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腹中十八年】玩伴與貓

“1942年的時候(我)信心滿滿地跟衆人說:‘給我一打健康的嬰兒,我能把他們培養成優秀學者或者超級罪犯。’”

華生①是個瘋子,可我需要他。

在我十五歲時,我的生活裏迫切需要一個的“華生”,哪怕我深知以人爲對象的實驗總伴有倫理的爭議,可我依舊渴望一個執拗的科學狂人出現在我面前,拍着胸脯,打着包票,盡力收斂着眼中的狂熱,並宣稱可以爲我量身打造一套學習計劃,讓“學習”成爲致癮的藥物。

我如此偏執地渴求學習的捷徑,並非是因爲成績差或不努力。我的成績趨於中上,介於退一步成爲“差等生”,而進一步便可享受吹捧之間。優異成績相當於快樂的一般等價物,一直的優秀則是在學生時代永葆快樂的保證。尤其在私立學校裏,成績甚至可以兌換物質與人品,是比黃金更穩定、更尊貴的財富標準。但像我這樣的人並不是高分的常客,一旦有一次發揮失常,猜忌與批評聲便洶湧襲來。在初二下學期期中考試後我第四次跌出了全班前十行列,沮喪伴隨着畏懼一同消磨了我的意志。所以當我在期中考試總結大會中聽到教導主任說“學習是件苦差事”後,我忽然有了些奇特的思考:

若我真心熱愛學習,是否算是學習的捷徑?

若我的熱愛讓我不再對學習抱有敵意,學習是否不再是苦差事?

若學習不再是苦差事,那學習是否沒了現實的意義?

我一直等待着主任言辭的轉折,可惜沒有,話筒厚實了主任沙啞的聲音,這股抑揚頓挫的激昂正粉飾着聽客的靈魂,拜上帝的莊重在遍遍掌聲中“隆隆”築起,新的巴比塔成爲了彩虹誓言的擁簇②。而臺下渺小的學生們,都成爲了這場偉大建設的參與者。這些與我一樣十五歲的稚子們聆聽着禱告,心中默記下“要爲學習刻苦終生”的信條,眼睛隨之冒出了光。

只不過除去“優等生”外,其餘人眼中的光略顯黯淡。他們被迫加入到了這場狂歡。當爲優異者表彰時,臺下機械般的掌聲中隱藏着一個個低下去的頭。這些風雨中的麥穗再也直不起腰了;與自卑一起竄出的是無意的忤逆;與忤逆一同增長的是對愛的渴求;與渴求愛一併迸發的是對快樂的崇拜。

我則又有所不同——我能學會的東西有很多,可唯獨學不會忤逆。在我骨子裏,忤逆他人與目無尊長一樣無理。無權忤逆的我只有無聲質疑這一條路可走,但在質疑後便又踏入了寒流中。刺骨的冰冷順勢扎入我的血管,流水湧動着撲向了心臟。我眼前只有星月消散的夜晚,耳畔所聞只有浪的哀怨。當我十八歲時,坐在岸旁回頭眺望另一端的黑暗時,我不由深陷回憶,任憑冷風颳蹭着我的肌膚。許久,我衝岸上喊了一聲,卻並沒有得到任何迴應,也不知是從未有人上岸,還是從未有人活着。

十七歲那年我寫了第一篇散文,題目爲《貓》。

文章在網絡上發表的第二天,就有朋友問我說這是真事嗎?真有一個十歲小孩親手玩死了野貓嗎?真有一羣孩子在小貓掙扎時無視它的安危嗎?真有小孩會說“這小貓禁不住玩,我讓我爸再買幾隻好了。”嗎?

彼時的我給出了肯定的答案,但現在的我卻有所猶豫了。這層猶豫並非是質疑當時我的回憶是否準確,而是在內心否定這是一個真實存在的事情。與十七歲不同的是,當我跳出了義憤填膺的怪圈,再以旁觀者的身份去重新審視整個事件,會發現其實最後接受不了現實的人是我。

其實在19年時我曾刪減過一版,從原文的八千字刪到了現在的三千字,但我還是覺得缺失了一點溫度,所以又寫了一篇續集,可當我寫完後才發現,我所追求的溫暖只不過是個天上人間般的謊言,即便我並不願再寫出一篇風格陰沉的關於“貓”的文章,但我還是按照悲涼的基調去寫了。寫作時我眼前出現的場景仍是那血腥的虐待現場,兒時玩伴的戲謔同樣出現在了新的主人公臉上。我分明知道這樣的場景是一生洗刷不掉的了。從我刪減《貓》開始,我便已被愧疚深深埋葬。

