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二流子

文/羊君小二


一、

夏天是我很喜歡的季節,因爲有光有熱經過,不算冷,同時這也是小孩子最爲躁動不安的一個季節,因爲有相聚,有離別,還不算冷清。

每週工作的第一天,我都會這樣度過:先深深地吸一口氣,告訴自己莫生氣,他們都是不諳世事的小孩子,不必同他們計較。然後下一秒,跨入即將在裏面工作十個小時的房間。

房間很小,木門由黃漆漆成,在大概距離我一個頭的地方,上面掛着“醫務室”的鐵牌子。推門進去,裏面不過十二平米,四面牆都靠着櫃子和牀,十分緊湊,關上門,會讓人喘不過氣來。難以想象,在課間的時候,這裏竟然站滿了人,密密麻麻,吵吵嚷嚷,好不熱鬧。

通常在清晨,在還沒有開門的時候,門口就已經聚集起了一羣人,烏泱泱的一片,起碼七八個門診量,他們往往是三五成羣,立起領子,面對面地圍在一起竊竊私語。

當我遠遠地看到這一幕時,心裏便一沉,跑上前一問,通常是某個同學的某個手指稍稍刮傷了,這時“某個同學”便會高高地舉起手指頭,直直戳到我眼皮子底下,說:“校醫媽媽,痛死了哦……”

這個“哦”務必儘可能地延長,等我打開了門,自然會停下來。

手指刮傷的小孩兒會有優先權,力排衆議第二個進門,剩下的人也跟着魚貫而入,爭搶着少有的優勢聊天位置,繼續之前的竊竊私語。

我正蹲着給這個男孩消毒,餘光卻瞥見一羣黑壓壓的影子飄進醫務室,接下來我站起來看到的是,沈溪入半個屁股坐在暗紅色辦公桌上,另外半個屁股懸在空中岌岌可危。同她一起進來的還有她的幾個姐妹,統稱爲“二流子姐妹團”。

沈溪入長得並不猥瑣,反而很可愛,從初一起,便一直扎着高高的馬尾,眼睛大且明亮,盯着人看的時候,像一隻蝴蝶一樣,撲朔着長睫毛。

但是她現在初三了,還總是頂着一張小天使的臉,做些小惡魔的事,譬如踢醫務室的門,搶奪別的小孩的課外書,所以我尊稱她爲“二流子”。

二流子和她的姐妹們的課間日常便是混跡於醫務室,課間待在這兒吹牛,不熬到最後一分鐘是絕不離開,於是總能看見她們踩着上課鈴聲飛奔回教室的得意身影,鈴聲落下,人也落座,這要得益於她們教室“近水樓臺先得月”的地理位置。

聽二流子自我闡述過,她們姐妹團的日常對話如下:

姐妹A說:“老大,待會兒去醫務室嗎?”

二流子雙手抱在胸前,慢悠悠地說:“不至於,還沒到那步。”

姐妹A只好扼腕嘆息,淡淡地說一句:“哦。”

儘管這個課間暫時作罷,下個課間也會想出各種理由來晃一晃。

二、

“你來幹嘛?”我迅速地站起來對沈溪入產生一系列的質疑。

她從桌子上跳下來,身體後仰,雙手插進兜裏,兩條腿一前一後,偶爾抖動一下,姿勢擺好後,這才撅起嘴說:“您猜猜呢?”

我轉過身去,給男孩兒貼上創可貼,對她並不理睬。她這時候急了,反而繞到我面前,彎下腰,同樣伸出一根纖細白淨的手指頭來,繼續撅着嘴說道:“喏,你看。”

我仔細瞅了瞅,啥事沒有,正打算轟她們出去,二流子一本正經地說:“破皮了。”

果然,她的手指甲後面出現了一些小刺一樣的翹邊,有些被她撕掉了,露出針尖大小的出血點,不過血已經凝固了,沒什麼大問題。

我取出碘伏和棉籤,打算給她消毒,這時她的小嘴巴又開始動了:“一定要仔仔細細地處理好哦。”

