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賈誼:孤高不羣的天才

漢文帝十二年,一箇中年人在久不得志的抑鬱中死去,年僅三十三歲。

司馬遷特別把他和屈原寫在《史記》同一個列傳之中,但記載的事蹟寥寥,幾筆簡述了他被推薦、被排擠,最終死去,對他所作議論貢獻也只有簡單數語,倒是花了幾倍的筆墨抄錄了他感懷身世、抒發懷才不遇之情的兩篇辭賦。

到班固時,似乎覺得司馬遷對此人一生建樹敘述不夠周到詳盡,於是在幾乎全文抄取史記傳記的基礎上,加上了此人所作的幾篇政論,目的可能是想要告訴後人,這幾篇政論關係重大、意義非凡。

然而不把此人放在時代背景中考量,終究無法解釋爲何幾篇文章,分量就能如此之重;也無法闡明,他之不得志,乃是政治力量作用下不可抗拒的必然命運。

這個人,自然就是賈誼。

一、文帝即位後的政治格局

賈誼是作爲知識淵博之人被推薦給漢文帝的,推薦他的人叫吳公。

是時,漢帝國剛剛經歷過一波足以動搖國基的動亂。如前所述,呂后駕崩,她一心組建劉呂同盟維護惠帝嫡系的計劃被內外兩股勢力破壞,內部反水的是她信賴的劉氏子孫劉章、劉興居,他們決定奉齊王爲帝;外部發起政變的,則是陳平、周勃等高祖時期的功臣集團,他們在呂后晚期逐漸被排擠在權力中心之外。這兩波人儘管在奉誰爲帝的問題上意見不一,但誅殺當權的呂氏外戚,掌握更大權力的慾望是一致的,於是一拍即合,不僅成功族滅了呂氏,還把惠帝留下的後代全部剿殺。

政變之後,代王劉恆作爲幾大利益集團博弈的結果,意外地入主宮中、成爲天子。

他被挑中,是因爲被認爲實力最弱,最容易被控制。

但顯然文帝自己並不甘願做傀儡帝王,他不僅要暗暗地鬥爭,且鐵了心要勝利。

當務之急,就是在中央逐漸逐漸組建自己的親信班子。

吳公就是在這時,被漢文帝從河南守的位置直接調到京城,擔任司法刑罰的最高長官。吳公是一名專業人才,不僅是秦丞相李斯的同鄉,還是李斯的弟子。他不僅有理論,而且有實績,他治理地方的績效考覈曾列全國第一。(注①:《漢書 賈誼傳》:文帝初立,聞河南守吳公治平爲天下第一,故與李斯同邑,而嘗學事焉,徵以爲廷尉。)

而吳公到了中央,得到文帝的青睞之後,順便就把自己在河南時就十分中意的才子賈誼推薦給了文帝,稱賈誼學識非常淵博。(注②:《漢書 賈誼傳》:廷尉乃言誼年少,頗通諸家之書。文帝召以爲博士。)

這裏需要說明的是:秦始皇時,曾頒佈“挾書令”,民間不得私藏和私相傳授《詩經》、諸子百家等書。比如劉邦親弟弟,楚王劉交年幼時非常愛讀書,拜於荀子學生浮丘伯門下學習《詩經》。秦“挾書令”頒佈後,劉交不得不中斷學業,內心非常遺憾,所以很多年以後還派兒子去繼續向浮丘伯學詩。漢興以來,蕭何制定的法律基本以秦律爲藍本,因此“挾書令”也被繼承了,直到漢惠帝四年的時候才真正廢除。廢除“挾書令”的那年,賈誼九歲。一個政策的改變,給了他“通諸子百家書”的條件,從而造就了這名奇才。另一點要說明的是:當時學諸子百家書者,也並非門派有別、涇渭分明,往往是博學百家,從中學吏治、學實務。

賈誼正因爲博學善對,而被漢文帝徵召爲博士。

漢文帝接受的帝國,是一個虛弱恢復中的王朝,經歷了秦末戰爭、楚漢戰爭、呂后母子爭端、功臣誅呂之亂等等,彷彿一個久病多病之體,令良醫也難以爲治。

漢文帝需要解決的難題包括而不限於:民力不足,基礎物質生產能力低下;法律過於嚴苛,傷民太甚;諸侯王坐大,對朝廷形成反制;功臣集團居功自傲,存在威脅;匈奴虎視眈眈,放馬窺邊等等。

