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生死之間 ——中元節憶父

中元節到了。突然意識到那個曾不管打我、寵我不斷喊我乳名的父親,離開我很久,很久了,若是精確的用時間確認,八年半之久。父親從我身邊永久地消失,消失的無影無蹤。他那看着我毫無光澤的眼神,跟着一起消失;被我撫摸的乾枯的手,也從我的手中滑落,垂落在那兒,很僵硬地搖動兩下,永久的消失了。

這個不爭的事實折磨我很久很久。我始終認爲父親就在眼前,在身後用充滿愛的眼神看着我,可是轉臉望去,緊閉的門告訴我,父親的確去世了。他不可能像韭菜那樣,割了又發,而人的離世,屬於一去不復返,怎麼可能再生呢。

記得一位外國作家說:“死亡不是截肢,而是徹底結束生命。”是的,父親的離去就像是冬雪在春天融化一樣;濃霧遇到太陽一樣。除了音容笑貌,肉體和靈魂都已離我遠去,不是我大哭不止就能留得住的。

父親病重期間,我們做子女的在醫院精心陪護,期望每一次手術都能產生奇蹟。不料,愈演愈烈,父親一日不如一日。對於神靈,抓不着看不見,自己小時候曾不幸染病,母親請“大仙”來家施法,折騰了好多次;父親亦是跋山涉水,恭敬看着“風水大師”指點陰陽宅的不足之處,不惜重金求“大師”補救。最後,醫院的醫生醫好了我的病,壓在父親心中的一塊石頭終於落地,而母親則跪在耶穌像前不停念着:“感謝神!”

這樣的情形沒成想會重演。大姐帶着我和妹妹一同到了一位老太太家,仙家附身後,我衝着這“仙家”長跪不起,請求用我的生命換來父親病的好轉。大姐看着我,哭了。大姐知道,醫術再高超,也治不了父親的病,轉而求救其它。這老太太“仙家”離身後,拍拍我的肩:“要是早來一年,你父親就沒事了。”聽後,我失聲慟哭。

然而,記憶沒有隨着死亡消失。每次進入母親的房間,我都會看着牆上父母的合影,我有時候情不自禁喊了父親,轉瞬,淚如雨下。原來,我總認爲父親還活着,還在這房間裏走動。父親生前的枕頭已在父親下葬時一起燒了,包括他生前一些衣服,部分衣服留給我及哥哥穿(地方風俗)。父親原牀前的牀頭櫃早已消失,每次進房間我都第一時間對着那個方向轉頭望去,那上面有各色各類的藥物。妹妹爲了減少回憶的痛,房間內除了空調,都換了一遍。母親感到陌生,也深知妹妹的良苦用心。我經常是坐在母親的牀沿上對着牆掃視,陷入回憶。在房間裏不停走動,揪心的痛。房子裏空氣,都像一把利刃,稍有不慎就會割傷我的神經。

日子一天天過去。我不再嚎啕大哭,觸景傷懷會淚眼婆娑,會想起父親在世的點點滴滴。對於父親來說,死其實是種最好的解脫,掙脫了病痛的折磨,也是一種了結。妻子安慰我:人死不能復生,況且你也盡孝了。大女兒安慰我:爺爺已經不在了,我們都很悲哀,你也要保重身體。於是她們慢慢地忘卻了悲痛,各自在自己的生活、學習領域裏一如既往,早已忘卻了父親的離世,似乎父親的離世是很久遠的事情,不再提及。只是小女兒逐漸長大,每每會對着我說:“什麼時候給爺爺上墳?”我抱起她,輕聲地問:“你想念爺爺嗎?”小女兒撫摸着我那日漸稀疏的頭髮:“想啊!”

