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生命”

“我們該如何定義生命?”

這是一個危險的問題,在我初三最後一節語文課上,一向奉行衡水主義的學校裏,突然冒出了一個並不屬於學校規則之內該問的學術問題。以往的課堂上,我們所規定的學術,無非是函數、文言文與單詞意思,除此之外一切的思考,都被列爲了違禁品。如此“違禁”的含義,就像是如果有一天我們拋出了探究生命本源的高深話題時,我們便成爲了抄襲柏拉圖的人文犯罪。自然而發的想法,在老師看來,是一種荒謬的誤解。按照曾經將《名人傳》撕得粉碎的老師口中的原話便是:

“我們這些生活了三四十年的大人們都沒想明白的問題,你個小屁孩兒怎麼可能想過?與其探索這些虛無縹緲的東西,不如多寫幾道數學題、背幾個單詞來得實惠。”

他喝了一口早已泡爛的大紅袍,玻璃壁上的渾濁遮蔽了透明的基本屬性。

“分數就是生命,懂嗎?”

我始終記得他怒目圓睜的樣子,彎着腰,伸出長有泛黃指甲蓋的厚實手指,將窗戶上夕陽的倒影遮了個乾乾淨淨。老師黑了、暗了,像個忠實的影子,沒有了一絲血肉鮮活的顏色。在他面前的那個讀書的女孩唯唯諾諾,像是哭了。我隱約聽着了些許抽泣的呻吟,可仔細分辨,卻又有幾個模糊的、生擠出來的詞組浮在眼前, 順滑地撲進了我的懷裏:

“爲什麼……一定是……分數呢?”

懷中的孩子就這樣沒有呼吸,滾燙的肉體分秒內涼了下去——她再也不會有生氣了,從此之後至初中畢業的五百六十八天內,她的眼神無光了。


“我們該如何定義生命?”

問題又一次響起,班裏的人開始絞盡腦汁地尋找答案,只不過沒有人會離開座位,去窗口那裏找找答案,我們翻出了教輔書,一頁一頁地找。牛頓說不出口的,我們去問問魯迅,魯迅答不出的,我們再拜訪唐宗宋祖,可書中的人物並不會說話,即便書籍曾被我們仔細翻閱了百次,所記住的不過是牛頓的載體——公式裏的字母與符號。

當老師在黑板上寫下:鍊金術士——但所有人眼中不甚茫然,連一個站起來尖叫:“這是對爵士①的侮辱!”的人都沒有。老師習慣了我們的漠然,於是第二個詞語“謀私權力“寫出來後,她也沒打算回頭,任憑狹窄的陽光透過她的肩膀打在黑板上,將“術士”與“謀私”割了昏曉。老師站在暗的一面,漸漸與黑板融爲一體,到最後不見了蹤影,直至下課鈴響起,也沒有人會主動問一句:

“這是誰?”
或“是牛頓嗎?”
或“還是魯迅?”

這間教室是死一般的寂靜,中考滿分作文通常會這樣形容如此的場景:“一根針掉在地上都能發出響聲。”。下課鈴聲響起,悅耳的莫扎特被取了一段視爲悠揚與雅緻的代表,並宣告了初中最後一堂語文課結束。老師問的問題,我們沒有人能答出,或者給年近古稀的老人也未必能講得通透,可彼時的所有人臉上多少有些掛不住——這可是最優秀的班級啊,一模證實了這個班級的卓越:滿分730,660分以上就佔了15個。這是何等的豐功偉績啊,以至於學校可以大肆宣傳,下一個狀元將誕生在其中。


中考還是來了。

從學校出來前往考場時,校門口揮舞着橫幅高呼着加油的家長們像是正在進行一場偉大的示威,他們在捍衛孩子們受教育的權利,爲此不惜一切代價,爲此奮鬥終生,好像他們前半生的傾盡所有,都是爲了此刻,或者三年後的那場更爲盛大的演出。街上來往的人多了數倍,讓這條偏僻小路再次體會到了皇道的樂趣。大人們筆直地站在了兩側,猶如歡送出徵的戰士,或致敬偉大的囚徒,在數個白雪與暴雨凌冽的夜晚後,信馬行終究被繮繩所困,嚴明成了壓抑叛逆前最後的制約——試想,究竟是怎樣的力量才能壓制人性啊,是對成功的慾望?還是對成績的崇拜?是對責任的偏袒?還是對知識的渴求?

大巴在崎嶇道路上前行已久,身旁漸漸沒了人的歡呼,汽油車們的細枝末節肉眼可見,慌忙的呼嘯與暴戾的喇叭漸漸蓋過了風聲囈語,曠闊馬路旁還依稀留存些古森林的遺蹟。自然的倔強在六月底顯得蔥蔥郁郁,但窮盡所有也只剩下綠色了。曾經的鳥鳴獸吟、水流石落落在了過往某個停駐過的站臺上。乘客被拋棄了,整個林園便如同綠色的墳墓,枝頭互相對峙,綠葉見縫插針——我原以爲人類社會帶給“綠”的惡意已足夠露骨,但當自然本身都在鞭撻綠色時,對生命的褻瀆也不過如此。於是,綠色發聲的權利被剝奪了——

生命也就此凋謝了。

我與衆人一樣答不出老師的問題,可眼前的一切都爭得要告知答案:風盡全力拍打着窗戶,想把最後的殘餘留在滿是孩子的車裏,但不知是他太渺小,還是衆人不關心,它費勁了全部氣力,卻只留下一個飄揚的紅塑料袋來證明存在。而緊閉的窗戶內,正在開始一場前所未有的演唱會。這是我第一次知道,那個微胖的憂鬱女孩唱起歌來是會笑的,那個一直搞笑的傷疤男孩也是會拿出古詩詞背幾下的,那個喜歡在宿舍裏刷題的白淨男生突然講了幾個葷段子,而那個平日裏葷話不斷的搖滾男孩卻在安慰身旁抽泣的女生;女生不是隻會哭的渺小,她們此刻的眼神少有悲傷,或是緊張佔據了憂愁的身軀,亦或是憂愁了三年,忽然不想再當悲情的奴隸,轉而成爲“撒切爾”、“維多利亞”或是“伊麗莎白”。陽光則又來打擾了,當車頂上的高架橋讓出了一塊天空,陽光便貪婪的接手了它,在風的湧動下,闖進了晨日的車間。突如其來的冒犯惹得半數稚子慌亂閉上了眼睛,可這一閉,便再沒睜開,直到風海嘯般灌了進來,眼前的高樓便統統失了色;鄰家超市與街坊老人的熱戀也以呆滯收尾;尖叫、亂步與金屬碰撞聲殘留在血腥的耳畔;呼吸也就漸漸亂了節奏。

這輛車安靜的傾倒在了考場前;
散落街道的模擬捲上的分數顯得格外猩紅;
這一切突然的背後唯一的遺憾讓人有些意外:

多年以後,這場事故的唯一倖存者在下課後接受了名牌大學新聞系學生的採訪時說下了這樣一番話,了結了“羅曼羅蘭”最後的心結:

“鬧騰”與“搗亂”不再有機會成爲這羣少年的標籤——

無論此刻的靜止,還是永久的延續。


by 佐也.

備註:

①:這裏指牛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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