每次當漢文帝頭疼這些事情,令諸博士討論對策時,都無法從這些老先生那裏得到想要的答案。(注③:《史記 屈原賈生列傳》:每詔令議下,諸老先生不能言。)

這是一句很值得深味的話。老先生們真的答不上來嗎,其實未必。只是因爲誅呂之變、文帝即位初期的政治形勢太嚴峻、問題太複雜,不好說罷了。得罪皇帝和得罪強權的功臣,都不是好惹的,這些人精只好支支吾吾、裝傻充愣。

這就是文帝所面對的真實困境:沒人敢說話,說話的未必是真話。

幸好,有年少孤傲、鋒芒畢露的賈誼在。

二、對功臣集團的打擊

文帝和賈誼這對君臣,很快就聯手展開了對功臣集團的打壓。

文帝二年的十月,根據漢初十月是歲首的習俗,這是一年剛開頭的時候。去年的一年,文帝扮成一頭溫順的綿羊,剛剛把即位之前承諾諸侯王和功臣們的條件一一兌現,把獅子老虎們的毛一一捋順安撫好。這時,他迫不及待拉開了意欲扭轉形勢的反攻序幕,發出了著名的“遣列侯之國”詔。

詔令的行文看上去平淡無奇,說的是:漢初,被封爲列侯的功臣大多數都在京城定居,他們所封的侯國卻遠在百里、千里之外。這樣就帶來兩個不方便,一者,從侯國產生的賦稅,要從遠方運到京城送給他們,難免耗費大量的民力;二者,封侯之後,他們本來承擔着教育侯國子民的義務,這樣遠隔千里,難以施行教化。因此頒佈這條詔令,就是希望列侯們全部離開京城,回到自己所封的侯國,在當地享受權利、承擔義務。如果列侯有在中央政府和京城擔任職務,確實不能回去的,就把列侯太子送去。(注④:《史記·孝文本紀》:朕聞古者諸侯建國千餘歲,各守其地,以時入貢,民不勞苦,上下驩欣,靡有遺德。今列侯多居長安,邑遠,吏卒給輸費苦,而列侯亦無由教馴其民。其令列侯之國,爲吏及詔所止者,遣太子。)

這封詔令,看上去似乎全是爲民着想、爲列侯功臣着想,讓局外人不得不感嘆天子的溫暖關懷。而其背後,則當然又有文帝另一番計算。

文帝上臺,直接原因是誅呂之變。而這場內亂之所以能成功,呂氏之所以不堪一擊,很大原因是各種利益集團被聯合起來了。比如謀臣陳平、武將周勃本來並不交善,卻在政變時成爲了利益共同體並且是幕後首腦。再如,灌嬰、酈寄、審食其等人明顯和呂氏關係密切,而朱虛侯劉章更是呂祿女婿,這些人本不會和反呂派平白無故走到一起,除了共同對利益的追逐,還因爲有辯士陸賈從中斡旋聯絡,終於促成了不同集團的集體發難。

儘管文帝自己也是政變的受益者,但總是越想越害怕,越想越不安。在他看來,任由這些倚老賣老的功臣們自由在京城互相抱團交會、結黨營私,難保不再次腋下生變。上次是誅呂和誅少帝,下次會不會誅殺的對象就是他呢?

因此,這纔是發出“遣列侯之國詔”的真實目的。必須讓他們回侯國,各自分散,再也不能形成集結的力量。

除了讓他們分頭回國,文帝同時還有另一項配套政策:侯國遷移。即假如這個侯國,原先領土就在諸侯王的疆域內,這次就換個地方,移到漢朝廷直轄的郡中去。

這條政策的目的也很明顯,減少功臣列侯和諸侯王的聯絡交通。

這兩條政策既有強烈的針對性,表面功夫又都掩飾得很到位。而它們的提出者,就是賈誼。(注⑤:《漢書·賈誼傳》:然諸法令所更定,及列侯就國,其說皆誼發之。)

賈誼的計策雖然很好,但上有政策,下有對策。這條詔令發出後,遭到了列侯們一致的虛與委蛇。這些老狐狸心裏跟明鏡似的,皇帝陛下您表面說得好聽,肚子裏不就是要趕我們走嗎。於是找年老、生病等各種理由推辭,總之就是賴在長安,死都不肯出發。