“嗯嗯。”我敷衍地回覆。

“有點痛。”她的手指回縮了一下,還好我一下子抓住了它,又噴了兩下碘伏。

“幹嘛撕它?”我擡起眼皮問道。

“我看它不慣,就想撕掉它。”

“我聽說你媽媽也看你不慣,那她怎麼沒把你處理掉?”大概是出於同學間無意的調侃,二流子的姐妹A嘴巴不饒人,笑嘻嘻把這事說了出來,其他同學也把耳朵湊了過來。

二流子不高興地用手肘捅了捅笑逐顏開的姐妹A。

“論人是非者,定是是非人。”我看了一眼A,淡淡地說了一句,但似乎並沒有啥作用。

“上個星期家長會開完後,你媽媽還在學校門口揍了你。”姐妹A正打算娓娓道來時,鈴聲響了,二流子抽回手指,一溜煙跑了,餘下的同學也跟着散了。

“還沒處理完呀!”我站在門口朝着二流子的背影吼道。

結果她給了我一個心寒的回覆:“沒事兒,下節課間再來!”

三、

下一個課間很快來了,因爲上節課有很多班上了體育課,所以擦傷的學生很多,他們很快就把醫務室擠得水泄不通。

我在一堆人中扒拉出足夠我放消毒盤的空間,開始消毒,一個一個地解決,累得不行。

快要結束的時候,二流子的姐妹團如約而至,二流子卻沒來,她們嘴裏抱怨着中學生國際象棋的賽事一拖再拖,從去年拖到今年四月份。

“校醫媽媽,怎麼辦,怎麼辦?”姐妹A突然把兩個手指頭伸到我的面前說,“你看,我掉了一根頭髮絲!”

“你們要氣死我了。”我放下棉籤,送走了最後一個擦傷的同學,低下頭,揉了揉太陽穴。

“老師,別頭疼啊,我們永遠是你堅強的後盾。”姐妹團圍着我,嘰嘰喳喳地說着,聽得我很頭痛,我可能要被憋死在這個小房間裏了。

“別了吧,你們是我永遠的後患。”我瞪了她們一眼,然後她們竟然開始唱歌,噪音一下子充斥着醫務室,我警告無數次,安靜安靜,但她們只是想自由歌唱。

我恨不得現在有一顆導彈飛過來,精準定位,挨個兒把她們炸翻。

“咚”的一聲,黃色的木門被人踢開了,門口赫然站着二流子,她看着屋子裏一動不動的我們,心生疑惑。

剎那間,我頓悟,她們就是惡作劇的設計師!這些惡作劇,暴露了我的軟弱特性,我毫無尊嚴地在忍受着。

“怎麼了,你們咋不說話呢?”二流子摸了摸頭,隨即鈴聲響起,她們再一次一鬨而散。

事不過三,我反手就給二流子的班主任舉報了她以及她們姐妹團的問題,然後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測血壓,結果是140/90,比正常值高了不少,我告訴自己莫生氣,莫生氣,同時換了一隻手,再測一遍血壓。

第三個課間到了,二流子交來的除了道歉信,還有一百塊,用來償還她欠下的五毛鉅款。

道歉信上規規矩矩地寫着:“我錯了,我不該踢門的……”

姐妹團簇擁上來,遞給我用紙做的愛心和坦克,這是她們在手工課上做的,A解釋已經選了最好看的一個給我,坦克上面坐着青蛙,可愛如斯,以此要挾,她們要走了兩枚止血貼,說是以物換物,不能說是“送”。

姐妹團走之前承諾再也不來,第二天果然沒來,結果第三天二流子便站在了門口,還剪了短髮,我詫異地盯着她,一言不發,她倒是自顧自地講述了來往經過。

四、

前天,她媽媽看到了班級羣裏發佈的英語小測試的成績,整天四處遊蕩的二流子自然是徘徊在及格線上的那位。她媽媽怒火攻心,坐在沙發上等二流子回家,二流子一到家,便捱了劈頭蓋臉的一頓罵。二流子當晚哭得像是得了哮喘的驢,哭着去睡覺,剛睡着又被叫醒,因爲她媽媽氣還沒消,得接着罵她。

“整天不是在街上閒逛,就是待在屋裏看電視。”她媽媽說。

“沒有,根本不是這個樣子的。”二流子狡辯道。

“你就不能上上心嗎?學習有那麼難嗎?”她媽媽皺着的眉始終沒有松過。

“我知道,我知道,可我學習不也得一步一步地來嗎?”二流子喪氣地反駁。

“那就好。這次月考,我要看到你的成績。”她媽媽轉過身,把門摔上了。

“所以,你就剪了短髮,以示決心?”我打斷二流子的話。

“纔不是呢,因爲下個星期國際象棋比賽就正式開始了。”

“這跟剪頭髮有什麼關係?”

