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國演義》真的是篡改歷史嗎
瀟 水
你可能知道,《三國演義》原本的名字叫《三國志通俗演義》,從名字就能看出它跟《三國志》這本史書關係密切。
這一講開始前,咱們先來做個測試,《三國演義》裏這八個著名段落:桃園三結義、溫酒斬華雄、三英戰呂布、過五關斬六將、借東風、苦肉計、華容道、空城計,哪些是歷史上真有的,哪些是小說家虛構的?
對不起,沒有一個是歷史上真有的,統統都是虛構。《三國演義》裏還有大量移花接木、添油加醋的情節,擊鼓罵曹、三顧茅廬、火燒新野、單刀會之類,都是真假參半。
那《三國演義》真的是篡改戲說了《三國志》嗎?
我的答案是否定的。《三國演義》不是《三國志》的通俗講史版本,而是比《三國志》晚1000年的中國人,用《三國志》的基本框架和人物作爲史料,進行細節填充,從而講了一套自己的故事,是一次大膽的文學原創。
從《三國志》到《三國演義》究竟發生了哪些變化?這種變化是怎樣發生的?爲什麼要變化?這一講,我們就來討論這三個問題。
很多人討論兩部書的差別,很容易陷入辨別歷史真僞的大坑,這是很繁雜的任務,但在我看來,《三國演義》跟《三國志》最根本的區別,不在於瑣碎的細節差異,而是它從羣雄逐鹿主題,切換到君臣大義主題。
《三國志》只是講英雄逐鹿,彷彿一場公平競賽,《三國演義》則是劉備討伐漢賊——也就是曹操,謳歌忠義之臣。
《三國志》成書於公元三世紀末的西晉,它其實是三部史書《魏書》《吳書》《蜀書》的合集。雖然三本書並列,但開頭是《曹操本紀》,《吳書》《蜀書》裏的劉備和孫權,就只是“傳”,顯然是把曹操、曹丕建立的魏國看作正統,蜀和吳都是給曹家當配角的,被曹家驅逐、征討。劉備的定位也只是一個偏霸。更何況,魏國的主要對手其實是吳國,蜀國是三家裏最弱的。
但《三國演義》把重心放在了劉備這個三國爭霸的落敗者身上,書的核心是匡扶漢室、討伐漢賊。上一講講到小說的核心內容,第二和第三部分,劉備和諸葛亮作爲領銜主演就可以看出來。
這裏我要特別提醒你注意,《三國演義》最後一段的收場詩。
這首詩核心的是這一段:
樓桑玄德本皇孫,義結關張願扶主。
東西奔走恨無家,將寡兵微作羈旅。
南陽三顧情何深,臥龍一見分寰宇。
先取荊州後取川,霸業圖王在天府。
嗚呼三載逝升遐,白帝託孤堪痛楚!
孔明六出祁山前,願以隻手將天補。
這詩裏說得很清楚,曹操專權,使得漢室江山都歸了曹家。而劉備和關羽、張飛、諸葛亮前撲後繼匡扶漢室,是補天的偉大事業,可惜沒有實現。
《三國演義》跟《三國志》還有一個本質的不同,它是用小人物的人情世故,取代了大人物的韜略智謀。
比如故事開篇,史書上有一段是袁紹、劉表聯盟與孫堅,兩派勢力之間的戰爭,其實是政治競爭和遠交近攻策略的體現。到了《三國演義》則降維改爲虛構的大家搶玉璽,因爲爭奪玉璽而形成聯合和戰鬥,而具體搶法簡直類似小販搶生意。
還有,在《三國志》裏,楊修是死於太子爭位的問題,他是曹植最得力的競選支持者,在曹操最終選擇長子曹丕爲太子後,就需要削弱曹植一系的勢力,避免兩個兒子因勢均力敵而發生內訌。楊修之死完全是曹操的政治安排。但《三國演義》裏的“楊修之死”,完全是一個曹操嫉賢妒能的故事。
又比如劉備討伐荊州,《三國演義》不談地緣政治目的,而只強調劉備爲二弟關羽和三弟張飛報仇,過程中也高調虛構了活捉和處死殺害關羽、張飛的兇手。這更像是民間幫派打羣架的視角。
對比幾部古典小說,《紅樓夢》是大人物待在大人物家裏,《金瓶梅》《儒林外史》是小人物待在小人物家裏,而《三國演義》,是大人物跑去按小市民的規則生活。
弄清楚了《三國演義》跟史書《三國志》的這兩點重要差別,你可能就會想,都說成者爲王敗者爲寇,明明是曹魏滅掉了蜀國,劉備功敗垂成,歷史過了1000年,曹操和劉備的公衆形象,怎麼會發生逆轉呢?大人物的謀略又怎麼變成了小市民的生活呢?
