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1丨見到你的文字,總算找到了答案

文字所展示的殘酷性相比殘酷本身而言,其實不及萬分之一,但就是這麼一丁點形成文字的殘酷,會讓人徹夜難眠。讀李修文的書,心裏會犯怵。尤其是領教了《山河袈裟》之後。

李修文曾這樣講述過《山河袈裟》一書的成因:“收錄在此書裏的文字,大都手寫於十年來奔忙的途中,山林與小鎮,寺院與片場,小旅館與長途火車,以上種種,是爲我的山河。在這些地方,我總是忍不住寫下它們,越寫,就越熱愛寫,寫下它們既是本能,也是近在眼前的自我拯救。十年了,通過寫下它們,我總算徹底坐實了自己的命運:唯有寫作,既是困頓裏的正信,也是遊方時的袈裟。”我在《金剛怒目 菩薩低眉》一文中講述了閱讀《山河袈裟》感受到的“殘酷”感。但只寫殘酷是單薄和膚淺的,《山河袈裟》的文字中託底的是德行和韌性。李修文見到這四個字在生活裏的上下施展,無論是富家子弟還是販夫走卒,雞鳴狗盜之徒,無論在浩蕩時代還是在平常生活裏,這四個字都是作爲人尊嚴度日的基礎。生活除了殘酷之外,還能看到人面對殘酷時所表現的德行和韌性。這些古老的立命原則,讓我們得以看到這些人和事以命懸一線的方式流傳下來。

現在,李修文的新書《詩來見我》又擺在面前。書的封底印着李宗盛的一段話,算是兩個老男人之間的知心話吧!

“修文,記得去年我跟你說,要是這一次世界變成我不喜歡的樣子,我決定兀自生活不再與它周旋。變化至今仍在繼續,整整一年,我一個字也沒寫。我還在打量那些經過沖撞淘洗後,裸露出的人心世相。其實當時我真正想知道的是你打算怎麼面對。而今天看見你的文字,我總算得到了答案。”

李宗盛寫給李修文的話中,說來說去還是“我與我周旋久,寧做我”這樣的底色,在不遠的將來,想必還會有人在“與自己周旋”的問題上盤桓良久。

有人說人的悲歡並不相通,彼此來處不同,境遇不同,想法各異。此話當然有道理,但對於有些人而言,話語是相通的,文字是相通,悲歡亦是相通。儘管自巴別塔之後,人各說各話,但生而爲人,面對的生活的難題其實差異不大,在人的情感中,高興和悲傷、痛苦和欣喜,大家都有。儘管表達方式不同,但眼淚流出來,我們不會輕易地認爲那是喜悅。由此推而廣之,一千多年前的一個人留下的文字和其中具備的情感,迄今仍能打動我們並給予我們滋養,便能說明這個問題。一千年過去了,眼淚仍是眼淚,不是別的。痛了或累了,就會流下來。可見千百年過去,人遭遇的難題並未得到妥善的解決,甚至更準確的說,是同樣的問題在無數的人身上發生了不計其數次。

李修文的《詩來見我》的文字像是“情書”。它通向那些時光遙遠的古詩。通向那些寫下那些詩作的人。不誇張的講,在《詩來見我》的文字中,我們看到的是寫在千年之前的詩文表達的情愫和境況再次回到當下的生活中,儘管這些詩作經過時間的消解中已經力不能穿魯縞,它頂多告訴我們的是一種若有若無得輕輕撫摸。但對敏銳於文字和閱讀的人來講,仍可以感受得到,就像患難的人找到了用來傾訴的語言。這種體驗就像這本書的書名一樣,是“詩來見我”,而不是“我見詩來”。

讓一首詩走近人,似乎要比人走進詩裏要好一些。“近”要比“進”親切些。我想,那些吟誦“唐詩”與“宋詞”的古人前輩,是不是也更願意讓詩文親近人,而不是佔有人。從這一角度來看,“古人的詩其實不在書裏,在我們的命裏,在我們的路上。那不是古詩,是我們心底的話水落石出”-----這是李修文讀詩的體驗。

在《詩來見我》中的出現的詩是常見的唐詩與宋詞,算起來都是“古詩”了。“時光荏苒”這樣的詞語,放在唐詩宋詞身上特別貼切,千餘年前的“詩歌”現在仍可以唱起,儘管口音不同,但韻腳餘味還在,更爲重要的是,這些“詩歌”中的情感到現在還能和一些人相通。

《詩來見我》中講述的“詩”的一個重要使命便是“見我”。在李修文的步履中,他踩過的土地,路過的關隘,徘徊過的河山,前人留下過詩篇,李修文在自己的經歷中,會不由自主的想起這些人 、那些詩,李修文會讓那些詩作中的磅礴再發生一次。我們會看到,人的悲歡在某一刻或是某種情境中是相通的。時間在無意中築起了一條通道。那些寫詩人的皮毛骨肉血化爲土,一層一層鋪在地上,成了路。

唐詩宋詞如果只是用來背誦,怕是耽擱了。我們在日常中常常看到如何解讀唐詩宋詞,怎麼讀得響亮和漂亮。這樣一來,詩歌停留在聲音的層面上就止步不前了。至於這些歷經淬鍊的詩歌與我何干?似乎沒人說起過。倘若這些詩歌都變成爲教科書,變成標準答案的某一項。這些詩歌已經不是詩歌了,它變成了分數,變成了供桌上的祭品,與人和生活不發生一絲關聯。當唐詩宋詞不再出現在日常生活中,它甚至連最後的顏面都會蕩然無存。

如果我們知道,這些詩歌最開始的發端是一個人飽滿的情話。說給一個人聽,也說給衆生聽。那些人和這些詩在時間的那一端包裹過欣喜、哀怨和堅韌,在時間的這一段同樣存活在我們的生活中。我們吟誦詩,是因爲我們想理解那些古老的立命原則,並在自己的命運中豐富它的內涵。

李修文在《詩來見我》中也展示了唐詩宋詞的另外一面。一個人有自己的路,一首詩也有它的使命。唐詩不止於《唐詩三百首》,《全唐詩》輯錄留下來的不足五萬首,我們試想一下,唐一代二、三百年間的汲汲營營,這數萬首詩歌、區區不足百萬字,不過是小心翼翼保存下來的碩果之一。這些唐詩、宋詞得來不易,流傳下來更加不易,說的誇張一些,這些詩詞歌賦都是好到不忍心丟棄才流傳下來的。它的好,只有見過的人才會明瞭。《詩來見我》一些篇章中出現的詩作,印證了這句話。

一首詩,值得讓人盤桓良久,想一想這詩的前生,再想一想自己的今世。是《詩來見我》中用力的地方。也是讓人痛的命門所在。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行道遲遲,載渴載飢。我心傷悲,莫知我哀!”《詩來見我》中的傷悲與痛,是強忍着說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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