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异与重复Ⅲ

尼采是第一个注意到下述事实的哲学家:上帝之死只有在自我解体之时才能切实发生。


四、差异与存在

向来只有一个存在论命题:存在是单义性的(univoque)。向来只存在着一种存在论,亦即给予了存在一种声音的邓·司各脱的存在论。(P70)实际上,单义性的要点并不是“存在在唯一的、相同的意义上被述说”,而是存在在唯一的、相同的意义上述说着……(P71)存在在唯一的、相同的意义上述说着它所述说的一切,但被它述说的东西却包含着差异;它述说着差异本身。(P72)

在单义性存在中无疑还有一种等级与分配,它们关涉着个体化因素及其意义。但分配,甚至是等级却拥有着两种截然不同的、无法调解的词义;就“逻各斯(logos)”与“礼法(nomos)”本身指向了分配问题而言,情况亦是如此。我们应当首先区分出一种分配,它内含着对被分配者的分割:关键在于分派被分配者本身。正是在这里,判断之中的诸条类比规则是无所不能的。因此,……它们自称是分配得最公平的东西。(P72)甚至在诸神那里,每一位神明都拥有自己的领域、自己的范畴、自己的属性,并且所有的神明都要将与命运相符的界限与份额分配给凡人。与此截然不同的另一种分配应当被称作游牧分配,一种既无所有地,亦无围墙,也无限度的游牧礼法。在这里存在的不再是一个被分配者的分割,而是一种分派,其对象是在一个无界限(至少是没有确定界限)的开放空间中被分配的东西。(P72-73)

围墙与牧场所有地在荷马时代的社会中是没有被想到过的:重要的不是将土地分配给牲畜,而是对牲畜进行分配,将它们分派、分散在树林或山坡之类的无界限空间中。没有任何东西属于任何人,归属于任何人,所有人都以尽可能遍及更多空间的方式被布置在各处。甚至当牵涉到生命之严肃性时,人们所谈论的仍然是一种与定居空间对立(就像是与常驻的礼法对立)的游戏空间、游戏规则。(P73)“填充一个空间”、“在空间中被分割”截然不同于“分割空间”。这是一种流浪的分配,甚至是一种“谵妄”的分配,根据这种分配,诸事物布满了一个未分割的单义性存在的全部广延。不是存在根据表象的诸项要求被分割,而是所有事物被分派在单义性存在的单纯在场(——大全)之中。这样一种分配与其说是神圣的,不如说是着魔的;因为恶魔的特殊性正是在诸神活动场地的间隙中行事,例如跳过屏障或围墙,扰乱所有地。俄狄浦斯的歌队呼喊着:“哪一个恶魔跳得比最远的跳跃还要远?”(P73)它是所有恶魔的怪物。…在这里,狂妄支撑着它们,……(P74)单义性存在同时是游牧分配和戴冠的无政府状态。(P75)

行个体化者(individuant)并非简单的个体。(P76)在单义性中,显然不是诸差异存在且应当存在。就存在述说差异而言,它本身就是差异。而且,不是我们在一个不是单义性的存在中作为单义性的东西存在;而是我们,是我们的个体性在存在之中,对单义性的存在来说,仍然是多义性的。(P77)

哲学史为存在之单义性的雕琢确定了三个主要环节。(P77)第一个环节是由邓·司各脱代表的。在《牛津评注》这部最伟大的纯粹存在论著作中,存在被思为单义性存在。……他仅仅思维了单义性存在。而且人们看到了那个他根据基督教的要求而竭力逃避的敌人:泛神论。(P77)斯宾诺莎在第二个环节上极大地推进了对存在之单义性的雕琢。他没有将单义性存在思为中立的或无差异的,而是把它当作了纯粹肯定的对象。(P78)斯宾诺莎反对笛卡尔的抗争与邓·司各脱反对托马斯·阿奎那的抗争不无关联。(P78-79)就此而言,任何等级、任何卓绝都被否定了。正是经由斯宾诺莎,单义性存在才不再被中立化,而且变成了一个真正的肯定性的、表现性的命题。(P79)同一性围绕着不同旋转,这便是哥白尼式革命的本性,它使差异向自身的恰切概念敞开,而不是将差异维持在一个已然被设定为同一之物的概念一般的统治下。而这正是尼采的永恒回归想要表达的。永恒回归不能意味着同一之回归,因为它假定了一个与此截然相反的强力意志的世界,一切在先的同一性都在这个世界中消解了、消散了。回归即存在,但只是生成之存在。(P80)