因爲在我十歲那年,在玩伴家裏捉弄貓的人羣裏也有我一個。那時的我站在晾衣架下,透過衆人肩膀,看着玩伴爲測試貓是否有九條命時而將貓丟到高空並任他自由翻落的場景而頻頻發笑。那時的孩子們如同古羅馬鬥獸場的達官貴人,肆意消遣着生命而又爲此興奮。直到歡鬧過後,當我們來到客廳聊起電腦遊戲時,小貓卻搖搖晃晃地走向了門口,身後的血跡如同暗河般藏匿於深紅色的地磚中。我別過頭去不再看它,一股慢性的寒冷從心底吞吐而上,我眼前彷彿出現了小貓屍體丟棄在蚊蟲飛舞的垃圾桶旁的樣子,腐臭讓我捏住了鼻子,連大氣都不敢出。

我也是劊子手之一,可我卻痛心了——當他在貓死後說出“再買幾隻時”,我甚至都不敢擡頭,深怕下一個被玩弄致死的人是我。當其他小孩都在羨慕玩伴父母的闊氣時,我卻已分不清我究竟是臺上的貴族還是場內的鬥士。而唯一讓我確信至深的是,玩伴一定是前排觀衆席裏歡呼最盛的那位。

在《貓》的原文中,我曾用了這樣一段話來描述十六歲的玩伴:

“很多年過去,當我再見他時,我眼中所見的不是昔日的天才,而是一個迷失在世界的玩物小子,和人打架,抽菸喝酒,自暴自棄卻又樂此不疲。”

“天才”這個修飾看起來很是誇張,玩伴雖然聰慧,但從未顯露出高人一等的智商。而這個稱號,是諸如像母親這樣的大人們自立的。玩伴父親是個整日不見蹤影的局長,母親是個酷愛穿黑色風衣的科長,而整個小區又都是一個機關單位的同事,生活中難免會添一些官僚氣息。恰好玩伴與我是一個奧數班的,因此,對比便不可避免。母親時常會當着我的面誇讚玩伴的聰明,最多的讚揚便是他眼神時常閃着光像是一直思考一樣。但這些稱讚也僅限於外貌描述了,如果非要用成績蓋棺定論的話,那“天才”稱號無論如何也輪不到他的頭上。當時在班裏不光有小區裏一起結伴學習的同學,還有幾個來自二十公里外大學城裏的小孩,或許是耳濡目染的影響,這些小孩無論是國學還是奧數總比我們反應快一頭。當這些教工子弟已經能把《弟子規》倒背如流時,我們還在爲“子不教,父之過”而罰站。小孩子自然搞不懂大人們的那些心思,當玩伴站在門口吹風時,教工子弟們便會有意無意地調侃幾句這位“其他家長口中的天才”。玩伴心氣甚高,自然氣不過,有幾次險些發生了肢體衝突。爲此,學校專門立了規矩:

“不能惡意嘲笑他人的稱號。”
“那假的也不行嗎?”

規矩明顯偏袒玩伴,教工子弟個個滿腹經綸,和老師鬥嘴的樣子根本不像是剛上三年級的小鬼,甚至還有些攻守的章法。然而最後的結局卻是,老師舌戰輸了,那羣孩子卻退學了。新進來的學生都是玩伴小學的同學。被打壓久了的玩伴終於在課外班裏站了起來,一如他在小區與學校裏一樣,再一次成爲了頭羊。玩伴看似贏得了這場博弈,殊不知奧數與國學並不像小學試題那樣輕鬆到即便整日玩樂都能拿到高分。他的周測成績日趨下滑,急得那位風衣女人在教師辦公室裏便對他破口大罵,手指一直戳着玩伴的鼻樑,絲毫不在意周圍的老師與躲在門後的小孩。

我深知他本不是個熱愛學習的主,在玩伴的書包裏,課本常常被課外書所代替。當時流行《冒險小虎隊》,班裏幾乎每個人下課後都要拿起薄片懟在書上一個個查看線索,每一聲高喊就意味着一個新的證據被發現。若仔細辨別,看似此起彼伏的聲音裏其實大多是玩伴一人的獨奏——他確實是最快還原的人,在這一點上,無論是能熟背《唐詩三百首》的小文青還是拿到奧賽金獎的小達人,都無法勝過他。可女人並不認爲這是什麼可喜的事,相反,她在爲此深深窩眉,各色淡化皺紋的僞裝一時間全然消散。在門後看熱鬧的我漸漸發覺事態不對了,突顯的寂靜要比暴躁更令人生畏。一些靠近門口的老師也有所察覺,紛紛離開了座位,並以要上課爲名驅趕我們。