當然,文帝也不是輕易認輸的主兒。怎麼讓他們乖乖就範呢,他思來想去,眼光瞄準了一個人:周勃。

據唐代學者顏師古對《漢書 高惠高後文功臣表》的註釋,劉邦在開國之初,曾分封了十八位功臣列侯,排名爲:蕭何、曹參、張敖、周勃、樊噲、酈商、奚涓、夏侯嬰、灌嬰、傅寬、靳歙、王陵、陳武、王吸、薛歐、周昌、丁復、蟲達。

到誅呂時,周勃成爲了活着的第一號人物,這就是爲什麼陳平首先要和他交好的原因。源於周勃的戰功和沛縣元老身份,威望和號召力在羣臣中是最高的。在整個政變過程中,周勃就是陳平推出去的出頭椽子,至少在文帝眼裏,周勃的功勞也是最高的。但事變之後,這種威望、這種號召力、這種在動亂裏建立的功勞,性質就都變了,全部變成了對文帝的威脅。

“挽弓當挽強,擒賊先擒王。”既然列侯們紛紛找理由不肯回封國,那就殺雞儆猴,先打擊你們的核心人物。

其實嚴格來說,文帝對周勃的打擊並非現在纔開始,而是從平時就着手一點一點消磨周勃的鬥志和尊嚴。

文帝剛即位時,周勃因爲誅呂和擁立功大,平時出入,態度傲慢,非常自得。文帝也有意先降低自己身份,縱容他的不禮,甚至在退朝時,都畢恭畢敬目送他離開。但在逐漸穩固局勢後,文帝的態度就愈發威嚴起來,而周勃的氣勢卻相形見絀,對這名年輕天子愈發畏懼。(注⑥:《資治通鑑13卷· 漢紀五》:絳侯朝罷趨出,意得甚;上禮之恭,常目送之……後朝,上益莊,丞相益畏。)

更有一次,文帝借問政來敲打周勃。他問:“丞相,大漢一年大約要處理多少案件?”

周勃在鄉間時,本就是一名手工勞動者,兼職在喪禮上吹簫。起兵反秦之後,也只治用兵作戰,對於治理國家其實毫不在行。一聽文帝此問,心中一慌,搖頭表示不知。

文帝自然知道周勃是什麼水平,要的就是你不知道。於是不依不饒繼續問道:“那朝廷一年的賦稅收入大約有多少呢?”

周勃又搖頭,緊張得汗流浹背。

文帝心中暗喜,於是扭過頭又問陳平:“陳丞相,你來說一說呢?”

陳平不慌不忙答道:“這兩件事都有人主管。”

文帝道:“是誰主管?”

陳平道:“如果要知道刑獄的事情,可以問廷尉;如果要了解國家賦稅,可以問治粟內史。”

文帝問道:“既然每件事都有人主管了,那丞相又管什麼呢?”

陳平道:“丞相一職,上該幫助天子明曉四時之變,下該幫助天下萬物各得其宜;外該鎮撫四夷諸侯,內該親附百姓,管理大臣,讓他們盡忠其職。”

陳平的意思是,丞相是輔佐天子料理臣民,管理政府系統正常運轉的,這個職務自己不一定要具體管業務,但要讓每個崗位上的人盡忠職守。

文帝聽了拍手叫好。他越是稱讚,周勃在旁邊越是如坐鍼氈,感覺到自己纔不配位、尸位素餐。

等從文帝那裏出來,周勃忍不住責怪陳平道:“你平時怎麼不教教我怎麼應對啊!”(注⑦:《資治通鑑13卷· 漢紀五》:出而讓陳平曰:“君獨不素教我對!”)