父親離世二個月後,小女兒呱呱落地。血濃於水,還是在撫慰我不安的心,對於小女兒來說,她如何能回答得出。

時間定格在2013年3月26日,永遠難以忘記。看着父親已經斷飯,喊了幾聲方纔微微睜眼,看了一下眼前,又閉上眼,一句話也不說。大姐的意思可以把父親送回老家了,葉落歸根。二姐私下給我說,父親不想回家,她通過問父親的話,再以父親搖頭點頭搖頭來判斷。我一時陷入兩難境地:我縣城的房子在父親生病前賣了(來省城居住),諾大的面積,好容易才遇到一買主(買主在非洲經商)。哥哥的房子在五樓,沒有電梯,着實不便。加上父親病了,母親就提前說要把父親送回鄉下,縣城的墓地也就沒有來及去考慮。

二姐坐在車後排,我抱起瘦骨嶙峋的父親,聽不見他的呼吸,小心翼翼把他放在二姐懷裏。母親坐在副駕駛,我驅車往老家方向駛去。路上,二姐爲了讓父親知道這是回家,不停在父親耳邊說:我們回家了,帶您回家看看。父親後十來年都在妹妹家居住,與母親一起包攬妹妹家的生活雜物,包括接送小外甥女。晚年生活,可謂是其樂融融。

在陌生簡陋平房的走廊裏,父親躺在牀上,牀確切說也是簡易。全村來看父親的人絡繹不絕,我應酬着,心生怨意,總覺得父親需要安靜,雖然接納村人的好。村人很多人是流着淚,有的控制不住,發出聲來,我的心就慌亂不堪,唯恐驚醒迷糊中的父親。稍微冷靜,我也意識到自己是在自欺欺人:父親在世的時間已是按秒計算了。

村東頭一位大娘蹲下來,抓住父親那不能動彈、僅剩下皮包骨手,鼻子一把淚一把,父親睜開眼,看了一眼,廢了好大勁,那句“嫂子”終於沒有喊出來。一個生產隊從小和父親長大的一位老人來此,父親見到後,費力張開嘴,哆嗦着擠出兩個字:“發友”。這是父親近十天的第一句話,也是離開人世的最後一句。然後,閉上眼,不再說話,任憑周圍人們不斷輕聲呼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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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叔從集鎮上請來理髮師傅。我輕輕托起父親的頭,師傅一邊給父親理髮,一邊對我說:“你父親是個大好人,只可惜走的太早了。”接着放下手中的剪刀,搖了搖頭:“這個時代,這個年紀不該走的。”淚花已經從他臉上滑落,我們都無暇擦拭。這幾天我出奇的平靜,以至於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懷疑自己爲不孝。旁人都潸然淚下,自己眼睛卻爲何如同泥塑?我靜靜的看着父親,剛理完頭髮的父親顯得異常安靜,經過清洗並用乾淨的毛巾擦拭後的頭髮顯得很有光澤,不像一個馬上要離開人世的頭髮。父親的牙齒、頭髮以及奪人的氣質,是我們做子女的驕傲。當然,父親的果敢性格及喫苦耐勞的品質,強拉硬拽般把他的兒女們一一從農村走出去,雖然沒有大富大貴,但總歸是逃離了“農門”。

就這樣,父親在家待了兩天。二姐說,父親看了房頂,有不滿的意思,她又猜測父親要回城。我知道,這一切都無法改變了,況且母親骨子裏想着百年以後也要回農村安葬,畢竟縣城土地流失太快,沒有容身之地,念想總歸留在生活大半輩子村莊的土地上。

父親依然打着點滴,卻不進飯食。母親對着我們說:“不要難受了,估計今夜就會走掉。”

大姐原準備留下來陪父親最後一程,看父親最後一眼,因爲她也感覺到父親難撐過一夜。只是,我那哥哥一句話,我也不知道哪句話把大姐氣哭了。大姐在這看起來索然無味,心裏大概又抱着僥倖心裏,想着明早再過來吧,晚上回家也是也能緩解一下傷心情緒。豈不知,大姐這一走,父親悄然離逝,她再也沒有看上一眼,成爲大姐心中永遠的悔。

