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遺言

父親節卻姍姍來遲,儘管早了夏至兩天。

朵朵白雲鑲嵌在藍藍的天空,河水被一羣游泳愛好者拍打地波浪起伏,岸邊高大茂盛的樹冠,把水面映襯成綠色的粘稠狀。幾隻白鷺掠過,幾位攝影愛好老者捕捉到了這精彩瞬間。

這畫面似曾相識?河水、白鷺像是複製了我小時候坐在家鄉大河邊的情景,而那些攝影老者,又像是我父親的影子,在我眼前不斷晃動,一時間眼前變得模糊起來。

父親走了九年,沒有父親的父親節也跟着過了九年。只是最近兩年來不再過分沉湎於悲痛中,看似接近了冷靜。然追憶的過程不能太長久,否則淚如雨下的情緒足以令我數日難以走出喪父之痛。

母親曾說,都過去好多年了,翻過這一頁吧。

或許時間真的是最好的良藥,慢慢的最近這兩年我慢慢不再沉浸於痛苦之中,甚至於父親會從我的腦海裏也會短暫地消失。也許是因爲父親在另一個世界裏希望我過得很好,不必再惦記着他。我也深知,陪護好母親纔是我如今的最好選擇。

很多老人臨終都會有遺言,這是不爭的事實。我會聯想到這樣的畫面:一個奄奄一息的老人,被人扶着,牀前跪着老人的孩子們。老人開始交代後事,斷斷續續的,生命走到了終點,把未了的心願告訴與晚輩。突然老人的手垂了下去,再無聲息,最後的幾句話就成了遺言。大到皇家,小到百姓,幾乎無一例外。父親從發病到離開我們的那一刻,他都沒有交待過任何一件事。我想,父親的遺言終究成了解不開的迷。

學會感恩,一生無憾,這是父親生前爲人的準則。滴水之恩,湧泉相報,父親時刻教育我們幾個要懂得感恩,念着他人的好,不要過河拆橋。一個人成長和成熟的過程中,會得到別人的幫助,也會受到不程度的傷害。但是對一些過往心懷怨念,而應該學會感恩和原諒。感恩在困境中幫助過我們的人,是他們讓我們堅定了信念;寬容那些傷害過我們的人,是他們讓我們懂得了生活。

做爲子女的我們,一如既往地遵從父親生前的教導,在生活的打拼中不忘方向。原以爲能言善辯的父親,總會在彌留之際給我們交待三言兩語,奈何父親沒有留下隻言片語。天堂裏的父親是否會爲自己沒有留下遺言而後悔?父親走了的這幾年,這個疑問經常縈繞着我,除了大姐夢見父親向她索要生活用品外,再無其他夢中相聚。我這才恍然大悟,父親真的走了,未留下任何牽掛與不捨。

多年來對父親的思念,使得我經常夜不能寐,每每跪在被雜草覆蓋的墳前,才感到由衷地孤單。任憑紙幣被風捲起,在空中肆無忌憚地飛舞,聽不見父親半句迴應。或許父親生前就做了決定:在生命垂危之際,不言不語,不給兒女留下絲毫牽掛。這就是他最完美的遺言。

父親的舉動顯然是明智的,他的緘默或許是因飽受病痛的折磨沒有一絲精神讓他訴說,也就無遺言可言。

母親在父親去世後,埋怨父親沒有留下遺言,以至於老家自己栽種的大樹在哪裏,成爲母親一段時間的難題,只是她沒有擔憂幾畝薄田,雖然已被他人租賃作爲廠房之用,畢竟母親懂得田地是國家的。

那年葬完伯父,父親沒有立刻返城,而是帶着我在田裏走動。那些田地、河灘都顯得那麼陌生,無論是參天大樹還是乾癟的枯樹,讓我感到陌生。直到父親突然病倒,我纔想起當時父親把家裏的樹一棵一棵地指給我認領的情景,那是父親離開的徵兆啊!當數年後,再次糾結父親沒有留下任何遺言的時候,這才捶胸大哭,他的行動就是遺言。只是那時父親的遺言我壓根沒有太在意,那些樹最終成了什麼樣子,不得而知。我哪裏記得起我們家的田地,更不要提及什麼樹,我的記憶始終停留在大學以前的老家。