周勃說話的內容和口氣,充分顯示出他的憨直。

他當然猜不到,文帝和陳平要的就是他無法應對。(注⑧:作者按:陳平雖然是誅呂之變的實際首腦,但在文帝即位後,爲求自保,一直有意將周勃推到政變首功的位置。)

此事過了沒多久,就有人趁熱打鐵,勸周勃道:“君威名震懾天下,功高無人能比,如果在權位上時間一長,恐怕就要大禍臨頭了。”

周勃經歷上次問政事件,自知才能不如陳平,於是主動提出年老多病,請求辭職。文帝順手推舟,讓陳平一人專任宰相。從孝惠帝和呂后同執政時期一分爲二的左右丞相,至此重新合二爲一。

如果事情照此發展下去,周勃也許可以安然地避免後面的敲打,但天不遂人願,半年之後,陳平卻在任上病死了。周勃因此憑無人能比的功勞和威望再次擔任丞相,也就難以逃脫再次成爲文帝主要打擊目標的命運。

文帝三年,朝廷再次下詔,這次是直接說給周勃聽的,稱:去年我讓大家離開京城,回到自己封國去,大家各種推辭拖延。丞相你是我一向敬重和信賴的,這次給大家帶個頭先走吧。

周勃重新爲相才一年,又被解除職務,從長安首先被趕回了所封的侯國絳縣。

而文帝對周勃的打擊還遠沒有停止。

絳縣在河東郡境內,周勃回去之後,也自知不容於文帝朝,每日戰戰兢兢,如履薄冰。每次河東郡守下縣,周勃都生怕是文帝派來殺他的,次次都要穿着厚厚的盔甲,令家人手持兵器,纔敢見郡守。

不久,又有人祕密上書告周勃意欲謀反,文帝讓廷尉審理此事,此時的廷尉,正是文帝當初親自選拔、並推薦賈誼入朝的吳公。

周勃被立刻逮捕,關進長安大牢,受盡凌辱。周勃不得不買通獄吏,又憑兒子是文帝女婿的關係,希望公主可以在文帝面前證明自己的清白,甚至想辦法疏通文帝舅舅薄昭,希望他可以去薄太后面前爲自己求情。

薄太后最終決定了周勃的生死,可能她也覺得兒子做得略微過分了一點,周勃雖然是個粗人,不識大體,但好歹也有擁立大功。薄太后頗有些生氣地責怪文帝:“絳侯當初手握皇帝玉璽,統兵北軍的時候不謀反,現在和家人蝸居在一個小縣,倒要造反了?”

文帝自知理虧,這才釋放周勃,允許他回到絳縣並恢復他的爵位。

經歷前前後後,種種打擊的周勃此時已心力交瘁,毫無自尊,忍不住仰天長嘆道:“我曾領兵百萬,威風八面,今天才知道還不如一個小小獄吏的尊貴。”

獄吏當然並不尊貴,尊貴的是刻意要治你的皇帝旨意。

如此,曾一人之下、威名赫赫的開國元勳,終於被當初並不放在眼裏、初出茅廬的年輕天子徹底擊潰,周勃在絳縣,畏畏縮縮地度過了生命最後幾年。

由周勃帶頭,“列侯之國”和“侯國遷移”政策才陸陸續續順利執行下去,終文帝之世,始終在貫徹實施,直到景帝二年才廢除。

而建此大功的賈誼,在這一年卻遭到了貶黜。

按理說,助文帝消除大患,合當加官進爵。事實上,文帝也確實這麼考慮了,但遭到了一干人的反對。(注⑨:《漢書·賈誼傳》:天子議以誼任公卿之位,絳灌東陽侯馮敬之屬盡害之)

原文裏的“絳”就是絳侯周勃,“灌”是指太尉灌嬰,都是誅呂之變中的功臣集團重要人物。文帝提出要給賈誼加官進爵,遭到了功臣集團的一致反對。也就是說,周勃爲首的功臣列侯們都明白,這兩條政策是賈誼的主意,儘管賈誼之策實際也就是文帝意圖,但功臣們不能直接把矛頭對準天子,於是齊齊拿賈誼開刀。可見,賈誼之在當年被貶,應和“列侯之國”詔緊密相關。也許,是文帝爲了讓順利讓周勃帶頭離開,達成的協議之一。

然而賈誼的不得意,還不僅僅是遭到功臣們的忌恨。

如前所說,當文帝問策時,老先生們都不作答,這未必是不能作答,而是不好答、不敢答。

只有最年輕的賈誼,不僅搶着答,《史記》還說:“賈生盡爲之對,人人各如其意所欲出”。什麼意思呢,賈誼還模仿這些老先生的口吻,替他們答,模仿得還很像,真的就像那些老先生的心裏話。其年少鋒芒,可見一斑,其爲人張狂,也可見一斑。其不討人喜,更可想見。

蘇東坡在《賈誼論》中,說賈誼“孤高不羣”,應是十分準確。

賈誼之被貶,之難容於朝廷,庶幾是定局矣!