28日夜晚,對我來說是個不眠之夜。母親看着父親的樣子,就讓我們兄弟兩個把父親的牀挪到正當門,頭迎着門。我跪在地下,用手撫摸着父親早已乾癟的臉,我眼裏噙着淚水,卻始終沒有滾下來。父親生病期間,我天天偷偷在一個沒人角落裏哭,這樣的日子,算起來11個月。連日的陪護,我有點疲倦不堪。母親心疼我,讓我去牀上眯一會,又讓哥哥也去休息一會。母親一人呆呆坐在那裏,已是春天,平房裏散發出的潮氣沒那麼寒。房子是大姐在一個月前,找人突擊蓋起來的,我當時在醫院,哥哥在哪裏,無從問起。若是大姐是男孩,我的人生定會改寫。同樣,大家若是男孩,父親不可能那麼早離我們而去。

我躺在牀上,藉着昏暗的燈光看着頭頂,想起從前的房子是父親一手蓋起來的,每一塊青石板都是他用平板車從山上拉回來,而山離我家來回上百里的路程,午餐就是兩個玉米饅頭,喝的是帶着笑臉向路邊人家討來的幾大口井水。牆的來源是土,父親拉了多少車土,恐怕他自己都記不清。大姐有時候說,要是自己是男孩,能給父親減輕多少生活中沉重的負擔,比如蓋房子要用的土。

父親終於不行了。那會我早已蹲在牀前,因爲我壓根睡不着。我兩手抱着父親,試圖想讓他再呼吸一下,可是一切都是無用功。父親還是離開了。母親一晚上問了父親好多句:“可有什麼要給孩子們說的?”連呼吸都很困難的父親,如何回答母親,抑或說早已沒了知覺。母親扶着父親的頭,我一手輕輕按着父親微張的嘴脣,把早已準備好的白糖,一點一點放進去,直至他的嘴巴慢慢閉上。哥哥哭了一聲。29日凌晨四點。父親竟這樣,走了,享年七十二歲。父親走的很安詳,菸灰色的臉成爲我最深的記憶。我覺得我生命中很大一部分走了,隨着父親,被帶走了。一個人的生命看起來很長,然在惦記他的親人那裏,經過不斷分割,生命終於變得短暫起來。

途徑南方一寺廟,虔誠拜佛,求寺內大師給父親點一盞長明燈。選了個好日子,到了另一佛教勝地,祈求父親能在另一世界遠離病痛。爲逝者點燈做法的人很多,看着那些黯然失色的人羣,我深知,這失去親人的痛苦不是一朝一夕能減輕的,而消失更不能。

父親的離去,讓我整日以淚洗面。精神惡劣到抑鬱、睡眠障礙,不得不強制自己進行情感轉移,可是事倍功半。

斯人已去,世事恍惚,“人生長恨水常東”。翻飛的淚雨、不盡的悲痛、無限的哀思,並不能喚回哪怕是偶爾的回眸。

曾經鮮活的生命,今日長眠地下,過去生動的人,如今化爲雲煙。再也不能遇見了,再也不會出現了,只能翻着照片,看着舊物,淚眼朦朧的睹物思人。

這個世上最悲痛的事莫過於,生死離別,再也看不見,陰陽相隔,從此不再見。看着身邊的至親離去,卻無能爲力,除了哭泣,別無他法。

中元節來臨,由於時下種種原因,前往墳前祭奠已成奢望。父親的離去,未留隻言片語,是我這輩子的遺憾。自己兒時的頑劣,少時的頑固,成人時的不努力等種種令父親擔憂的言行舉止,此刻湧上心頭,心裏五味雜陳。

天空雲朵很大,很多,很白。這邊連着我,那邊又能延伸到父親的墳塋。可是,中元節之前,我始終無法前往。

有些痛苦可以隨着時間而逐漸忘卻。而喪父之痛,註定要伴隨我,時而眼淚奪眶而出,時而駐足遠方,思緒萬千。想起那個牽着我的小手,在農田裏、大河邊行走數遍的父親,他真的離我遠去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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