“因爲我是參賽選手之一,我們要住在一個賓館裏面,但我不會梳頭髮,扎頭髮。”

“以前是誰給你梳頭髮的?”

“我媽媽。早上我坐在餐桌前喫早飯,我媽媽就在後面給我梳頭髮,扎頭髮。”她神氣地說。

“呵,還挺驕傲自豪的,這麼大了還不會梳頭髮。”

“老師,你小時候會梳頭髮嗎?”

“當然也不會,有天早晨,上學快要遲到了,我媽又忙,我讓她梳頭髮,她揍了我,後來我就自己咬着牙學會了呀。”

“老師,你真慘。”

“哦,有你前天晚上哭得死去活來那樣慘嗎?”

“有。”

“那就好。”

“對了,校醫媽媽,比賽有獎金,贏了我請你喫辣條,好嗎?”

“好。”

“還有,不要叫我‘二流子’了,我變了,我是好孩子了。”

“好。”

“對了,下個星期你就見不到我了,你會想我嗎?”

“不會。”

二流子當即蹲下來,抱着我的胳膊聲嘶力竭地吼着:“誰都可以不想我,可你要想我啊!要想我啊!看在我是你多年顧客的面上……”

耐不住她的軟磨硬泡,我嫌棄地推開她,彈了彈衣袖上的口水,敷衍地說道:“想你,想你,該好了吧?”

“嗯嗯。”她笑着轉過身,蹦蹦跳跳地走了。

五、

一個星期以後,二流子回來了,遠遠地就看見她和姐妹團倚在醫務室門口。

“二流子,您還親自來看病呀?”我掏出鑰匙打開門。

“老師,不要叫我二流子了,我是好孩子了。”她的兩隻手乖乖地背在身後,像個老幹部。

“哦,我想起來了。”我拍了拍了腦袋,問道,“比賽怎麼樣?”

“你猜!”她眨巴着亮晶晶的眼睛。

“名落孫山?”我站在離她老遠的地方,擔憂她可能有陰謀。

“三等獎,有一千塊錢哈哈!”她隨即攤開右手,手上是一包辣條,然後說道,“不過是團體獎金,分到我手裏,就沒多少錢了。”

“沒事兒的。”我對她招了招手,“拿過來。”

“你過來拿。”

“三二……”我倒數着。

“咦!一個大蚊子。”她蹦跳到我的面前,左手攤開,裏面也是一包辣條。

我笑嘻嘻地接過辣條,隨即把它們拆開,分給了姐妹團。

“校醫媽媽,我給你講,我遇到個高手,開局……”二流子一邊咀嚼着辣條,一邊唸叨着比賽中遇到的高手。

後來又有新的學生來了,一個接一個,很快醫務室裏大大小小的凳子上都坐滿了人,他們一個抱着一個,重重疊疊,一張椅子上甚至可以坐着三個人。

“你們來幹嘛?都給我出去!”我看着鬧鬧嚷嚷的學生,怒氣上升,同時扼腕嘆息,告誡自己莫生氣,莫生氣。

“我作業做完了,就來玩。”一個男同學得意洋洋地說。

這男同學也不是第一次來這裏了,算是調皮搗蛋成員中的佼佼者。我已經連續兇了他三次,結果還是沒用,他像是天棒一樣,一直昂着方臉,直直地看向我。

“很了不起嗎?我作業八年前就做完了,我得意了嗎?”我惡狠狠地說道。

“我們的李老師會打泰拳,還會讓我們把語文書壓在屁股底下,祈禱語文考試得好成績。”天棒男同學不理睬我,心滿意足地撅起了嘴,因爲成功轉移了話題。

“那有什麼,有人放了一本數學書在下面,結果呢,語文不及格,因爲老師說了……”另一個同學接着話題繼續聊。

“你應該去看看我們的朱老師,她打着一手優秀的婆娘拳。”

“我們張老師,不化妝是人,一化妝鬼都要癱瘓。”

我臉上燃着禮貌的笑,隨即把他們一個接一個地逐出門,嚷着:“滾蛋,通通給我滾蛋!”