其實,直到唐朝,人們對曹操的態度,都是很中性的。唐詩裏歌詠與曹操有關的銅雀臺,只是歷史風流雲散的單純感慨而已。
比如王勃的詩“金鳳鄰銅雀,漳河望鄴城。君王歡愛盡,歌舞爲誰容。高臺西北望,流涕向青松”。只是感慨曹操曾經風光一度,但如今臺上只剩白頭歌女。杜甫還誇過一個姓曹的人是:“將軍魏武之子孫”。顯然是把曹操看作有面子的英雄。
對曹操的口誅筆伐,宋朝是個關鍵。說書藝人和程朱理學完成了一次合謀。
在北宋蘇東坡的記述裏,小孩聽說書人說三國故事,當時叫“說三分”,他們聽見曹操敗就高興,聽見劉備勝就大喜。蘇東坡說,當時婦孺百姓都認爲曹操是奸,劉、關、張和諸葛亮是忠。注意,這個記述特別強調的是小孩和婦孺百姓對歷史人物的認識。蘇東坡自己寫《念奴嬌·赤壁懷古》,則依舊是感嘆“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
而官方態度,也發生了微妙變化。苗頭首先出現在司馬光編寫《資治通鑑》時,雖然也用了曹姓魏國的年號來標識相關的紀年,但他在書中議論說,我這是不得已,實際應該是秦、漢、晉、隋、唐,對於三國時期,不得不取魏國,來記述三國之事。這是士大夫第一次表達“魏國”其實不算正統的意思。
宋仁宗時期,是程朱理學創始人的程顥、程頤兄弟步入仕途的時候,他們倆用理學更加絕對地詮釋了儒家的君臣大義。
到了南宋初期,朱熹編《資治通鑑綱目》的時候,乾脆用劉備的年號“昭烈皇帝彰武元年”,來接上一年的漢獻帝最後一年的年號。相當於以劉備的蜀漢爲正統。他解釋說,把劉備跟在漢高祖劉邦和光武帝劉秀後面,是因爲魏國是篡位而建立的,吳國是割據政權,昭烈皇帝劉備是漢朝中山靖王的後裔,纔是名正言順。朱熹提出來的這個觀念,被簡稱叫“昭烈繼漢”。漢昭烈皇帝是劉備的諡號。
程朱理學既然要講君臣大義,就要選擇批評的靶子。秦朝統一六國以後,中國歷史上有兩個階段的篡亂時代,一是曹操父子建立的魏朝乃至兩晉南北朝,一是唐末的五代十國。雖然曹操父子私下對漢獻帝其實很優待,乃至結爲姻親,比起後代心狠手辣的篡位者要和善得多,但宋朝人追篡亂的源頭,是拿曹操開頭,把後面當作效仿者。
曹操落得這樣,大約是印證了孔子那句話:“始作俑者,其無後乎。”他作爲“首篡”,被看作引發了後繼的惡性循環。
而且,朱熹強調昭烈繼漢,他生活時代的皇上趙構應該很高興。趙構自己沒有兒子,他當然希望未來接班的總會是祖上趙匡胤的子孫,不至於是別的姓氏。
於是,我們看到,一方面是民間開始熱起來的“說三分”,另一方面,是官方和程朱理學對君臣大義的高調張揚。宋代民間和官方態度一致轉向,上下異口同聲,一路推動着“蜀漢是忠,曹魏是篡”的主題,走到了最終《三國演義》成書。它不完全是創作者個人的突發奇想,而是歷史和文化思潮互相激盪的結果。
而三國演義的大人物按小人物原則做事,跟它的成書過程有很大關係。
《三國志》的作者陳壽,做過蜀國的官員,等到蜀國投降以後,在司馬氏的晉朝,仍舊做着高官。他對於三國政權的君主臣子,具體政治和軍事韜略是很熟悉的。
從《三國志》發展到《三國演義》,中間很關鍵的一環,是宋朝元朝民間的說書人和雜劇作家們,最終由平民作家羅貫中整理創作而成。所以,三國故事是在說書場、戲臺上豐富起來的,充滿了市井智慧,跟陳壽的士大夫眼界完全不同。這個問題我們在後面的課程裏還會詳細講。
把《三國演義》看作是史書的通俗演義,你會覺得它背離歷史真實,胡編亂造。意識到《三國演義》是利用歷史原型進行文學創造,你才能真正理解它主題在歷史中的流變,人物在流變中的豐滿過程。甚至,由於《三國演義》的反哺,《三國志》裏那些面目模糊的帝王將相,獲得了超越時代的生命力,並且成爲了中國人的人格榜樣。
附錄:《三國演義》最後一段的收場詩
高祖提劍入咸陽,炎炎紅日升扶桑。
光武龍興成大統,金烏飛上天中央。
哀哉獻帝紹海宇,紅輪西墜咸池傍!
何進無謀中貴亂,涼州董卓居朝堂。
王允定計誅逆黨,李傕郭汜興刀槍。
四方盜賊如蟻聚,六合奸雄皆鷹揚。
孫堅孫策起江左,袁紹袁術興河梁。
劉焉父子據巴蜀,劉表軍旅屯荊襄。
張燕張魯霸南鄭,馬騰韓遂守西涼。
陶謙張繡公孫瓚,各逞雄才佔一方。
曹操專權居相府,牢籠英俊用文武。
威挾天子令諸侯,總領貔貅鎮中土。
樓桑玄德本皇孫,義結關張願扶主。
東西奔走恨無家,將寡兵微作羈旅。
南陽三顧情何深,臥龍一見分寰宇。
先取荊州後取川,霸業圖王在天府。
嗚呼三載逝升遐,白帝託孤堪痛楚!
孔明六出祁山前,願以隻手將天補。
何期歷數到此終,長星半夜落山塢!
姜維獨憑氣力高,九伐中原空劬勞。
鍾會鄧艾分兵進,漢室江山盡屬曹。
丕睿芳髦才及奐,司馬又將天下交。
受禪臺前雲霧起,石頭城下無波濤。
陳留歸命與安樂,王侯公爵從根苗。
紛紛世事無窮盡,天數茫茫不可逃。
鼎足三分已成夢,後人憑弔空牢騷。
(選自知識服務平臺得到課程《瀟水講透三國演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