三、天才的對策

如果僅從賈誼對時勢的分析和提出的對策來看,無疑其是一位不世出的天才。他的《過秦論》、《論積貯疏》、《治安策》等策論,無一不是傳世名作。

又由於鋒芒畢露、孤傲疏狂的性格,他不怕在策論中揭穿當世存在的問題,他不僅要說,還要直截了當說,要直陳其弊、直指其短。

比如針對物資匱乏,他說:漢之爲漢,快四十年了,還有老百姓爲喫不飽飯賣兒賣女,“民不足而可治者……未之嘗聞”,民窮而能國安,我從來沒聽說過。

針對諸侯坐大,他反問:朝廷是身體,諸侯王國是四肢。現在腿已經跟腰那麼粗了,指頭已經跟大腿那麼腫了,身體還喫得消嗎?

針對匈奴威脅,他諷刺道:匈奴之衆,不過如漢朝一個大縣人數,以天下之衆被一縣威脅,我爲主事者感到羞愧。

如此不一而足。

賈誼倒也不是隻說問題,不出對策。他拋出問題,正是爲了提供可行方案。

比如,他建議文帝鼓勵百姓儘量放棄“末技”,而進行農業生產,認爲這是立國之本。

這一條應是深得文帝之心的,二年正月,文帝曾親自在“籍田”中帶頭耕作,爲百姓示範作榜樣。農業社會里,耕作和紡織是關乎民生最重要的兩件大事。帝王不僅要制定各種鼓勵耕作和紡織的政策,有時還要親自耕田、皇后親自採桑,雖然只是一種儀式,形式大於內容,但它是一種“重農”的導向,爲的是告訴百姓,千萬不能忽略這兩件根本大事。特別是在物質基礎相對貧弱的時代,食物和衣服這些生活資料,基本就是最底層百姓勞動和手工獲得,所以一個男子不耕種,一個女子不紡織,就會有人因此忍飢受寒。(注⑩:《論積貯疏》:古之人曰:一夫不耕,或受之飢;一女不織,或受之寒。)

同時,糧食儲備還是國力的象徵、應急的需要。

賈誼說:假如沒有足夠的儲糧,國家不幸發生兩三千里的旱情,該拿什麼來救災?突然邊境有敵情傳來,要調動數千百萬的軍隊,該拿什麼來賙濟。因此他認爲:糧食是國家之命脈。(注11:《論積貯疏》:不幸有方兩三千里之旱,國胡以相恤?卒然邊境有急,數千百萬之衆,國胡以饋之?……夫積貯者,天下之大命也。苟粟多而財有餘,何爲而不成?以攻則取,以戰則勝。)

賈誼又建議:要儘快恢復等級禮儀制度,使各個階層的人安於本分,恢復上下井然的秩序。

“禮制”是儒家思想核心。不過這個禮,並非現代人所理解的“有禮貌”,這是把概念狹隘化了。“禮制”是一整套社會運行的規則,建立在幾個基本前提上。首先,必須承認人是不平等的,被劃分成不同等級的;其次,每個人都安守自己等級的本分。在這樣的基礎上,禮制規定了每個等級的生活標準和行爲規範。

比如一個人死去,對死的委婉表達就必須體現身份等級。帝、後等死去才能叫“崩”,諸侯王死去只能叫“薨”。

再比如按照《周禮》,天子之墳,可以高三仞,植松樹;諸侯的墳只能是一半高,植柏樹;卿大夫墳高八尺,植藥草。

再比如,天子的舞蹈隊可以用八八六十四人,稱之爲“八佾”。諸侯王則要相應減少。孔子曾看到魯國的卿大夫在家中使用八佾舞,認爲這種事是絕不可饒恕的。(注12:《論語》:八佾舞於廷,是可忍,孰不可忍。)

因此,“禮不下庶人”的意思,即是“禮制”它某種程度上所指內容爲生活標準,到庶民這一階層,忙於勞作,既無精力、也無財力去提相應標準,因此不必爲他們另行設置規範。並不是現代人所理解的“庶人不需要講禮貌”的意思。