最後只有天棒男孩兒頑固不化,坐在凳子上堅決不走,我便使出絕殺招,對着他的腰,還有胳肢窩,左戳一下,右戳一下,天棒便大笑着求饒,乖乖地從醫務室逃離。

看着終於空下來的醫務室,我漸漸地發現,這裏竟成了一個小小的樹洞,彙集了學校裏最豐厚的祕密,它們涵蓋範圍之廣,內容有諸如要命的學習、懵懂的早戀、家庭的難言之隱……他們整天在這裏晃着腿,捧着一杯水,聊着各種狗血八卦,並引以爲豪。

奇怪的是,除了我,並沒有人懷疑他們這種行爲存在的不合理性。

有次當他們聊得熱火朝天之時,我罵罵咧咧地趕人,他們甚至委婉地表示希望我能出去,別打擾他們。

陌生的他們在這個無規矩的地方相遇,自然能夠把各自的痞性超常發揮出來。這種事,允許發生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也在所難免。

也許,從一開始,錯誤的就是我。

六、

我打算從書中探索其中人性的奧祕,於是,便到處找學生借書看。借的書很多,中國的,外國的,有趣的,乏味的,基本上是來者不拒。一本書租賃一天,支付三塊錢,對於他們來說,是一筆可觀的收入。

所以,關於我到處借書看的事情,傳得比較快,這導致了他們更加頻繁地聚集在此地,人手握着中小學生必讀的書籍,央求我能看看他們的書。

一天傍晚,夕陽還沒落下去,陽光照樣刺眼,幾束光從四合院教學樓的天井上投射下來,照在地板上,隨即反射出明晃晃的夢影,驚動了搖來晃去的綠植。

這是休息的時間,而我卻幾乎一直在被動地聽着學生的吵鬧聲,它們從四面八方湧進耳朵裏,頻率規律得酷似一種巨大生物的呼嚕聲。突然,由遠至近,我聽見了運動鞋與地面摩擦的聲音,來來回回好幾遍,過了一會兒,它停留在了門口。

黎子樹,這位擁有大眼睛小嘴巴的少年,便在這時候趕了過來。

他遞給我一本《局外人》,說:“老師,我不要你的錢,我能在這裏睡一會嗎?”

我驚愕地接過書,還沒反應過來,便看見他幾步跨進屋裏,一下子趴在了黑色的檢查牀上,陷入沉沉的睡眠。

我不認識這個學生,他的名字,是後來他的班主任告訴我的。

隨着時間的流逝,四周突然變得很安靜,我似乎聽見了他沉重的呼吸聲,上升,下沉,上升,下沉……在有一段時間裏,那聲音不見了,我忽然想起來什麼,木訥地站起來,走到他身邊,輕輕地把手指搭在他的手腕上,摸脈搏。

我跟我自己說,還好,有脈搏。

差不多過了一個小時,黎子樹從睡夢中醒來,先是衝着天花板打了一個哈欠,然後坐了起來,緩緩地伸懶腰。

“困死我了。”他說。

“你是哪個班的?你該回去了。”我接着說,“對了,你爲什麼這麼困?”

“沒必要解釋這個了。”他從褲兜裏掏出一小碗密封的冰粉來,拆開包裝,把一小袋子紅糖水撕開,倒進冰粉裏,接着從蓋子上拽出塑料勺子,用勺子舀着喫。

他確實沒必要解釋這些,他正處於可以犯錯,可以被原諒的年紀。

他喫完冰粉,便邁着大步走出去。

過了一會兒,張老師來了,着急地問道:“你見過黎子樹嗎?”