永恒回归的遴选特征清楚地出现在了尼采的思想之中:回归者既不是一切,亦不是相同或在先的同一性一般,也不是作为整体之部分或相同者之元素的小或大。只有极端的形式,亦即“那些无论大小,在界限中展示自身,并一直达到自身能力的极限处,相互转化、相互过渡的形式”才能回归。只有极端的东西、过度的东西、过渡为异己者并变为相同者的东西才能回归。所以,永恒回归只述说那变形的戏剧性世界,只述说那强力意志之面具,以及这一意志的纯粹强度,它们是不再听凭自己被持留在以某一具体个体、某一具体自我的人为界限内部的可动因素。(P80-81)

永恒回归、复归表现了所有变形的共通存在,表现了所有极端之物的尺度和共通存在,表现了所有作为被实现之物的强力程度的尺度和共通存在。……所以,超人是由所有“存在”之物的高级形式界定的。我们应当对尼采所说的高贵做一猜测:他借用了能量物理学家的语言,他将那有能力转变自身的能量称为高贵的能量。当尼采说“狂妄是任何赫拉克利特主义者的真正问题”,或“等级是自由精神的问题”时,他想要传达的是同一件事情:每一个存在者都是在狂妄中发现了那使自身回归的存在。而且,为了保证差异的遴选,这种戴冠的无政府状态、这种被颠覆的等级是通过使同一之物从属于不同之物发端的。(P81)

在所有这些方面下,永恒回归是存在之单义性,是这一单义性的充分实现。在永恒回归中,单义性存在并不只是被思维、被肯定,它被充分地实现了。存在是以唯一的、相同的意义被述说的,但这种意义是作为它所述说之物的回归或重复的永恒回归的意义。永恒回归之中的轮转同时是以差异为出发点的重复之生产和以重复为出发点的差异之遴选。(P81-82)

那些听不到音乐的以为跳舞的疯了。


五、尼采主义

我们在极为一般的层面上说,有两种诉诸于“必要的破坏”的方式:一种是诗人的方式,他以创造性强力之名进行言说。为了肯定那处在永恒回归的恒久革命状态下的差异,他会颠覆一切秩序和表象;另一种是政治家的方式。为了保留和延续一个已然在历史中确立起来的秩序,或者是为了建立一个已然在世界中激起了他的代表形式[表象形式]的历史秩序,他首先要考虑否定“不同”者。诗人和政治家可能会在一个极为动荡不安的时代达成一致,但他们永远不会相同。(P99-100)

在一种情况下,否定是动力和强力。肯定作为否定的结果而产生——我们将它说成是一种替代物。……肯定是被生产出来的,但这却是为了向所有否定的东西和进行否定的东西说“是”,为了向所有能够被否定的东西说“是”。(P100)但根据另一种[肯定-否定关系的]构想,肯定是第一位的:它肯定了差异,肯定了距离。差异是轻巧之物、轻盈之物、肯定之物。肯定不是承负,而与承负截然相反,它是摆脱负担、减轻负担。不再是否定之物生产出一个作为替代物的肯定之幽灵,而是肯定将不(Non)当作结果生产出来:……(P101)否定之物是副现象。否定是一个极为强大、极为不同的肯定的结果。(P102)

一切高尚的道德均来自于一种胜利般的自我肯定,而奴隶道德从一开始就对“外在”、“他者”、“非我”加以否认:这种否定就是奴隶道德的创造性行动。……而高贵的价值方式正好与此相反:它的行动和成长都是自发的,它寻求肯定其对立面,仅仅是为了用更加感激与更加赞赏的方式来对自我加以肯定,——它的否定概念……与它本身肯定性的基本概念相比较而言,只是后来形成的、苍白的对照图像,它那肯定性的基本概念里完完全全充满了生命和激情。

尼采《道德的谱系》

在无限表象中,伪肯定并不能使我们脱离种种折衷形式。而且尼采批评了所有建立在对立或斗争的基础上的遴选方法,它们为了对折衷者有利而“运转”,为了“大多数”的利益而行动。只有永恒回归才能进行真正的遴选,因为它不但消除了种种折衷形式,而且还指出了“一切存在者的高级形式”。……永恒回归把否定当作跟随者来利用。而且它还为否定之否定发明了一种全新的表述:所有能够被否定的东西都要被否定,而且应当被否定。永恒回归的特性不是在记忆之中,而是在浪费之中,在变为能动者的遗忘之中。(P103)如果永恒回归是一个转轮,我们仍然应当赋予它一种暴力的离心运动,这种运动驱逐了一切“能够”被否定或无法承受考验的东西。对于那些不“信仰”永恒回归的人,尼采只是宣布了一种轻微的惩罚:他们所领会的、所拥有的只是稍纵即逝的生命!(P103-104)如果永恒回归是一个圆圈,那么处于圆心处的就是差异,相同只是环绕在差异周围——永恒回归的圆圈在每一时刻都是离心的,它持续不断地弯曲着,并且只围绕着不等之物旋转。(P104)

