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原】在枯萎的理髮店內,花開了。

理髮店關門了,在我不知情時。這事兒是母親偶然抖出的,我和父親並不相信。

父親質疑說,這地全是他們的街坊鄰里,十幾年了,早就是一家人了,哪裏有人說走就走。——我也不見他(理髮師)像個有理想的人,他也過了衝動的年紀,不會走的。可母親斬釘截鐵:

“就是啊,我今天路過時,他們家已經空無一人了。”

爭論是無止盡的,當空涼涼的房間擺在我面前時,一切推斷就顯得薄力太多了。透過玻璃,屋子裏漆黑一片,近陽面的地板上,全是沒有腳印的灰塵,像是沉睡了很久。在隔房內,不被打擾的地板,終於蓋上了自己的被子。

曾經陳列於其中的,畫框、木板(上面寫滿了彩色粉筆的注意事項)、小孩的相冊與電視,全都不見了。我把耳朵貼在玻璃上,想聽一聽,是否裏面還有推刀的響聲,那童年我最畏懼至厭惡的聲音,此刻卻成爲了心中的掛念。可除了玻璃上刺骨的寒冷外,連頭髮滾落的聲音都丟了。門上有一把略顯鏽跡的鎖,大小不足門的百分之一,卻實實在在擋住了我的步伐,如此時,眼光是多麼無力的感知,我分明能感受到,屋子裏的一切即便稀薄可仍然有着活力,但卻無法觸碰、踏入、撫摸。我是被定格而暈厥的荒謬小子,只能軟癱這靠在門口,沒有眼淚的哭泣着。

我曾寫過一篇叫做《發》的散文,那是我所寫的第二篇散文,休學的夏天裏,我憤恨不已,無法釋懷心中的不惑。我寫完《貓》,再寫《發》,童年諸多與貓、發美好之事,我只字不提,只是把記在心裏的那些悲劇一一道出。可當我泄憤到《發》的後半部分,我發現,即便這是我主導的文字,也終究背離了我。理髮師是溫和的,無論我如何鞭撻,他都站在那裏,一動不動,安靜地問時年不足十歲的我,水燙不燙?有沒有剪到肉?我本懼怕剪髮,當頭發一縷縷落下,同樹葉般卒於土地,葉能作爲養料,可發斷了,便永遠歸去無聲了。兒時我心底嘀咕,每剪一次頭髮,自己就離斷頭又近了一分。可理髮師卻講了另一個故事,他說,對於理髮師來說,修理客人的頭髮是一件享受的美差事,因爲它們——那千萬萬根不動聲色的頭髮,是理髮師最好的夥伴,會助我們完成一個又一個頭梢藝術品的雕刻。是啊,畫家需要筆、音樂家要藉助音符、作家需要文字爲載體,那我們呢?理髮師呢?修腳按摩的呢?搓背的師傅呢?世間千千萬萬個平凡而又質樸的人呢?

我聆聽着他的演講,眼看着淚混着發屑落了下來。他並沒有指望我聽懂,可有人會安靜的聽完,也莫過於是一件幸運的事了。當一個技藝嫺熟的理髮師是悲情的,當他剪過的頭足夠多,他會發現,頭都一樣,發也一樣,顏色也一樣。有極特殊的頭上扒着幾個黃色的頭髮,就像是沙漠裏的藤蔓,足夠讓他興奮很久了。年輕人們總希望自己與衆不同,從頭開始,人人要求標新立異。只是要求的多了,重複的也就多了,到頭來,他發現——這世界從來沒有過特殊的人,唯有利用特殊的說辭來麻痹自己的人。而他,一個想用剪髮來實現藝術抱負的理髮師,終也歸類其中。藝術?扯,受人崇拜纔是真。有朝一日,青年們都會放下自己沉重的外殼,變成一個混日子的行客,到那時起,無論他年方几歲,他都步入中年了。

再後來,理髮師有了自己的家事,有了一個可愛的男孩,據說想要第二個孩,但我卻離開了理髮店,去到了更好的、規範的連鎖店裏,那裏金碧輝煌,人頭攢動,學徒紛紛尊稱理髮師爲老師,像是古時學堂,學徒洗頭按摩的手法,則是他們的《弟子規》。人一旦有了慾望,老地方便只是用來傷感與留戀的。父親說,他們一家有很多回頭客,而我們曾經也是這羣人中的一員。

我抖了抖肩,站了起來,時間不早了,該回家喫飯了。我扭頭看了理髮店最後一眼,忽然發現在洗頭的池子斜前方有一盆盛開的花。剎那間,我又感受到了那股活力,微弱,卻滿是朝氣。花向陽,昂着頭,可能還叉着腰,高傲又蠻不講理。

我想起,我最後一次來到理髮店時,已經上了大一,老闆娘在給我洗頭時,問了一句:

“你是不是上大學了?在哪裏上的?”

我說長春,此時理髮師走進來了,他擼着袖子,袖口上滿是泡沫。

“我早說這個男孩可聰明瞭,這不考上吉大了?”
“那肯定,畢竟是我看大的。”

理髮師衝我一笑。在這枯萎的理髮店內,花開了。


by 佐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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