“誰?”我站了起來。

“一個男孩子,他眼睛很大,理着寸頭。”張老師解釋道。

“剛纔有個男同學在這裏睡了一個小時,剛走,也許是他,往洗手間的方向走了。”我指了指洗手間。

張老師急忙跑了過去,我望着他,想不出這前前後後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情況。

後來,一聲尖銳的斥責聲傳了過來,我猶豫了一會兒,把門開了一個縫兒,下巴抵着門框,視線通過門縫往外延伸,看見了張老師,黎子樹,還有一個手舞足蹈的婦女,大概是他的母親。

先是張老師對着黎子樹講述了一通,他倆同樣身高,張老師努力向前伸着脖子,搖頭晃腦,一本正經,而黎子樹卻將頭扭到右側。

隔得太遠,其中話語細節,實在聽不太清,我有些希望張老師能帶上他上課用的小喇叭了。

七、

過了一會兒,張老師退到一旁,緊接着,婦女開始了歇斯底里的指責,這倒是聽得很清楚,偶爾還會有破音。

“有錯嗎?”婦女問道。

“沒有!”黎子樹回答。

“啪……”一巴掌扇在黎子樹的臉上,他的肩膀緊繃起來,有棱有角。

“道歉!”

“我不。”

“啪……”一巴掌又扇在臉上,他的臉似乎也開始繃起來了。

“有錯嗎?”

“沒有!”

“啪……”

“道歉!”

“我不。”

啪……”

幾輪下來,所有人都精疲力盡,肉體上的疲憊,促使婦女暫時停下了手上的動作。在這喘息的瞬間,黎子樹昂起頭,向着頭頂昏黃的燈光長號一聲,然後跑掉了。他媽媽跟在他身後,兩人很快不見了身影。

第二天,黎子樹來到醫務室,他說胳膊癢,想擦點花露水。

我掀開他的衣袖,看了兩眼,心裏一驚,隨即放下了花露水,拿來碘伏和棉籤,給他消毒。

“疼嗎?”我看着他手臂上密密的紅道道,皺着眉頭問道。

“不疼。”他同我一般,也是皺着眉頭。

消毒很快結束了,他迅速並且流暢地挽下了袖子。

“昨天是怎麼回事?爲什麼被請了家長,還被揍了一頓?”

“啥?哦,你消息真靈通。”

我戲謔地告訴他:“就沒有我不知道的事。”

他慢慢說道:“一些人,總有一種不把人當人的毛病,他胸腔裏有一顆蒼老的心,他想說的話,總得用一種很傲慢的語氣才能順利表達。”

我坐在凳子上,盯着他說:“翻譯翻譯。”

他走到門口,淡淡地說:“哎,就是跟老師頂嘴,落得被家長扇巴掌的下場。”

我站起來,拍了拍他的肩膀,勸導他:“在這種情況下,你就應該二話不說向權力屈服,然後找個沒人的地方,偷偷地將委屈和道理嚥下去,抹乾眼淚,從黑暗中走出來,臉上依舊平靜如初。”

他努力地笑了笑,說:“我做不到。”

“等等,你的臉……”我朝他走近了一點,才發現,他的臉還有點腫,於是讓他等等,我花了幾分鐘跑到校門口,給他買來冰棍消腫。

“謝謝。”他說,“老師,我沒錢,改天還你。”說罷便舉着緊貼着臉頰的冰棍離開。

我看着他的背影感嘆到,相較於他的直爽,我的劣勢在於,能看到,卻無法抽身,總是處於無能暴怒中,進而步步妥協。

八、

生活總是充斥着倒黴的事,譬如正值盛夏,泛黃的臺式空調卻壞了,沒辦法制冷,還散發出一股臭味。維修師傅說,這是氟泄露了。我問,會毒死人麼?他想了想說,估計不會吧。我說,那能修好嗎?他舉了舉手裏的工具箱說,算了吧,還是申請換新的,它該退休了。

我沒全信他的話,而是先找了一個黑色塑料袋,覆在空調上面,一想着那氟可能不知不覺中就把我給毒死了,心裏就感到一陣陰涼。我整天坐在缺了一角的黃色木凳子上,把門大開着,期盼着新空調的早日歸來。