在我轉身之後,幾聲響亮的耳光便從背後傳來。接着,是既定安排的哭泣——我從未見過這個少年領袖丟下眼淚,哪怕是他親手害死了一隻無辜的小貓或曾被同齡小孩嘲諷,他都扼殺了眼淚的出場。我並不知道他究竟是否有良心,或是否感受過孤獨,在良心方面,旁人眼中的崇拜好像更能讓他安心,在孤獨方面,他的父母好像能爲他清掃一切痛苦與不安。直到哭聲響起,我才知道,這個男孩也是會痛的。而父母與他之間並不充滿着凝練親情後的愛意,他們更像是一種合作:父母容忍他所做的一切,目的是換來一個真正天才。

哪怕他並沒有傲人的天賦,他也必須是最優秀的那個。

這一點在之後的奧賽時便有了更有力的證明。在奧賽的前一個晚上,玩伴忽然請我們幾個成績較好的同學喫飯。在肯德基裏,衆人嘈雜時,男孩毫無徵兆地跪下了,他大方地哭了——即便現場沒有任何一個生靈被他害死,也沒有任何一個人諷刺他的所得,更沒有人去揮起拳頭砸在他那已腫了半邊、鼻子上掛着創可貼的臉上。他大方地哭了,若以歇斯底里來描述眼前場景未必太成熟了,可這場轟烈的哭泣又符合“歇斯底里”的任何含義。我們也不知該如何接受這斐然的悲鳴,有幾個小孩甚至被周圍炯炯的目光嚇呆了,幾聲哭腔隨即竄了出來加入了這場荒謬。

那一晚,玩伴提出了想讓我們在考試裏放水,併發誓保密的要求。當時才十二歲的我們在驚嚇中答應了他。就這樣,玩伴成爲了意料之外的驚喜。溢美之詞猶如兩年前一樣紛至沓來,即便人人都放下了“天才”的謊言,可一個“優等生”的高塔又堂而皇之的建起了。大人們早已遺忘了他兩年來的種種失敗,取而代之的是,他的名字又一次成爲了優秀的代表。

而在這場鬧劇中唯一保持清醒的只有父親。在母親以他爲榜樣教育我時,父親插話了:

“我敢打賭,這孩子國內是混不下去的。”

母親向來不愛聽父親的判斷,她一邊推開了父親,一邊繼續着自己的演講。但我卻暗暗記下了,我雖不知父親究竟是如何做出這個判斷的,但在那時,玩伴的結局也是我迫切希望得知的。

而父親的預言成真了——玩伴去了加拿大,背後的緣由是爲了逃避高考。

據說在他出發的那天,只有他的母親送了他。那時已半百的女人早已不穿當年颯爽的風衣了,她身上是一件印有兒子頭像的套頭衫。女人站在機場大門向兒子揮手,卻遲遲等不到兒子的回頭。那時,戴着耳機染着金髮的玩伴忤逆着成年人的一切要求,唯獨接受了背井離鄉的安排。我並不知道玩伴的闖蕩究竟是一種重燃的熱愛還是偏執的證明,但那是他的母親最後一次見到他。不久之後,新冠席捲全球,玩伴被封鎖在了地球的另一端,從此在我的世界裏銷聲匿跡。而唯一能讓我想起他的,只有女人胸前的頭像,與垃圾桶旁滿滿一箱的《冒險小虎隊》。


by 佐也.

註釋:

①:約翰·華生,美國心理學家,行爲主義心理學的創始人。
②:據猶太人的《聖經》記載:大洪水劫後,天上出現了第一道彩虹,上帝走過來說:“我把彩虹放在雲彩中,這就可作我與大地立約的記號,我使雲彩遮蓋大地的時候,必有虹現在雲彩中,我便紀念我與你們和各樣有血肉的活物所立的約;水就不再氾濫,不再毀壞一切有血肉的活物了”,上帝以彩虹與地上的人們定下約定,不再用大洪水毀滅大地。巴比塔原指人類將命運掌握在自己手裏的工具,而文中的巴比塔則成了上帝的傀儡。
發表評論
所有評論
還沒有人評論,想成為第一個評論的人麼? 請在上方評論欄輸入並且點擊發布.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