晉侯燮父的夫人墓中就發掘一隻豬尊,其形體肥碩,豬嘴凸出,雙耳斜聳,目視前方,好一隻眉清目秀的二師兄。背部開口,可向內注酒,與盠駒尊相似,只在腹部兩側裝飾圓形火紋,典雅美觀。

外露的獠牙、背脊的鬃毛仍有野豬影子,但在周朝,豬已被馴化。

人們千百年來與動物關係密切,隨着社會的進步,也將動物爲我所用,不經意間,與人類一起見證歷史滄桑。而它們舒雅可愛,被映照在生活中,也成爲無可替代的存在。

匠人通過近距離觀察,才能如此精準的寫實模像。對於動物,人們已經從曾經的薩滿拜物,轉爲對之司空見慣,將生活的再現,當作最真實的美。


   有了創作,美便成了審美

至春秋戰國時代,青銅器的工藝性加強,以動物形象作爲器物的局部裝飾,成爲時尚。


1923年在河南新鄭出土一對鶴蓮方壺,是春秋中期器物。其壺蓋四周裝飾盛開的雙層蓮花瓣,是三晉青銅的特質。蓋頂立一翽羽欲飛的仙鶴,器宇軒昂,生姿勃發,有成仙求壽之意。


春秋戰國的青銅器趨於實用,動物形象用於美觀修飾,體量嬌小,精美玲瓏,刻畫細膩,提升古人的生活審美,悄然記下了流行一時的情趣。

有些動物與人一直有交集,但它們不同於與人關係密切的牛羊或家禽,它們與人類社會有一定距離,但又不時會被提及。

犀牛,它們也曾生活在中國腹地,這種溫順又龐大的食草動物,雖然難以圈養繁衍,但人們對它的依賴卻不曾少。屈原在《九歌·國殤》“有操吳戈兮被犀甲,車錯轂兮短兵接。”人們就利用犀牛皮作爲鎧甲。


從殷商時代的小臣艅犀尊到西漢的錯金銀青銅犀尊,犀牛一直是鑄器主題之一。但立意、造型、情趣都發生劇變:古拙質樸到細膩寫真,呆萌可愛的微笑到沉着冷峻的神情,它們的表情也代表了人對歷史變遷的表情;千年間,犀牛外形沒有什麼改變,而人們對它的詮釋卻因文化的更迭而更迭。

古時動物與人類活動區域很近,給了匠人細心剖析端詳的機會,既能還原動物形態,又與器物用途相得益彰,照應着人與動物相處的和諧。

然而在寫實之上,人們的審美有了飛躍。從忠實的複製,到爲我所用的創作,創作呈現的美,纔是最能被理解的。美應該是源於生活,高於生活,發掘美的過程便成了審美的躍遷。


   想象之後,是創造美

青銅器不光形制借鑑動物,其上裝飾紋樣的參考更甚:夔(kuí)紋、龍紋源自蜥蜴、龍;蟠螭(pán chī)紋、蟠虺(pán huǐ) 紋則源於蛇;或直接以動物命名,蟬紋、鳳鳥紋、象紋等。而最爲熟知的饕餮(tāo tiè)紋,有說是貪食的饕餮,實則不然,它也是源自切實的動物。



饕餮在《呂氏春秋》、《左傳》等古書均有記載,最初是指人名或部落名,因他們原始彪悍,被冠以此惡名,後世用來形容貪食,龍生九子之一的饕餮才演化成臆想的神獸。

那麼饕餮紋是源自何物呢?

實際上,古人取材關注當下,源自生活,然而藝術高於生活,因而不同的饕餮紋源頭各異。


外旋角源自盤羊,內旋角源於羚牛,瓶形角則源自赤麂。這些動物都曾與人類密切接觸,基於此才進行演繹、變化、創造,不同的動物毓秀了那裏的人,不同的地域也造化了多樣的生物,在多彩的生命中就承載着繽紛絕倫的靈魂。

在習慣以動物爲線索的創作後,人們的審美終究歸於以人爲本,再天馬行空的想象,也不過爲人所用,於是從審美出發,參考着這些朝夕與共的可愛動物,去創造美的無線可能。

   在青銅的動物世界,看見美的歷程

青銅的使用本就是人類發展的一部分,動物與青銅器的關係,就是動物與人的觀照。

幾千年人類文明史中,我們曾對自然恐懼與敬畏,便將動物鑄成青銅,藉此“辟邪免災”,加強自身的安全感。


隨浮雲浪跡,萬世飄零,人類的旅程磕磕絆絆。從矇昧走向智慧文明,一步步學會與動物相處共生。從象徵崇拜,到器物的藝術創想,青銅器型的發展在歷史上劃出痕跡,藹然可親的默默綿延。


古代傳說貘食鐵和銅,傳入日本後,稱之爲食夢獸

《列子》有云:“天以萬物供人。”

如同是大自然賜予人類的無價之寶,它們的生榮死滅與人類息息相關,在青銅上,還能依稀看到動物曾與人類共處的影子,從它們與人的關係,便能揣摩一個時代的浩渺。

這些饒有情趣的青銅器,記錄了在人與動物相伴的歷史脈絡中,從幼稚緩步走向成熟的審美髮展觀,有時可愛,有時威嚴可怖,時而頂禮膜拜,時而又成爲我們遐想的切入點。伴隨人類一步步對自然的深入探查,也對照着自我,書寫下美的歷程。

人對動物的態度也映照在青銅這般永恆之物,它們的單純和質樸散發着天成的靈性。須知,人本就萬物生靈之一,生共榮來、和諧共處或許纔是每一個生命圓滿的道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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