空調壞了以後,帶來最好的結果便是,來醫務室無所事事的人呈直線下降。這裏於他們而言,已經是悶熱的烤爐了,不再像從前那般舒適安逸,屋內空氣漸漸顯出夏季的暴烈脾氣。

有段時間裏,醫務室很安靜,幾乎沒有啥人來,可天棒男同學還是天天都來,十分狡猾地在晚自習比較涼爽的時刻前來,我猜想,在醫務室逗留,這大概是他最大的娛樂項目了。

天棒來的時候,同二流子一樣,身後也是跟着兩三個同學,大概就是他的兄弟幫了。

“你來幹什麼?”我問。

“坐一會兒。”他一屁股坐在一個凳子上,將身體舒服地攤開。

“坐一會兒?這是茶館嗎?”

“對!”

我記得很清楚,他說完話便開了一瓶可樂,把可樂倒進三個紙杯,分發給另外三個同學。很快,可樂沿着紙杯的邊緣溢了出來,令人猝不及防,他把杯子放在地上,可樂繼續往四周溢去,順着杯壁流到地上,後來水分蒸發幹掉以後,就變成了幾道深褐色的條紋。

天棒男同學完全沒想過要爲這個事情負責,只是繼續維持着傻笑,更過分的是,絲毫不覺得愧疚。

九、

他最後覺得分發可樂這件事索然無味,身體往右一偏,瞥見了覆蓋着黑色塑料袋的空調,眼睛裏露出狡黠的光。

我警告他說,這空調漏氟,有股煤油味,切勿靠近。

天棒男孩兒聽完一愣,盯着空調看了一會兒,舔舔嘴脣,兩步跨到空調面前,掀開黑色塑料袋,湊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轉頭差點吐了一地。

他委屈地收縮着肩膀,蹲在角落裏一陣乾嘔,旁邊的男同學善解人意地幫他拍背,最後自然啥也沒吐出來。

“我提醒過你的,這不關我的事哈。”我看着他委屈巴巴的眼神,雙手一擺。

“這破空調怎麼了?”他仍然不知悔改,語氣裏盡是倔強。

“壞了。”

“那換新空調。”

“新空調還在路上,大概三個月以後到。”

“這麼久?難不成是從美國進口的嗎?”

“你還說對了。”

天棒從地上站起來,轉身翻箱倒櫃找抽紙,待他找到以後,“唰唰”的聲音便不停響起,我提高嗓門說道:“差不多就得了,還沒完沒了了。”

破壞的精神想必早就蘊含在他的體內了,他敷衍地“嗯”了一下,手繼續扯着抽紙,最後奪門而出,奔向洗手間。

二流子後來也來了,看見這場景,忿忿地說道:“老師您就別忍了,他囂張到這個程度,想打就打吧!”

我搖了搖頭,雙手一攤,表示以暴制暴,在他們這兒永遠不好使。

二流子也注意到,那個罩着黑色塑料袋的空調,趁我不注意,好奇地掀開一角聞了聞,然後也像天棒一樣蹲在地上乾嘔起來。

我嘆了一口氣,隨即幫她“啪啪啪”地拍背。

“老師,馬上中考了,咱們相處的日子不多了。”她轉過頭說道。

“是嗎?”我把她的頭扭過去,繼續幫她拍背。

“我走了,你會想我嗎?”她又轉過頭,好奇地盯着我。

“不會想。”我又把她的頭扭了過去。

“哎,那可怎麼辦啊?”

“沒辦法的,除非你成了今年的狀元,所有的人應該都會記得你。”我看着她的臉,忽然笑了。

“你不懂,我不是要你記得我,我是要你想我啊!”