看似父親的遺言有了定格。其實冷靜下來,父親的遺言還是沒有着落。我一直在做自我欺騙,所謂的遺言,就是臨終的那幾句話,而父親病重的後期幾乎不言不語。

在醫院陪護父親的日子,是我一生難以忘記的時光。在近一年的陪伴與照顧裏,我才發覺自己對父愛的渴望與極度的不捨,怕失去父愛後我不知如何面對人生。病房裏面對着重病的父親,我每每強裝笑顏,用歡快的語氣告訴父親他的病微不足道,很快就會恢復如前,轉臉淚水就會奪眶而出,有時甚至在走廊裏嚎啕大哭。事後我又再三叮囑保潔阿姨及小護士們,不要告訴父親,懇請她們理解我的心情。

父親離世的前兩天,按照老家風俗被我們送回了老家。老房子已被大姐請人突擊蓋的幾間平房代替,用於處理父親的後事。起初父親不想住進新房,新房子對於他來說,沒有任何意義。以父親的聰明度,房子的用處他早已心知肚明。父親睡在走廊的一張牀上,目光呆滯,不時睜一下眼,看看帶有潮溼的水泥板、走廊的柱子,對前來看望他的村人無半點回應。圍觀的人羣總有幾個睹物思人,懷念父親以前對家鄉的貢獻。在那個毫無人情味可言的計劃生育時期,父親冒着各種風險,讓好多家庭躲過了計劃生育的荼毒,有了“後人”——兒子,我曾親眼見過一個人來到我家,對着父親下跪,感謝父親的仁慈,讓他家有了“後”。

我蹲在牀前,撫摸着父親那毫無血色近乎於菸灰色佈滿皺紋的臉龐,咬緊牙關,控制情緒,最後還是哭了起來,周圍的人都跟着啜泣起來,可是父親依然不理會任何人,閉着眼,嘴微微張開,呼吸極不均勻。父親的狀態,母親看了看,勸我們不要難過:“快了,估計一個晚上都撐不過。”我擡頭看了母親一眼,滿臉的怨氣。我認爲父親能挺過這一關,更幻想他能再活一二十年一樣。我用手理了理父親的已顯花白的頭髮,用手指捏下一小片不知從何處吹來的乾枯了的樹葉。

夜深人靜,母親坐在父親的牀頭,此刻已經挪到了房間。父親的頭髮亦已按照風俗剪過了。我還是席地而坐,水泥地又潮又冷,我想這樣的感覺才能使我感到自己還活着。母親還想讓父親再說幾句話,不用說,是父親的遺言。只是昏暗的燈光下,父親除了無節奏的呼氣外,什麼也沒有說。父親的精神狀態,已經無力再言語,哪裏還有什麼遺言。

我不是多麼想聽父親的遺言,因爲遺言就意味着生命的終結。可我有時候真的想知道父親臨終的遺願,似乎如此我才能完成父親未了的夙願。

人生匆匆,如白駒過隙,如流星滑過。我們不能選擇生命的長度,但我們能夠拓展生命的深度,爲短暫的人生增添更爲動人的一筆。父親歷經千辛萬苦,把我們幾個培養出來,這或許就是他最大的驕傲。

父親的遺言被無言代替,讓我們做子女的無論生活中遇到任何坎坷,都會拼荊斬棘,戰勝萬般磨難。

父親的遺言對於我來說是問號、句號、抑或是感嘆號,每個階段對父親的遺言都有不同的詮釋。就像此刻,父親的遺言又變成了省略號,他在告誡我,要好好地生活,把母親照顧好,把兩個女兒培養成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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