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0丨“我們會成爲好的祖先嗎?”

十年往事不堪論,憑仗清樽減淚痕。

獨上雲和樓上月,天涯還照幾人存?

《第一等人》一書提到,到了康熙九年(1670年),嘉定侯家“江左六龍”一代人,只剩下年齡最長的侯玄汸一人。此時,清朝定鼎已有二十五年。一個枝葉繁茂的家族,至此可以稱得上凋零。對於侯玄汸而言,“江南三鳳”、“江左六龍”這些聲名所帶來的絢麗色彩在二十年間變得斑駁不可辨認。

在明亡之後,侯家沒有人再做過官。沒有族人做官,家族就不可避免地衰落。到了1677年,“江左六龍”中的最後一人侯玄汸去世。

後世的侯家子孫仍在嘉定默默地生活着,但再也沒有獲得與他們先祖比肩的盛名。侯家的子孫成爲“遺民”,讀書,寫字,但不科考、不做官,與政治保持距離。與先祖相比,他們似乎也明白什麼可以做,而什麼是不能做的。《第一等人》的作者宋麗華簡單提到這樣一句:“乾隆朝之後,在嘉慶、光緒、民國時期,嘉定又三次編修縣誌,編者名單中再也沒有出現過侯家人的身影。” 如果我們還記得《第一等人》中候家在候堯封這一代開始發揚光大的話,那麼這個榮耀差不多由侯家五代人接力延續。在面對“富不過三代”的俗世判斷上,侯家用自己的筋骨挑戰了這個說法。儘管依然框定在“君子之澤,五世而斬”的規則中。

《第一等人》講述的江南嘉定侯氏一家的故事,是落在侯玄汸的身上來做結尾。他之後的侯家“身後名“,不過是歷史的好奇。從1645年的夏天開始,到1677年的二十年間,侯家爲“忠臣孝子”一詞付出了巨大的代價。這一大家子人幾乎成爲齏粉。

在這個巨大的代價中,還有哪些是被我們忽略的呢?

在天翻地覆的時代裏,男人們可以主動,但女人似乎永遠處於被動。儘管在《第一等人》一書中,宋麗華也對侯家女人們有所講述,不過對比侯氏男性成員的敘述來講,侯家女人們的資料少之又少,但是她們爲”忠臣孝子“一詞付出的同樣是一條命。侯家的女人們中有祖母、母親、媳婦、女兒,在“忠臣孝子”這個牌匾上,她們的存在好似牌匾上的裝飾花紋一般。這一羣默默無聞的女人,交代她們的下落只有寥寥數語。當候家的男人主動選擇了自己的命運時,女人們能做的就是默默承接住接下來的命運乖張。候家的男人可以熱血噴張,引刀一快。但女人們做不到。在天翻地覆之際,她們還有一個更爲重要的身份-----孤兒寡母。這個身份需要這些女人們以更大的耐心和孤寂去承受和習慣,在很長的時間裏。

如果在讀《第一等人》時注意到侯氏一家姻親的話,我們會看到進入侯家大門的女子和邁出侯家大門的女子,並非籍籍無名之輩。但鼎革之際,唯獨她們不能爲自己選擇,她們只能爲男人們的選擇張本。用自己的青春和記憶,長久地和痛苦面對面。對於侯家的有些女人而言,她們在轉瞬之間,失去了兩個家。一個是夫家,一個是孃家。《第一等人》中出現的侯家女人們,她們的身影是模糊的,她們的結局要麼與夫同死,要麼青燈古佛,要麼獨立支撐,但在“忠臣孝子”的名聲裏,沒有她們。

我們只能用想象去彌補一下這方面的缺失。在《第一等人》這本書中可以偶爾聽到她們在夜深人靜時的哽咽和心如死灰般的枯槁。她們在歷史中沒有獲得應有的關注。我們現在知道,候家女人們付出的代價不比任何人少。相比男人的快意恩仇,女人的痛苦則要綿延許久,許久……..

隋唐時代女性至少還有墓誌銘,侯家的女人們頂多只有隻言片語。爲時代付出的代價中,她們和男人們的命運其實是一體。

史景遷在《王氏之死》中其實也描繪了女性在中國歷史敘述中的缺位。《王氏之死》要講述的核心人物-----王氏在書中佔據的篇幅至多隻有十分之一。史景遷在《王氏之死》中用了大量篇章講述王氏曾經生活過的縣域生活、人情世故,正因有了如此厚重的鋪墊,到了故事快結尾時,王氏女生命結局的必然性就已經獲得了足夠的解釋。有關“王氏之死”的記錄也同樣就那麼寥寥數語,但史景遷讓讀者看的不是王氏的死亡結局,而是王氏在怎樣的環境下邁向死亡。

在《第一等人》中,不能苛責作者宋麗華,即便換作他人的健筆,侯家的女人也依然渺渺不可尋。她們曾經的光豔照人,曾經的視死如歸,曾經的情深意切,大多隻能依賴我們的猜測。有賴宋麗華的指認,我們知道這羣女人曾是某某人的女兒、妻子和母親。她們受的苦,遭的難。我們多不知。如此看,陳寅恪寫《柳如是別傳》時,的確目光如炬。他看到歷史深邃處一閃而過的光。

歷史上的祖先和終將成爲祖先的我們,哪一個能做得更好一些呢?1918年,一個父親這樣也曾問他的兒子,“這個世界會好嗎?”這個父親是晚清知識分子梁濟,這個兒子是民國知識分子梁漱溟。

時代並未給出答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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