“要求真多,滾蛋。”我輕輕地拍了一下她的頭。

二流子站起來點點頭,第一次沒有反駁我的話,沉默寡言地離開了。

十、

一個月以後,忽然中考就到了,然後估計大家都沒反應過這件事來,在渾渾噩噩之中,它又忽然結束了。

在結束鈴聲響起的那一陣子裏,坐在過道里的我,開始摸摸索索地收拾桌面上的藥品,等收拾得差不多了,擡頭便看見第一個奔出考場的人,他手舞足蹈地從最後幾級階梯上跳了下來,後面緊跟着大批學生。

我跟着人流緩慢地往下走,周圍的人逐漸減少,當我終於抵達醫務室時,推開黃色木門,卻發現有什麼東西卡在門縫下面。

我低下頭瞅了瞅,有一個小紙包正卡在門縫那裏,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撿了起來,紙包上面寫着一行字:“這裏面是買冰棍的一元錢,黎子樹。”

紙包四周被訂書釘訂得嚴嚴實實,即便再小心翼翼,紙包最後還是被我用剪刀戳得稀爛,他臨走前,終於還是留下了最後一件讓我感動且讓我頭疼的事,頓時心生佩服之意。

正當我舉着剪刀焦頭爛額之際,二流子推開門,繞着我上躥下跳,過了一會兒,她停下來,朝我伸開手。

“老師,你看,我特意多拿了幾個硬幣,拿給你買冰棍。”她說話的聲音一下子變得那麼輕柔,一枚硬幣被汗水黏在了手心上,她對着我的眼睛哭着,對着即將離別的環境哭着。

我傻乎乎地舉着剪刀站在一旁,一下子不知如何是好,仔細想了想,轉身翻箱倒櫃地找出一盒抽紙來,遞給了她其中兩張。

她用抽紙擤了擤鼻涕,帶着哭聲說道:“老師,你真好。”

我的眼皮聳拉着,尷尬地笑着:“別留念,再過兩個月,你會前往一個新的環境,認識更多新的人的。去吧,現在去跟班主任和科任老師告別吧。”

我輕輕地把她推出了醫務室,目送她逐漸遠去,眼睛感到酸酸的,好在正因爲有夏天的風,所以淚水蒸發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快。

正因爲有風,所以過往的事情都淡了,在難得的安靜之下,我不知道他們未來會記得多少喧囂。

我杵在一樓空落落的過道里就那麼想着,突然頭頂傳來一聲口哨,我楞了一下,昂起頭,看見天棒和他的兄弟幫正趴在陽臺上朝我揮手,他們大聲喊着“校媽!校媽……”

適時校園廣播放起了流行歌曲,是《玫瑰少年》,聲音大得不得了,跟商場裏喊着跳樓價的那個喇叭有得一拼。

所以,最後我壓根就聽不清楚他們後面說的話,只是通過嘴型,大概猜出來四個字——“禁止矯情”。

於是,我停下了正欲離開的腳步,放下了捂着耳朵的雙手,揮起手來,鄭重地對他們說了一聲“滾蛋”。

                              ——END——

୧⍤⃝ ୧⍤⃝ ୧⍤⃝

作者有話說:

我這條懶狗啊,拖了這麼久,才動筆寫文章。

幾個月的焦慮和煩躁打垮了我,促使我陷入了史無前例的精神內耗中,生活中但凡出現屁大點事,我都會腦仁疼,似乎困在一個籠子裏,四處是鐵絲網,喘不過氣,伸不開手。

還好去貴州走了一圈,可能在物質層面上並無提升,甚至在精神世界裏也沒起到什麼卵用。但至少,我感受到了貨真價實的痛苦和快樂,確信一條,唯有行動,纔是擺脫焦慮的最好方法。

在面對苦咖啡似的人生困境時,無論是中學生,還是混日子的我,或多或少,都處於焦慮之中,我在窺視他們,他們也在觀察我。

八月中旬,有天去超市,路上遇到一個女孩子在取快遞,旁邊又冒出來個女孩子,嚇我一跳,是二流子。她歡快地說:“校醫媽媽,你怎麼在這兒?”

我說:“要你管。”

她說:“我好想你。”

“滾蛋,該幹嘛幹嘛去。”此時的我右手插在褲兜裏,看着抱着盒子的她,理所當然地冒出我的至理名言,口吐芬芳,那樣子比二流子還二流子。

隨後我告別她,往前走了一截路,才猛然發覺,二流子他們畢業了,是啊,我可能再也見不到他們了。

故想起,似乎該寫寫他們的故事了,以此證明,二流子和她的天棒姐妹們,這些記憶曾經存在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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