司馬遷對周人創作“禮制”的意義,解釋得較爲透徹直白,稱是爲了控制人的慾望,使其和自己身份所可以獲得的財富所匹配。(注13:《史記·禮書》:使欲不窮與物,物不屈於欲,二者相待而長,是禮之所起也。

當一個人使用超過自己身份的標準時,說明他的慾望膨脹了,這種行爲叫做“僭越”。儒家認爲春秋戰國時期,社會階層中大多數人都開始僭越,這就是禮制崩塌了。這些人會因爲慾望的膨脹以下犯上,破壞尊卑有序的關係。

所謂的“尊卑有序”,自然是一種不符合現代意識的觀念。然而在古代囿於時代限制,卻是許多知識分子的共識,也是他們極力維護的平衡。

爲此,賈誼甚至可以爲牢獄中的周勃說話。

他對周勃受到的凌辱表示很不認可。他說:諺語云:投鼠忌器。即使是打老鼠,也要顧忌別損壞老鼠旁邊的器物。假如把天子比作器物,王侯、三公,這些人就是天子身邊的老鼠。如果犯有過失,可以廢除他的爵位、官職,可以賜他自盡。但是如果把他捆綁着投入大牢,令小小的官吏也可以隨便鞭笞、辱罵他們,就會讓更底層的百姓覺得,是不是有一天我也可以凌駕於王侯、三公之上。再甚,就會進一步懷疑,是不是天子的身份其實也沒那麼尊貴。因此,肉刑是不可以施加在貴族大夫身上的,只可以讓他們意識到自己的過失,選擇自裁。這就是“刑不上大夫”之義。(注14:《治安策》:里諺曰:欲投鼠而忌器。此善諭也。鼠近於器,尚憚不投,恐傷其器,況於貴臣之近主乎……今而有過,帝令廢之可也,退之可也,賜之死可也,滅之可也;若夫束縛之,系緤之,輸之司寇,編之徒官,司寇小吏詈罵而榜笞之,殆非所以令衆庶見也。夫卑賤者習知尊貴者之一旦,吾亦乃可以加此也,非所以習天下也,非尊尊貴貴之化也……故古者禮不及庶人,刑不至大夫,所以厲寵臣之節也。)

賈誼又建議:不能一味靠和親來懷柔匈奴,而應該恩威並施,甚至毛遂自薦,希望親自來施行這一計劃、解決這一大患。

最顯賈誼遠見和策略的,是他針對諸侯王威脅,而提出的“衆建諸侯而少其力”的方針。

文帝時,實力較強的諸侯王國,仍有齊、楚、吳、淮南等。漢朝廷和諸侯王的關係十分敏感且緊張。雖然文帝一上臺就給誅呂之變定性,宣佈自己是合法即位的。但諸侯王肚子裏都明白,你的皇位來路並不太正。也就是說,每個人都有機會通過那種方式,搖身一變成爲天子。而事實上,大的諸侯王國,無論是疆域、地利、財富,均有一定資本堪與漢朝廷叫板。假如一直缺乏合適有效的制裁手段,則只能坐視諸侯王不斷增長野心和實力,遲早必反,不過是“強者先反、弱者後反”的時間問題罷了。

賈誼提出這一對策,正是因爲文帝朝,已經有先後兩名諸侯王,死於謀反。

賈誼對此提出的方針,即“衆建諸侯而少其力”,其實很有些逆反操作的意思:怕諸侯王,卻不採用減少諸侯王的辦法,而是反其道行之,增加諸侯王的數量。

具體來說,即是建立相關制度,每一個諸侯王的土地,將來要拆開分封給他的子孫們。如果諸侯王不執行,不但違背制度,還造成父子、兄弟矛盾。如果執行,該諸侯國就將被自己的子孫們越拆分越多,但每個人得到的封地越變越小,實力自然也相應削弱。而且,諸侯王的子孫們一出生就知道自己可以被封爲王,心態也就更平和,不容易滋生慾求不滿的抱怨。朝廷也就不用再動輒興兵討伐。這就是“衆建諸侯而少其力”的精髓之處。他看上去是一道關懷子孫的普惠政策,實際上卻是強本弱末的集權手段。(注15:《治安策》:莫若衆建諸侯而少其力,力少則易使以義,國小則亡邪心……宗室子孫莫慮不王,下無倍畔之心,上無誅伐之志。)