否定虽然是差异,但它只是颠倒的差异,只是从底部向上看到的差异。与此相反,从高处向低处看去的话,差异即肯定。但这一命题具有多重意义:差异是肯定的对象;肯定本身是复多的;肯定是创造,但它自身亦应当是被创造的东西,它要作为肯定差异的东西,要作为自在之差异而存在。……否定之物的承负者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它们把影子当作现实,它们给养了幽灵,它们割裂了结论与前提,它们将现象和本质的价值给予了副现象。(P104)表象让“差异的被肯定的世界”溜走了。表象所拥有的只是单一的中心,独一的、在远处逐渐消失的视角,以及由此而来的虚假深度;它中介了一切,但却既没有移动也没有运动。(P104)每一个观点自身都应当是一个事物,或者事物应当归属于观点。因此,事物绝不应当是同一的东西,它应当在差异处分裂,被观看的对象与观看的主体的同一性正是在这差异中消逝。差异应当变为元素与终极统一性,因此它应当指向其他那些永不与它同一,始终与它相异的差异。……每一个事物,每一个存在都应当看着自己的同一性被差异吞没。每一个事物,每一个存在都只是诸差异之间的一个差异。我们应当表明差异是差异化存在。(P105)

正是在差异之中,现象闪烁着,并被当作符号来解释;也正是在差异之中,运动被当作“效果”生产出来。诸差异的强度世界正是一种(谢林的)高级经验论的对象。也正是在这个世界中,质发现了自身的理由,感性物发现了自身的存在。这种高级经验论、先验经验论传授给了我们一种奇特的“理由”——差异之复多与混沌(游牧分配、戴冠的无政府状态)。诸差异始终是相互类似的、类比的、对立的或同一的:差异站在所有事物的背后,但在差异背后却没有任何东西。对每一个差异来说,它们都要穿过其他所有的差异,通过其他所有的差异而“意欲”自身或重获自身。(P106)

所以,永恒回归既不是第二个涌现的,也不是后来出现的,而是已然呈现在了一切变形之中,在它与“凭借它得以回归的东西”之间具有一种共时性。永恒回归与一个相互内含的诸差异的世界关联在了一起,与一个被并合的、没有同一性的、本质上是混沌的世界关联在了一起。(P106-107)尼采已经说过,混沌与永恒回归并非截然不同,它们反而是同一个肯定。世界并不像在表象中那样既不是有限的,也不是无限的:它是完成的和无界限的。永恒回归是完成者自身的无界限性,是述说着差异的单义性存在。……重复对立于再现。……对立于表象之同一性的龃龉是重复的终极元素。永恒回归的圆圈、差异与重复的圆圈(它解散了同一之物与矛盾之物的圆圈)亦是一个弯曲的圆圈,它只以那些不同之物来述说相同。(P107)

诗人布拉德表达了对作为真正的感性论的先验经验论的信仰告白:从本质上说,自然是偶然的、过剩的、神秘的……事物是奇特的……宇宙是狂野的……相同者之回归只是为了带来不同者。雕刻师的机床缓慢旋转,它仅有一丁点的加快。但是,差异却被分派在了那永不充分的曲线整体之上。(P107-108)

综合的有限自我和分析的神圣实体完全是一回事。所以,人-神置换非常令人失望,并且它没能让我们前进一步。(P108)如果永恒回归是至高的思想,亦即最为强烈的思想,这是因为它的极端一致性在至高点上排除了思维主体的一致性,排除了被思维的世界和作为〔同一性之〕保障的上帝的一致性。(P109)

因此,继续存在的只有存在,和那只应用于偶然之上,从不应用于存在自身之上的动词“存在”。……这是否意味着,思维主体将丧失它自己的特性,因为一致性的思想本身将排除那种特性?

克罗索夫斯基《尼采、多神论与戏仿》《相同之永恒回归的实际性生存体验中的忘却与记忆》

在一个极为短暂的时刻里,我们进入到了这种原则性精神分裂之中,它彰显着思想之最高强力,并使存在直接向差异敞开,且全然无视概念的一切中介和一切和解。(P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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