文帝十六年,將齊國一分爲六,淮南一分爲三,即是在此理念下的削弱諸侯王操作。(注16:《漢書·賈誼傳》:文帝思賈生之言,乃分齊爲六國,盡立悼惠王子六人爲王……而分淮南爲三國,盡立厲王三子以王之。)

賈誼的各種策略儘管都被證明了既有遠見,也有實效,但在賈誼生前,漢文帝並沒有全盤接受,馬上實行。如同前面所說:此時的漢朝如同一個久病多病之體,各種矛盾牽一髮而動全身,究竟應該先抓住哪個主要矛盾來治,需要謹慎考慮,絕不能操之過急。漢文帝和他的親信班子,正如當初接受功臣邀請即位時一樣,是一屆謹慎得不能再謹慎的政府。賈誼在其中,顯得略有些超前。

四、吊屈原

文帝三年,賈誼因不容於功臣集團,被早早地趕出長安,謫貶長沙,擔任長沙王的太傅。長沙國位處南方,地候卑溼,基本不被漢朝廷視爲中原之國。它的第一代國王吳芮,受劉邦所封。在劉邦消滅韓信、臧荼等異姓王時,唯獨吳芮和他的長沙國倖存了下來,這說明在天子眼裏,這個地方相當於一塊雞肋。賈誼被謫貶到此處,無異於流放。

孤獨的天才神情抑鬱地徘徊在湘江水邊,想起一百年前同樣報國無門、不爲所用而投汨羅江赴死的三閭大夫,寫下一篇《吊屈原賦》,借憑弔先人大吐不遇之悲,稱沒有知己,只能像鳳凰和神龍一般,飄然逸去或深潛淵底,但假如騏驥也被束縛,又和普通的犬羊何異,橫絕江湖的巨鯨一旦出水,最終也只能落得被螻蟻叮咬撕碎的命運。(注17:《吊屈原賦》:國其莫我知,獨堙鬱兮其誰語?鳳漂漂其高逝兮,夫固自縮而遠去。襲九淵之神龍兮,沕深潛以自珍……使騏驥可得系羈兮,豈雲異夫犬羊!……橫江湖之鱣鯨兮,固將制於蟻螻。)

文帝對於賈生的謫貶,是對功臣集團的妥協而無奈爲之。爲了順利完成對他們的打壓,暫時犧牲一個年輕人的仕途。文帝的打算是,後面再慢慢尋找機會,一步步讓賈生迴歸朝廷。

文帝六年,漢朝廷政局基本已定,“列侯之國”政策推行有序,絳侯周勃經歷牢獄之災已畏首畏尾,對軍隊有極大影響力的灌嬰已身故,當初對帝位有威脅的齊王三兄弟均已過世,囂張跋扈的淮南王劉長也絕食而死,帝國基本牢牢地被文帝掌控在手裏,文帝想起了千里之外被委屈流放的天才,於是把賈生召到長安,兩人在未央宮宣室裏有過一番徹夜長談。

這一夜,文帝仔仔細細問了一些有關鬼神的事,賈誼也原原本本作了解答。

李商隱有名句曰:“可憐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即指此事。

但這一夜應該並非只聊這個話題,因爲在長談之後,文帝忍不住感嘆道:“好久沒見賈生,我以爲自己的見識已經超過他了,現在才知道並沒有。”(注18:《史記·屈原賈生列傳》:吾久不見賈生,自以爲過之,今不及也。)

這一年文帝將賈誼任命爲小兒子梁懷王的太傅,離長安更近了一步,不時地遣使向他諮詢國事。而鞭辟入裏、字字珠璣的《治安策》就寫在這一年,賈誼彷彿又看到了一展才華、實現抱負的希望。

五年後的文帝十一年,梁懷王不幸墮馬而死。賈誼作爲王師,認爲是自己保護不周,內疚自責不已,“哭泣歲餘”,一年後終於在憂傷中死去。

西漢末年的大學問家劉向、劉歆父子評論賈誼道:“雖古之伊、管未能遠過也。”“漢朝之儒,唯賈生而已”

但三十三歲的天才,至死也未能回到嚮往的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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